花園單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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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同事朝他們迎面逼近,他以為雙方必定得交彙了,但那人忽然一拐,轉到了别處,等他走上前一看,路邊枝葉搖蕩,遮蔽了那人的背影。

    因為這裡分岔的小徑實在很多,腳下随時會蔓延出好幾條,小徑與小徑纏繞,組成錯綜複雜的網絡,誰都能找到一條私屬的散步路線。

     “你還想繼續走走嗎?”他們回到了自己的辦公樓面前,女同事問道。

     “不了,”他說,“我最好先上去熟悉一下新到的文件。

    ” “時間還早,我想再走一圈。

    ” 他看到女同事一人更為自由自在地遁入了花園中,揮舞手臂,做拉筋的動作。

     登上樓梯,開門走進辦公室,男同事也沒回來,四張辦公桌如故,窗口吹進的風翻弄着最亂的桌子,它屬于他的前任,自他到來後一直保留原樣。

    豎耳傾聽,左右和樓下的辦公室裡,也是一片寂靜。

     工作進入正軌。

    他這份工作真沒什麼難度,接收幾家合作廠商的文件,填報一些資料,備注相關數據給其他幾個部門,大體上做這些。

    因為用到不少縮寫、簡稱,乍看有點唬人,其實一旦弄明白了,隻要謹慎地做就好。

    他是一個無須動用感情的閥門,任由信息流進來,把它們分流,再輸送出去。

    在原公司他幹的就是閥門,他将自己拆下來了,現在換到一個新的地方裝上去,繼續當閥門。

    很快,他又一次認清了工作乏味的真相,而且沒有辦法。

     一天中午,他在花園中走着,忽然有股氣流從小腹上升,被胸膛壓縮,由口鼻中快速吐出來。

    那是他對自己的一聲嘲笑。

    他感到很好笑,怎麼不知不覺中,自己也養成出來繞圈子的習慣了?像他這樣的年輕人,本來不該青睐如此老氣的事,第一次被叫出來的時候說實話他心有不屑,可好奇怪,散步會上瘾。

     自嘲沒有打亂腳步,他笑着,仍然走着。

    反正沒人看到,他是一個人。

    女同事帶他出道後,沒再要求統一行動,使他舒了一口氣。

    每天中午,同辦公室的三人分别出門,各散各的步。

    他迅速掌握了幾條喜歡的路線。

    說喜歡的路線,隻是指一個大概,每次還要視情況、憑心情,做局部調整,一天天下來,沒有兩天的路線是完全重合的。

     他喜歡這件事什麼呢?可能是在植物之間走來走去,有一種經典的魔力,能叫人專注眼下,暫抛煩惱。

    或正好相反,走來走去會讓人專注地想煩惱本身,想個透徹。

    以前有一陣子他喜歡做數獨,把數字長時間在心中反複盤算,他感覺兩者有共通之處。

     他看到過路邊某幾處撒着褐色的小顆粒,放着盛水容器,知道那裡是貓食堂,有同事定點喂貓。

    他去超市買日用品的時候,轉到角落處的貨架,在地上蹲了一會兒躊躇不定,他站起來問理貨員,有沒有小包裝的貓糧?理貨員問,什麼貓?他說,不知道。

    理貨員問,幾歲呀,有沒有什麼病?他說,不知道。

    理貨員引導他在貨架上找到貓糧試吃裝,像咖啡豆,每袋一磅[1磅約為0.45千克。

    ]裝。

    他在每天的散步路線上,另找了一個地方放自己買的貓糧,各種口味的貓糧都不是很受歡迎,從來沒親眼見到貓來吃,但放着會慢慢消失,懷疑被土地吸收了,或被路過的人踢進了草叢。

