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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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給他們。

    我有什麼辦法呢!還有老頭子呢,都是些規矩人,或者家中已然兒孫成群。

    對他們,我不知道怎樣好;但是我知道他們有錢,想在死前買些快樂,我隻好供給他們所需要的。

    這些經驗叫我認識了“錢”與“人”。

    錢比人更厲害一些,人若是獸,錢就是獸的膽子。

     我發現了我身上有了病。

    這叫我非常的苦痛,我覺得已經不必活下去了。

    我休息了,我到街上去走;無目的,亂走。

    我想去看看媽,她必能給我一些安慰,我想象着自己已是快死的人了。

    我繞到那個小巷,希望見着媽媽;我想起她在門外拉風箱的樣子。

    饅頭鋪已經關了門。

    打聽,沒人知道搬到哪裡去。

    這使我更堅決了,我非找到媽媽不可。

    在街上喪膽遊魂地走了幾天,沒有一點用。

    我疑心她是死了,或是和饅頭鋪的掌櫃的搬到别處去,也許在千裡以外。

    這麼一想,我哭起來。

    我穿好了衣裳,擦上了脂粉,在床上躺着,等死。

    我相信我會不久就死去的。

    可是我沒死。

    門外又敲門了,找我的。

    好吧,我伺候他,我把病盡力地傳給他。

    我不覺得這對不起人,這根本不是我的過錯。

    我又痛快了些,我吸煙,我喝酒,我好象已是三四十歲的人了。

    我的眼圈發青,手心發熱,我不再管;有錢才能活着,先吃飽再說别的吧。

    我吃得并不錯,誰肯吃壞的呢!我必須給自己一點好吃食,一些好衣裳,這樣才稍微對得起自己一點。

     一天早晨,大概有十點來鐘吧,我正披着件長袍在屋中坐着,我聽見院中有點腳步聲。

    我十點來鐘起來,有時候到十二點才想穿好衣裳,我近來非常的懶,能披着件衣服呆坐一兩個鐘頭。

    我想不起什麼,也不願想什麼,就那麼獨自呆坐。

    那點腳步聲,向我的門外來了,很輕很慢。

    不久,我看見一對眼睛,從門上那塊小玻璃向裡面看呢。

    看了一會兒,躲開了;我懶得動,還在那兒坐着。

    待了一會兒,那對眼睛又來了。

    我再也坐不住,我輕輕的開了門。

    “媽!” 我們母女怎麼進了屋,我說不上來。

    哭了多久,也不大記得。

    媽媽已老得不象樣兒了。

    她的掌櫃的回了老家,沒告訴她,偷偷地走了,沒給她留下一個錢。

    她把那點東西變賣了,辭退了房,搬到一個大雜院裡去。

    她已找了我半個多月。

    最後,她想到上這兒來,并沒希望找到我,隻是碰碰看,可是竟自找到了我。

    她不敢認我了,要不是我叫她,她也許就又走了。

    哭完了,我發狂似的笑起來:她找到了女兒,女兒已是個暗娼!她養着我的時候,她得那樣;現在輪到我養着她了,我得那樣!女人的職業是世襲的,是專門的! 我希望媽媽給我點安慰。

    我知道安慰不過是點空話,可是我還希望來自媽媽的口中。

    媽媽都往往會騙人,我們把媽媽的诓騙叫作安慰。

    我的媽媽連這個都忘了。

    她是餓怕了,我不怪她。

    她開始檢點我的東西,問我的進項與花費,似乎一點也不以這種生意為奇怪。

    我告訴她,我有了病,希望她勸我休息幾天。

    沒有;她隻說出去給我買藥。

    “我們老幹這個嗎?”我問她。

    她沒言語。

    可是從另一方面看,她确是想保護我,心疼我。

    她給我作飯,問我身上怎樣,還常常偷看我,象媽媽看睡着了的小孩那樣。

    隻是有一層她不肯說,就是叫我不用再幹這行了。

    我心中很明白——雖然有一點不滿意她——除了幹這個,還想不到第二個事情作。

    我們母女得吃得穿——這個決定了一切。

    什麼母女不母女,什麼體面不體面,錢是無情的。

     媽媽想照應我,可是她得聽着看着人家蹂躏我。

    我想好好對待她,可是我覺得她有時候讨厭。

    她什麼都要管管,特别是對于錢。

    她的眼已失去年輕時的光澤,不過看見了錢還能發點光。

    對于客人,她就自居為仆人,可是當客人給少了錢的時候,她張嘴就罵。

    這有時候使我很為難。

    不錯,既幹這個還不是為錢嗎?可是幹這個的也似乎不必罵人。

    我有時候也會慢待人,可是我有我的辦法,使客人急不得惱不得。

    媽媽的方法太笨了,很容易得罪人。

    看在錢的面上,我們不應當得罪人。

    我的方法或者出于我還年輕,還幼稚;媽媽便不顧一切的單單站在錢上了,她應當如此,她比我大着好些歲。

    恐怕再過幾年我也就這樣了,人老心也跟着老,漸漸老得和錢一樣的硬。

    是的,媽媽不客氣。

    她有時候劈手就搶客人的皮夾,有時候留下人家的帽子或值錢一點的手套與手杖。

    我很怕鬧出事來,可是媽媽說的好:“能多弄一個是一個,咱們是拿十年當作一年活着的,等七老八十還有人要咱們嗎?”有時候,客人喝醉了,她便把他架出去,找個僻靜地方叫他坐下,連他的鞋都拿回來。

