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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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超常功能,更多的是作為一種象征符号,就像以前的人喜歡文身和在身體上穿孔戴環那樣,它們所表達的是人與科技的吻合。

    政府立法禁止人體改裝,不過總有地下市場和黑醫生,最終數量可觀的青年破壞了原裝身體,加入螯肢世代,倒黴蛋則來不及加入,在手術中丢了命。

     螯肢世代曾經爛漫設想,未來會以自己為基礎向前進,人類可以更好地利用機甲,擁有戰天鬥地的力量。

    他們的預測失誤了。

    時代常常是一浪進跟着一浪退,相互修正,統籌出不令任何人滿意的樣子來。

    他們之後的一代人是保守主義者,遠離他們,向後大撤三步,退回戰前的審美和生活方式中去了,螯肢世代犧牲自我進行的科學探索被看成不該追随的歧路。

    又過了一些年,機械器官完全退出潮流,安裝它們的人也老了。

     他親眼看到養老機構裡的老人自動分成兩夥,純種老人是團結的一夥,媽媽這種人是潰散的另一夥,他們要麼孤僻狂傲,要麼相反,慣于看人眼色,畏首畏尾地使用公共設施。

    他們無法卸掉機械部位,那樣就又老又殘了,隻得永遠戴着。

    每當機械部位暴露出來,時至今日依然嶄新的成色、超前的設計、精湛的工藝,以及從合金表面流淌而過的舊日理想的道道光芒,總是引人矚目。

    可這些與佝偻的、不靈活的、起皺的老身體不配了,像老蝦或老蟹,舉着一隻新鉗子。

     一天,當媽媽消失在門後時,他出于莫名的原因多停留了幾分鐘,在玻璃門另一邊,老人公用的休息大廳裡,有件事正在發生:幾個人把一個人堵到角落,摘下這人的帽子來回傳遞,這人露出光秃的頭頂,拖着一隻機械腳,在幾人之間折返讨帽子,攻防雙方都在做不堪一擊的顫巍巍的慢動作。

    慘的确是慘,但是有非常明顯的喜劇效果,所以他甚至笑了一下,他想到校園裡的少年霸淩事件,隻是好像一個時間魔法忽然叫他們往後飛馳了六十年。

     他果真上網查了哪裡能夠處理機械肢。

     周末,他開車載着媽媽的局部出門。

     他用一個帆布袋裝它,袋子一面燙印了一句話,呼籲人們關心熱帶雨林中的某種小動物,另一面是七種你即便現在想關心也為時已晚的動物形象,因為它們已從地球上消失了。

    車開不久,帆布袋起伏波動,随之袋口張開,手冒出來了,它仍然握着球。

    他伸手到副駕駛座上整理,但行駛到下一個路口,拿球的手再次冒了出來。

    這次他心說随它便,沒再幹涉。

    他當時将它看成一名單程旅客。

     那地方叫“原力之家”。

     他開到城市的邊角,停好車,站在路上呼吸了一口經濟蕭條地區的空氣,它是由生鏽的鐵絲網、爛木頭、劣質油漆、閑置房屋、非主流人士的身體與思想這類東西散發出的味道調和而成的。

    他順着幾枚漆在牆上的紅色指路箭頭走,找到了原力之家。

    他知道“原力”的出處,是某個古老的系列電影裡的概念,大緻是指一種超級力量,既有光明的一面,也有黑暗的一面,控制它們的人屠戮銀河系以及反抗這種屠戮,記得台詞這樣說:願原力與你同在。

    因此有幾個備選的地方,他選中這一家。

     一個院落向他敞開,裡面泥土裸着,風吹灰飛,幾條看不見的狗在吠叫,到處堆着廢五金,有個穿藍衣服的壯碩工人在勞動,把小推車裡的破爛傾倒在地,見到他,戴手套的手向他指指另一邊的簡易房屋,他們的辦公室。

    這地方像汽修廠,他邊走過去邊想,不該叫這個,應該叫拾荒者之家、城郊汽配之家,或者是廉租者做小買賣事業部。

     辦公室裡隻有他一個訪客。

    接待他的是一位女士,始終坐着,看她的寬肩膀、大手掌、長臂,是位高大的女士,她的身體被收緊在廉價面料的套裝裡,臉和十指盡善盡美地塗抹過,在陋室裡顯得隆重、權威。

    她讓他幹等幾分鐘,他旁觀她做着手邊事,每個動作都混合了認真和漫不經心,每個動作上都有一層戲劇感。

    忽然之間,他意識到,眼前辦事員的生理性别與自己是一樣的。

     辦事員示意他坐到桌子對面來,目光投向他的關于八個熱帶雨林小動物的帆布袋,于是他把袋子挪到膝蓋上,拿出機械肢,放在兩人之間。

    辦事員的眼睛來回橫掃桌上的機械肢,而他看着辦事員,心裡在為其勾選性别,不是從其本身如何以及其意願出發做考慮,而是為他自己如何界定這個人來勾選一下。

    人對其他事物下定義常常就是為了他自己。

     他看見她觀察機械肢時一對假睫毛上下翻動,這扇起他内心深處從未有過的異樣感覺。

    “女式左前機械肢,”她描述眼前的東西,“帶一顆球。

    ”聲音是中等偏厚,裡面混雜好多好多顆粒,不太快地流動,摩擦他的耳道。

     “是的。

    ”他有點尴尬。

     “是誰的?”她問。

     “我媽媽。

    ”他說。

     “号碼呢?”她又問。

     他回答不出,首先就不理解問題,為了思考,他的眼神第一次從她身上飄開了:房間靠牆擺着數個舊文件櫃,式樣大小混亂不堪,他不由得猜想,他們每當需要添置一個櫃子,就開車出去轉轉,在路邊撿到什麼是什麼;地上散放着紙盒、編織袋;一張大的工作台占據了辦公室主要空間,桌邊固定台虎鉗,台面上扔着馬刀鋸、剝線鉗、扳手、起子等工具,台面上的金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