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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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曾經看見過月牙兒;也許是看見過而不大記得了。

    爸死時那個月牙,媽轎子前面那個月牙,我永遠忘不了。

    那一點點光,那一點寒氣,老在我心中,比什麼都亮,都清涼,象塊玉似的,有時候想起來仿佛能用手摸到似的。

     我很愛上學。

    我老覺得學校裡有不少的花,其實并沒有;隻是一想起學校就想到花罷了,正象一想起爸的墳就想起城外的月牙兒——在野外的小風裡歪歪着。

    媽媽是很愛花的,雖然買不起,可是有人送給她一朵,她就頂喜歡地戴在頭上。

    我有機會便給她折一兩朵來;戴上朵鮮花,媽的後影還很年輕似的。

    媽喜歡,我也喜歡。

    在學校裡我也很喜歡。

    也許因為這個,我想起學校便想起花來? 當我要在小學畢業那年,媽又叫我去當當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新爸忽然走了。

    他上了哪兒,媽似乎也不曉得。

    媽媽還叫我上學,她想爸不久就會回來的。

    他許多日子沒回來,連封信也沒有。

    我想媽又該洗臭襪子了,這使我極難受。

    可是媽媽并沒這麼打算。

    她還打扮着,還愛戴花;奇怪!她不落淚,反倒好笑;為什麼呢?我不明白!好幾次,我下學來,看她在門口兒立着。

    又隔了不久,我在路上走,有人“嗨”我了:“嗨!給你媽捎個信兒去!”“嗨!你賣不賣呀?小嫩的!”我的臉紅得冒出火來,把頭低得無可再低。

    我明白,隻是沒辦法。

    我不能問媽媽,不能。

    她對我很好,而且有時候極鄭重地說我:“念書!念書!”媽是不識字的,為什麼這樣催我念書呢?我疑心;又常由疑心而想到媽是為我才作那樣的事。

    媽是沒有更好的辦法。

    疑心的時候,我恨不能罵媽媽一頓。

    再一想,我要抱住她,央告她不要再作那個事。

    我恨自己不能幫助媽媽。

    所以我也想到:我在小學畢業後又有什麼用呢?我和同學們打聽過了,有的告訴我,去年畢業的有好幾個作姨太太的。

    有的告訴我,誰當了暗門子。

    我不大懂這些事,可是由她們的說法,我猜到這不是好事。

    她們似乎什麼都知道,也愛偷偷地談論她們明知是不正當的事——這些事叫她們的臉紅紅的而顯出得意。

    我更疑心媽媽了,是不是等我畢業好去作……這麼一想,有時候我不敢回家,我怕見媽媽。

    媽媽有時候給我點心錢,我不肯花,餓着肚子去上體操,常常要暈過去。

    看着别人吃點心,多麼香甜呢!可是我得省着錢,萬一媽媽叫我去……我可以跑,假如我手中有錢。

    我最闊的時候,手中有一毛多錢!在這些時候,即使在白天,我也有時望一望天上,找我的月牙兒呢。

    我心中的苦處假若可以用個形狀比喻起來,必是個月牙兒形的。

    它無倚無靠的在灰藍的天上挂着,光兒微弱,不大會兒便被黑暗包住。

     叫我最難過的是我慢慢地學會了恨媽媽。

    可是每當我恨她的時候,我不知不覺地便想起她背着我上墳的光景。

    想到了這個,我不能恨她了。

    我又非恨她不可。

    我的心象——還是象那個月牙兒,隻能亮那麼一會兒,而黑暗是無限的。

    媽媽的屋裡常有男人來了,她不再躲避着我。

    他們的眼象狗似地看着我,舌頭吐着,垂着涎。

    我在他們的眼中是更解饞的,我看出來。

    在很短的期間,我忽然明白了許多的事。

    我知道我得保護自己,我覺出我身上好象有什麼可貴的地方,我聞得出我已有一種什麼味道,使我自己害羞,多感。

    我身上有了些力量,可以保護自己,也可以毀了自己。

    我有時很硬氣,有時候很軟。

    我不知怎樣好。

    我願愛媽媽,這時候我有好些必要問媽媽的事,需要媽媽的安慰;可是正在這個時候,我得躲着她,我得恨她;要不然我自己便不存在了。

    當我睡不着的時節,我很冷靜地思索,媽媽是可原諒的。

    她得顧我們倆的嘴。

    可是這個又使我要拒絕再吃她給我的飯菜。

    我的心就這麼忽冷忽熱,象冬天的風,休息一會兒,刮得更要猛;我靜候着我的怒氣沖來,沒法兒止住。

     事情不容我想好方法就變得更壞了。

    媽媽問我,“怎樣?”假若我真愛她呢,媽媽說,我應該幫助她。

    不然呢,她不能再管我了。

    這不象媽媽能說得出的話,但是她确是這麼說了。

