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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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急,她也都不會。

    她說,小順管一切的事;我們當招待的隻要給客人倒茶,遞手巾把,和拿賬條;别的不用管。

    奇怪!“第一号”的袖口卷起來很高,袖口的白裡子上連一個污點也沒有。

    腕上放着一塊白絲手絹,繡着“妹妹我愛你”。

    她一天到晚往臉上拍粉,嘴唇抹得血瓢似的。

    給客人點煙的時候,她的膝往人家腿上倚;還給客人斟酒,有時候她自己也喝了一口。

    對于客人,有的她伺候得非常的周到;有的她連理也不理,她會把眼皮一搭拉,假裝沒看見。

    她不招待的,我隻好去。

    我怕男人。

    我那點經驗叫我明白了些,什麼愛不愛的,反正男人可怕。

    特别是在飯館吃飯的男人們,他們假裝義氣,打架似的讓座讓賬;他們拚命的猜拳,喝酒;他們野獸似的吞吃,他們不必要而故意的挑剔毛病,罵人。

    我低頭遞茶遞手巾,我的臉發燒。

    客人們故意的和我說東說西,招我笑;我沒心思說笑。

    晚上九點多鐘完了事,我非常的疲乏了。

    到了我的小屋,連衣裳沒脫,我一直地睡到天亮。

    醒來,我心中高興了一些,我現在是自食其力,用我的勞力自己掙飯吃。

    我很早的就去上工。

     “第一号”九點多才來,我已經去了兩點多鐘。

    她看不起我,可也并非完全惡意地教訓我:“不用那麼早來,誰八點來吃飯?告訴你,喪氣鬼,把臉别搭拉得那麼長;你是女跑堂的,沒讓你在這兒送殡玩。

    低着頭,沒人多給酒錢;你幹什麼來了?不為掙子兒嗎?你的領子太矮,咱這行全得弄高領子,綢子手絹,人家認這個!”我知道她是好意,我也知道設若我不肯笑,她也得吃虧,少分酒錢;小賬是大家平分的。

    我也并非看不起她,從一方面看,我實在佩服她,她是為掙錢。

    婦女掙錢就得這麼着,沒第二條路。

    但是,我不肯學她。

    我仿佛看得很清楚:有朝一日,我得比她還開通,才能掙上飯吃。

    可是那得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萬不得已”老在那兒等我們女人,我隻能叫它多等幾天。

    這叫我咬牙切齒,叫我心中冒火,可是婦女的命運不在自己手裡。

    又幹了三天,那個大掌櫃的下了警告:再試我兩天,我要是願意往長了幹呢,得照“第一号”那麼辦。

    “第一号”一半嘲弄,一半勸告的說:“已經有人打聽你,幹嗎藏着乖的賣傻的呢?咱們誰不知道誰是怎着?女招待嫁銀行經理的,有的是;你當是咱們低賤呢?闖開臉兒幹呀,咱們也他媽的坐幾天汽車!”這個,逼上我的氣來,我問她:“你什麼時候坐汽車?”她把紅嘴唇撇得要掉下去:“不用你耍嘴皮子,幹什麼說什麼;天生下來的香屁股,還不會幹這個呢!”我幹不了,拿了一塊另五分錢,我回了家。

