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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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傍晚回到家,一打開房門,再次聽見那種聲音。

    他循聲望向腳邊,聲音是它發出來的,想到自己回來前,它也許孤獨地折騰了很長時間,他有點歉疚。

     兩周前的某天,他參加了葬禮,在大腦中有關媽媽的回憶區裡,新增加了幾幅她用怪異的姿勢僵直躺着、寥寥無幾的親友穿黑衣前來告别的畫面。

    他以為那一區從此以後無法再放入新的内容,可以封存了,就像在他記事前死去的爸爸那一區。

    從葬禮上回來,他也像今天這樣打開房門,人剛走進來,就聽門鈴響,他轉身開門,收到了殡儀公司的快遞。

    他沒想到,他們焚燒了她,但把遺體上不便處理的部分拆下,火速遞給他。

    他嘩啦啦撕掉封箱帶,往裡看了一眼,急忙撥通殡儀公司電話,表示願意支付合理費用,請求他們收回去處理。

    他們拒絕了。

     “可這屬于遺體啊。

    ”他說。

     “抱歉,我們覺得它純粹是機械,我公司沒有處理的資質。

    ”殡儀公司又說,“以為你知道,一般都是寄回給親人的。

    你可以留念,派一些用處,或是在網上找個對路的地方處理它,是有這種地方的。

    ” 殡儀公司說得有一定道理。

    他也沒有錯。

    是雙方看待問題的角度不同造成了分歧。

    他将紙盒開口處的四個頁片,一對一對地,關了兩次窗似的關上。

    暫時無法直視它。

    紙盒留在門口地上,旁邊是分類垃圾桶、換下的鞋子、一些要扔未扔的雜物。

     這以後,他每天聽到盒子裡有聲音,有時候猶猶豫豫的,響幾下停一停,有時候不知疲倦地輕輕發作。

    每次他都陪紙盒站一會兒,而後叼着牙刷、端着咖啡杯,或是把叉在腰上的雙手垂到大腿邊,他什麼也不做,又走開了。

    雖然他不時反省,這樣對它是不是太随便了。

     今天他回到家後簡單弄了晚飯,等他吃過飯,收拾了餐盤,窸窸窣窣的聲響也沒停下。

    就在那時他準備好了,他蹲下來,翻開紙盒的兩對頁片。

     燈光照進去了,裡面是媽媽的機械肢。

     輕質合金制造的機械肢,灰黑色,是半條左臂,媽媽由年輕時使用它直至死亡,它橫躺在大半盒起緩沖作用的白色泡沫顆粒上面,以冷峻幽光回應屋子裡的燈光。

    機械肢長及肘部,從其截斷面上露出一叢管子,有紅黃藍多色,粗細不均,本來它們都和人體相連,現在軟趴趴地拖在外面。

    另一端的機械手掌上,有三根機械手指彎曲着朝向掌心,食指和中指伸出,随着兩指指關節的運動,指尖在摳撓紙盒内壁。

    聲音就是由此發出來的。

    收快遞那天,他明明看到機械肢的手指頭朝上,截斷面朝下,像香槟桶裡斜插的一瓶香槟,他能想象出,以後它每次動一點兒,終于從泡沫顆粒底下整個鑽出來,在它頭頂,日光或者燈光僅從一道縫隙中照射進來,它在近乎漆黑的情況下摳紙盒。

    紙盒已被它成功摳破好幾個洞,少量泡沫顆粒從洞中漏出來,撒落在地闆上。

     仿佛察覺上方有顆人類的頭顱在觀察自己,食指和中指頓住了,幾秒鐘後又開始行動。

     “晚上好,媽媽。

    ”他說,“你想出來嗎?” 說着,他握住機械肢靠近截斷面的部位,将它掏出來。

    他帶它來到客廳,環顧一圈,最後把它安置在一張單人沙發椅上,在此過程中,他的掌心感受到不規律的顫動,它一邊輕輕發抖,一邊仍将兩根指頭伸着,摳挖空氣。

    它并不具有生命,是殘留其中的能量不受控制地釋放,驅動它無意識地做出一些動作。

     機械肢在沙發椅上一待就是幾天。

    他往它手掌中塞入一顆網球,再用自己的手由它手背往下撫,團一團它的五根手指,當他拿開自己的手,機械五指全部順從他的意思,彎曲着,握住了球。

    這樣可以避免它弄壞沙發椅。

    他又捋了一遍管子,使它們不要打結。

     媽媽長年住在養老機構,他每次去探望,兩人拿出首次在這間會客室見面的流程,再應付一遍:大幅的玻璃移門自動打開,她走出來,兩人面對面坐着,她把那隻手留在桌子下面,内容稀疏的談話,不久就無話可說,她消失在門後。

    他間隔越來越長時間,才願意去一次。

    今晚他想,這是她第一次來自己家,他從沒有發出過邀請,而她也從沒有提出做客要求,死後的她大部分變成灰,殘餘部分終于坐進他的椅子中。

    假使自己現在直奔宇宙另一頭,推開某間酒吧的門,盲點一杯酒單上新出的雞尾酒喝下去,他覺得,嘗到的滋味也不會比這樣更怪了。

     媽媽和同類人被稱為螯肢世代,花名甲殼族。

     他們是戰後第一代青年,人們剛擺脫一場規模大、影響深的戰争,眼見毀壞的一切被飛速修複,樓宇重新站立起來,貨架又擺滿了,社會總比前一天更為流暢地運轉。

    盡管如此,青年們的思想上落下了陰影——他們憂懼未來,擔心假如以一模一樣的形象走進未來,就會導緻一模一樣的結果,壞事會重演。

    總得改變點什麼。

    青年們選擇由自己的身體做出改變。

    那恰好是機械革命的巅峰期,經過戰時的停滞,發明創造與運用它們的膽量同時間奮蹄疾馳,等其他人回過神來,首批機械崇拜的青年已對自己做了局部改裝,他們利用的是本來針對戰争傷員的修複再造手術,把自己健康的手指、手臂、腳、膝蓋、下颚或半片顱骨切除,替換成機械制品。

    這些人體機械配件并沒有被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