    不過,每隔幾天喂一次貓,畢竟也是散步中可以做的事之一。

     這天他散步、自嘲、喂可能是虛無之貓,照例第一個回到辦公室。

    意外地,辦公室裡有一個人。

    那個人坐在他前任的辦公桌前,雙手擱在桌沿,朝堆放的辦公物品上來回看,态度非常自然。

     他吃驚地“啊”了一聲。

    來人站起來,走過來,表明了身份。

    是某合作廠商的代表。

    兩人通過電話、寫過郵件,見面還是初次。

     “幸會幸會。

    ”廠商代表說。

    代表有塊明亮的額頭,反射出日光燈的光芒,眼睛小而靈活,不怕熱地穿着西裝。

     “突然看見你坐在那裡,還以為是……”他抱歉地說,“忘了跟你約的是今天。

    ” 代表拎出一個禮盒交在他手上。

    這是一個單獨的動作,沒有配上半個字。

    于是他也不出聲地接過來。

    代表笑說:“不好意思,每次來都這樣随便地走進來,沒有把自己當外人。

    ” “你是自己人,我才是剛從外面來的。

    ”他說。

    兩人哈哈一笑。

     他們來到他的桌邊坐下,捋順一些工作上的事。

    這方面很簡單,談不久。

    代表業務覆蓋範圍大,和他原公司也打交道,順嘴說了一些那邊最新的八卦,他聽着,不予置評。

    之後,忘了如何銜接轉換,代表望望剛才坐過的辦公桌,談起他素未謀面的前任,兩人往來多年,可以這麼說,是半個朋友吧。

    一直說到男同事和女同事先後回來,代表又站起來,以親切和活躍的語氣與大家快活調侃,額頭閃閃發光,這才完成全部社交動作,滿意地離開了。

     夜裡看了半場球,兩隊踢得太爛了,浪費多少好機會,裁判也像半夢半醒的失明人士,偶然清醒過來任意判罰幾下。

    他打開代理送的酒,喝了一個杯底,第二次倒了三分之一杯,也喝掉了,酒的滋味勾起幾絲以前工作應酬時的回憶,那些人現在好嗎?關上電視。

    洗了澡。

    他走出房間,趴到走廊欄杆上吹風。

    有人從走廊上經過,他們胡亂聊上幾句,都批評今晚的球難看,新賽季令他們失望。

     他原本的打算是,在公司宿舍落個腳,花一兩周時間到外面找房子,但連看幾間都不好,接着盛夏來了,懶得再奔波,封好的箱子一個個拆開,東西拖出來使用,用好後膨脹得很大,再也塞不回箱子,隻好放進房間的抽屜和櫃子裡,又添置了新的生活用品,都在房間各處鋪開來。

    肯定一時搬不走了,起碼等到天氣轉涼再說。

    并且,他想,宿舍條件還可以,這樣住着也住得下去。

     在他面前,夜裡的花園像夜裡的海,一大片橫卧着,陰沉地起伏,葉浪沙沙響,風将隐約的香味吹散開來。

    他看到幾處似乎立着燈塔,那是路燈,大約照出花園的形狀。

    另有許許多多的小白燈,亮度較低,在花園中央閃爍,初看不明所以,後來他想到,是草坪上的花樹啊。

    那花期可真長,最近幾天又新開出一批花,白花胖大,密密地坐在肥厚的綠葉間,此時被月光照亮了。

     他看着看着,發現除了路燈和白花,還有一點光亮試圖加入進來。

    分辨出來了,是廠商代表那光滑的額頭,代表的整張臉随之在夜色中重現,好大的一張,飄浮在宿舍樓前面的空氣中,小眼睛每過一陣向兩邊一轉。

    于是,代表同他說過的閑話也再一次回響在耳邊,是關于前任的。

    前任的事也被同事們提起過,都是片言隻語,不如今天聽到的版本全。

     代表首先說,前任是個好人。

    代表對前任的履曆一清二楚,說得出他就讀的學校與專業。

    前任的左腳跨出校園,右腳就踏進了這家公司,他在花園單位中成長,慢慢變老,而且好像自始至終都在同一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