     最後的黑影又向我邁了一步。

    為躲它,就更走近了它。

    我不後悔丢了那個事,可我也真怕那個黑影。

    把自己賣給一個人,我會。

    自從那回事兒,我很明白了些男女之間的關系。

    女人把自己放松一些,男人聞着味兒就來了。

    他所要的是肉,他發散了獸力,你便暫時有吃有穿;然後他也許打你罵你,或者停止了你的供給。

    女人就這麼賣了自己,有時候還很得意,我曾經覺到得意。

    在得意的時候說的淨是一些天上的話;過了會兒,你覺得身上的疼痛與喪氣。

    不過,賣給一個男人,還可以說些天上的話;賣給大家,連這些也沒法說了,媽媽就沒說過這樣的話。

    怕的程度不同,我沒法接受“第一号”的勸告;“一個”男人到底使我少怕一點。

    可是,我并不想賣我自己。

    我并不需要男人,我還不到二十歲。

    我當初以為跟男人在一塊兒必定有趣,誰知道到了一塊他就要求那個我所害怕的事。

    是的,那時候我象把自己交給了春風,任憑人家擺布;過後一想,他是利用我的無知,暢快他自己。

    他的甜言蜜語使我走入夢裡;醒過來,不過是一個夢,一些空虛;我得到的是兩頓飯,幾件衣服。

    我不想再這樣掙飯吃,飯是實在的,實在地去掙好了。

    可是,若真掙不上飯吃,女人得承認自己是女人,得賣肉!一個多月,我找不到事作。

     我遇見幾個同學,有的升入了中學,有的在家裡作姑娘。

    我不願理她們,可是一說起話兒來,我覺得我比她們精明。

    原先,在學校的時候,我比她們傻;現在,“她們”顯着呆傻了。

    她們似乎還都作夢呢。

    她們都打扮得很好,象鋪子裡的貨物。

    她們的眼溜着年輕的男人,心裡好象作着愛情的詩。

    我笑她們。

    是的,我必定得原諒她們,她們有飯吃,吃飽了當然隻好想愛情,男女彼此織成了網,互相捕捉;有錢的,網大一些,捉住幾個,然後從容地選擇一個。

    我沒有錢,我連個結網的屋角都找不到。

    我得直接地捉人,或是被捉,我比她們明白一些,實際一些。

     有一天,我碰見那個小媳婦,象磁人似的那個。

    她拉住了我,倒好象我是她的親人似的。

    她有點颠三倒四的樣兒。

    “你是好人!你是好人!我後悔了,”她很誠懇地說,“我後悔了!我叫你放了他,哼,還不如在你手裡呢!他又弄了别人,更好了,一去不回頭了!”由探問中,我知道她和他也是由戀愛而結的婚,她似乎還很愛他。

    他又跑了。

    我可憐這個小婦人,她也是還作着夢,還相信戀愛神聖。

    我問她現在的情形,她說她得找到他,她得從一而終。

    要是找不到他呢?我問。

    她咬上了嘴唇,她有公婆,娘家還有父母,她沒有自由,她甚至于羨慕我,我沒有人管着。

    還有人羨慕我,我真要笑了!我有自由,笑話!她有飯吃,我有自由;她沒自由,我沒飯吃,我倆都是女人。

     自從遇上那個小磁人,我不想把自己專賣給一個男人了,我決定玩玩了;換句話說,我要“浪漫”地掙飯吃了。

    我不再為誰負着什麼道德責任,我餓。

    浪漫足以治餓,正如同吃飽了才浪漫,這是個圓圈,從哪兒走都可以。

    那些女同學與小磁人都跟我差不多,她們比我多着一點夢想,我比她們更直爽,肚子餓是最大的真理。

    是的,我開始賣了。

    把我所有的一點東西都折賣了,作了一身新行頭,我的确不難看。

    我上了市。

     我想我要玩玩,浪漫。

    啊,我錯了。

    我還是不大明白世故。

    男人并不象我想的那麼容易勾引。

    我要勾引文明一些的人,要至多隻賠上一兩個吻。

    哈哈,人家不上那個當,人家要初次見面便得到便宜。

    還有呢,人家隻請我看電影,或逛逛大街,吃杯冰激淩;我還是餓着肚子回家。

    所謂文明人,懂得問我在哪兒畢業,家裡作什麼事。

    那個态度使我看明白,他若是要你,你得給他相當的好處;你若是沒有好處可貢獻呢,人家隻用一角錢的冰激淩換你一個吻。

    要賣,得痛痛快快地。

    我明白了這個。

    小磁人們不明白這個。

    我和媽媽明白,我很想媽了。

     據說有些女人是可以浪漫地掙飯吃,我缺乏資本;也就不必再這樣想了。

    我有了買賣。

    可是我的房東不許我再住下去,他是講體面的人。

    我連瞧他也沒瞧,就搬了家,又搬回我媽媽和新爸爸曾經住過的那兩間房。

    這裡的人不講體面,可也更真誠可愛。

    搬了家以後,我的買賣很不錯。

    連文明人也來了。

    文明人知道了我是賣,他們是買,就肯來了;這樣,他們不吃虧,也不丢身分。

    初幹的時候,我很害怕,因為我還不到二十歲。

    及至作過了幾天,我也就不怕了。

    多喒他們象了一攤泥,他們才覺得上了算,他們滿意,還替我作義務的宣傳。

    幹過了幾個月,我明白的事情更多了,差不多每一見面,我就能斷定他是怎樣的人。

    有的很有錢,這樣的人一開口總是問我的身價,表示他買得起我。

    他也很嫉妒,總想包了我;逛暗娼他也想獨占,因為他有錢。

    對這樣的人,我不大招待。

    他鬧脾氣,我不怕,我告訴他,我可以找上他的門去,報告給他的太太。

    在小學裡念了幾年書,到底是沒白念,他唬不住我。

    “教育”是有用的,我相信了。

    有的人呢,來的時候,手裡就攥着一塊錢,唯恐上了當。

    對這種人,我跟他細講條件,他就乖乖地回家去拿錢,很有意思。

    最可恨的是那些油子,不但不肯花錢,反倒要占點便宜走,什麼半盒煙卷呀,什麼一小瓶雪花膏呀,他們随手拿去。

    這種人還是得罪不的,他們在地面上很熟,得罪了他們,他們會叫巡警跟我搗亂。

    我不得罪他們,我喂着他們;乃至我認識了警官,才一個個的收拾他們。

    世界就是狼吞虎咽的世界,誰壞誰就占便宜。

    頂可憐的是那象學生樣兒的,袋裡裝着一塊錢,和幾十銅子,叮當地直響,鼻子上出着汗。

    我可憐他們,可是也照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