    她說得很清楚:“我已經快老了,再過二年,想白叫人要也沒人要了!”這是對的,媽媽近來擦許多的粉,臉上還露出摺子來。

    她要再走一步,去專伺候一個男人。

    她的精神來不及伺候許多男人了。

    為她自己想,這時候能有人要她——是個饅頭鋪掌櫃的願要她——她該馬上就走。

    可是我已經是個大姑娘了,不象小時候那樣容易跟在媽媽轎後走過去了。

    我得打主意安置自己。

    假若我願意“幫助”媽媽呢,她可以不再走這一步,而由我代替她掙錢。

    代她掙錢,我真願意;可是那個掙錢方法叫我哆嗦。

    我知道什麼呢,叫我象個半老的婦人那樣去掙錢?!媽媽的心是狠的,可是錢更狠。

    媽媽不逼着我走哪條路,她叫我自己挑選——幫助她,或是我們娘兒倆各走各的。

    媽媽的眼沒有淚,早就幹了。

    我怎麼辦呢? 我對校長說了。

    校長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胖胖的,不很精明,可是心熱。

    我是真沒了主意,要不然我怎會開口述說媽媽的……我并沒和校長親近過。

    當我對她說的時候,每個字都象燒紅了的煤球燙着我的喉,我啞了,半天才能吐出一個字。

    校長願意幫助我。

    她不能給我錢,隻能供給我兩頓飯和住處——就住在學校和個老女仆作伴兒。

    她叫我幫助文書寫寫字,可是不必馬上就這麼辦,因為我的字還需要練習。

    兩頓飯,一個住處,解決了天大的問題。

    我可以不連累媽媽了。

    媽媽這回連轎也沒坐,隻坐了輛洋車,摸着黑走了。

    我的鋪蓋,她給了我。

    臨走的時候,媽媽掙紮着不哭,可是心底下的淚到底翻上來了。

    她知道我不能再找她去,她的親女兒。

    我呢,我連哭都忘了怎麼哭了,我隻咧着嘴抽達,淚蒙住了我的臉。

    我是她的女兒、朋友、安慰。

    但是我幫助不了她,除非我得作那種我決不肯作的事。

    在事後一想,我們娘兒倆就象兩個沒人管的狗,為我們的嘴,我們得受着一切的苦處,好象我們身上沒有别的,隻有一張嘴。

    為這張嘴,我們得把其餘一切的東西都賣了。

    我不恨媽媽了,我明白了。

    不是媽媽的毛病,也不是不該長那張嘴,是糧食的毛病,憑什麼沒有我們的吃食呢?這個别離,把過去一切的苦楚都壓過去了。

    那最明白我的眼淚怎流的月牙這回會沒出來,這回隻有黑暗,連點螢火的光也沒有。

    媽媽就在暗中象個活鬼似的走了,連個影子也沒有。

    即使她馬上死了,恐怕也不會和爸埋在一處了,我連她将來的墳在哪裡都不會知道。

    我隻有這麼個媽媽,朋友。

    我的世界裡剩下我自己。

     媽媽永不能相見了,愛死在我心裡,象被霜打了的春花。

    我用心地練字,為是能幫助校長抄抄寫寫些不要緊的東西。

    我必須有用,我是吃着别人的飯。

    我不象那些女同學,她們一天到晚注意别人,别人吃了什麼,穿了什麼,說了什麼;我老注意我自己,我的影子是我的朋友。

    “我”老在我的心上,因為沒人愛我。

    我愛我自己,可憐我自己,鼓勵我自己,責備我自己;我知道我自己,仿佛我是另一個人似的。

    我身上有一點變化都使我害怕,使我歡喜,使我莫名其妙。

    我在我自己手中拿着,象捧着一朵嬌嫩的花。

    我隻能顧目前,沒有将來,也不敢深想。

    嚼着人家的飯,我知道那是晌午或晚上了,要不然我簡直想不起時間來;沒有希望,就沒有時間。

    我好象釘在個沒有日月的地方。

    想起媽媽,我曉得我曾經活了十幾年。

    對将來,我不象同學們那樣盼望放假,過節,過年;假期,節,年,跟我有什麼關系呢?可是我的身體是往大了長呢,我覺得出。

    覺出我又長大了一些,我更渺茫,我不放心我自己。

    我越往大了長,我越覺得自己好看,這是一點安慰;美使我擡高了自己的身分。

    可是我根本沒身分,安慰是先甜後苦的,苦到末了又使我自傲。

    窮,可是好看呢!這又使我怕:媽媽也是不難看的。

     我又老沒看月牙了,不敢去看,雖然想看。

    我已畢了業,還在學校裡住着。

    晚上,學校裡隻有兩個老仆人,一男一女。

    他們不知怎樣對待我好,我既不是學生,也不是先生,又不是仆人,可有點象仆人。

    晚上,我一個人在院中走,常被月牙給趕進屋來,我沒有膽子去看它。

    可是在屋裡,我會想象它是什麼樣,特别是在有點小風的時候。

    微風仿佛會給那點微光吹到我的心上來,使我想起過去,更加重了眼前的悲哀。

    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