    說也奇怪,這種人倒沒有來找賬的,想是已人事不知,說不定也許病一大場。

    或者事過之後,想過滋味,也就不便再來鬧了,我們不怕丢人,他們怕。

     媽媽是說對了:我們是拿十年當一年活着。

    幹了二三年,我覺出自己是變了。

    我的皮膚粗糙了,我的嘴唇老是焦的,我的眼睛裡老灰渌渌的帶着血絲。

    我起來的很晚,還覺得精神不夠。

    我覺出這個來,客人們更不是瞎子,熟客漸漸少起來。

    對于生客,我更努力的伺候,可是也更厭惡他們,有時候我管不住自己的脾氣。

    我暴躁,我胡說,我已經不是我自己了。

    我的嘴不由的老胡說,似乎是慣了。

    這樣,那些文明人已不多照顧我,因為我丢了那點“小鳥依人”——他們唯一的詩句——的身段與氣味。

    我得和野雞學了。

    我打扮得簡直不象個人,這才招得動那不文明的人。

    我的嘴擦得象個紅血瓢,我用力咬他們,他們覺得痛快。

    有時候我似乎已看見我的死,接進一塊錢,我仿佛死了一點。

    錢是延長生命的,我的掙法适得其反。

    我看着自己死,等着自己死。

    這麼一想,便把别的思想全止住了。

    不必想了,一天一天地活下去就是了,我的媽媽是我的影子,我至好不過将來變成她那樣,賣了一輩子肉,剩下的隻是一些白頭發與抽皺的黑皮。

    這就是生命。

     我勉強地笑,勉強地瘋狂,我的痛苦不是落幾個淚所能減除的。

    我這樣的生命是沒什麼可惜的,可是它到底是個生命,我不願撒手。

    況且我所作的并不是我自己的過錯。

    死假如可怕,那隻因為活着是可愛的。

    我決不是怕死的痛苦,我的痛苦久已勝過了死。

    我愛活着,而不應當這樣活着。

    我想象着一種理想的生活,象作着夢似的;這個夢一會兒就過去了,實際的生活使我更覺得難過。

    這個世界不是個夢,是真的地獄。

    媽媽看出我的難過來,她勸我嫁人。

    嫁人,我有了飯吃,她可以弄一筆養老金。

    我是她的希望。

    我嫁誰呢? 因為接觸的男子很多了,我根本已忘了什麼是愛。

    我愛的是我自己,及至我已愛不了自己,我愛别人幹什麼呢?但是打算出嫁,我得假裝說我愛,說我願意跟他一輩子。

    我對好幾個人都這樣說了,還起了誓;沒人接受。

    在錢的管領下,人都很精明。

    嫖不如偷,對,偷省錢。

    我要是不要錢,管保人人說愛我。

     正在這個期間,巡警把我抓了去。

    我們城裡的新官兒非常地講道德,要掃清了暗門子。

    正式的妓女倒還照舊作生意,因為她們納捐;納捐的便是名正言順的,道德的。

    抓了去,他們把我放在了感化院,有人教給我作工。

    洗、做、烹調、編織,我都會;要是這些本事能掙飯吃,我早就不幹那個苦事了。

    我跟他們這樣講,他們不信,他們說我沒出息,沒道德。

    他們教給我工作,還告訴我必須愛我的工作。

    假如我愛工作,将來必定能自食其力,或是嫁個人。

    他們很樂觀。

    我可沒這個信心。

    他們最好的成績,是已經有十幾多個女的,經過他們感化而嫁了人。

    到這兒來領女人的,隻須花兩塊錢的手續費和找一個妥實的鋪保就夠了。

    這是個便宜。

    從男人方面看;據我想,這是個笑話。

    我幹脆就不受這個感化。

    當一個大官兒來檢閱我們的時候,我唾了他一臉唾沫。

    他們還不肯放了我,我是帶危險性的東西。

    可是他們也不肯再感化我。

    我換了地方,到了獄中。

     獄裡是個好地方,它使人堅信人類的沒有起色;在我作夢的時候都見不到這樣醜惡的玩藝。

    自從我一進來,我就不再想出去,在我的經驗中,世界比這兒并強不了許多。

    我不願死,假若從這兒出去而能有個較好的地方;事實上既不這樣,死在哪兒不一樣呢。

    在這裡,在這裡,我又看見了我的好朋友,月牙兒!多久沒見着它了!媽媽幹什麼呢?我想起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