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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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有這夠樣的太太,比起他自己的要好上十幾倍,他不能不恨。

    反過來一想,挺俊俏的女人而嫁個教書的,或者是缺個心眼,所以他本不打算恨楊太太,可是不能不恨。

    明太太也看出這麼一點來——丈夫的眼睛時常往矮牆那邊溜。

    因此,孩子們偷楊家老婆的花與葡萄是對的,是對楊老婆的一種懲罰。

    她早算計好了,自要那個老婆敢出一聲,她預備着厲害的呢。

     楊先生是最新式的中國人,處處要用禮貌表示出自己所受過的教育。

    對于明家孩子偷花草,他始終不願說什麼,他似乎想到明家夫婦要是受過教育的,自然會自動的過來道歉。

    強迫人家來道歉未免太使人難堪。

    可是明家始終沒自動的過來道歉。

    楊先生還不敢動氣,明家可以無禮,楊先生是要保持住自己的尊嚴的。

    及至孩子們偷去葡萄,楊先生卻有點受不住了,倒不為那點東西,而是可惜自己花費的那些工夫;種了三年,這是第一次結果;隻結了三四小團兒,都被孩子們摘了走。

    楊太太決定找明太太去報告。

    可是楊先生,雖然很願意太太去,卻攔住了她。

    他的講禮貌與教師的身分勝過了怒氣。

    楊太太不以為然,這是該當去的,而且是抱着客客氣氣的态度去,并且不想吵嘴打架。

    楊先生怕太太想他太軟弱了,不便于堅決的攔阻。

    于是明太太與楊太太見了面。

    楊太太很客氣:“明太太吧?我姓楊。

    ” 明太太準知道楊太太是幹什麼來的,而且從心裡頭厭惡她:“啊,我早知道。

    ” 楊太太所受的教育使她紅了臉,而想不出再說什麼。

    可是她必須說點什麼。

    “沒什麼,小孩們,沒多大關系,拿了點葡萄。

    ” “是嗎?”明太太的音調是音樂的:“小孩們都愛葡萄,好玩。

    我并不許他們吃,拿着玩。

    ” “我們的葡萄,”楊太太的臉漸漸白起來,“不容易,三年才結果!” “我說的也是你們的葡萄呀,酸的;我隻許他們拿着玩。

    你們的葡萄洩氣,才結那麼一點!” “小孩呀,”楊太太想起教育的理論,“都淘氣。

    不過,楊先生和我都愛花草。

    ” “明先生和我也愛花草。

    ” “假如你們的花草被别人家的孩子偷去呢?” “誰敢呢?” “你們的孩子偷了别人家的呢?” “偷了你們的,是不是?你們頂好搬家呀,别在這兒住哇。

    我們的孩子就是愛拿葡萄玩。

    ” 楊太太沒法再說什麼了,嘴唇哆嗦着回了家。

    見了丈夫,她幾乎要哭。

     楊先生勸了她半天。

    雖然他覺得明太太不對,可是他不想有什麼動作,他覺得明太太野蠻;跟個野蠻人打吵子是有失身分的。

    但是楊太太不答應,他必得給她去報仇。

    他想了半天,想起來明先生是不能也這樣野蠻的,跟明先生交涉好了。

    可是還不便于當面交涉,寫封信吧,客客氣氣的寫封信,并不提明太太與妻子那一場,也不提明家孩子的淘氣,隻求明先生囑咐孩子們不要再來糟蹋花草。

    這象個受過教育的人,他覺得。

    他也想到什麼,近鄰之誼……無任感激……至為欣幸……等等好聽的詞句。

    還想象到明先生見了信,受了感動,親自來道歉……他很滿意的寫成了一封并不十分短的信,叫老媽子送過去。

     明太太把鄰居窩回去,非常的得意。

    她久想窩個象楊太太那樣的女人,而楊太太給了她這機會。

    她想象着楊太太回家去應當怎樣對丈夫講說,而後楊氏夫婦怎樣一齊的醒悟過來他們的錯誤——即使孩子偷葡萄是不對的,可是也得看誰家的孩子呀。

    明家孩子偷葡萄是不應當抱怨的。

    這樣,楊家夫婦便完全怕了明家;明太太不能不高興。

     楊家的女仆送來了信。

    明太太的心眼是多的。

    不用說,這是楊老婆寫給明先生的,把她“刷”了下來。

    她恨楊老婆,恨字,更恨會寫字的楊老婆。

    她決定不收那封信。

     楊家的女仆把信拿了走,明太太還不放心,萬一等先生回來而他們再把這信送回來呢!雖然她明知道丈夫是愛孩子的,可是那封信是楊老婆寫來的;丈夫也許看在楊老婆的面上而跟自己鬧一場,甚至于挨頓揍也是可能的。

    丈夫設若揍她一頓給楊老婆聽,那可不好消化!為别的事挨揍還可以,為楊老婆……她得預備好了,等丈夫回來,先墊下底兒——說楊家為點酸葡萄而來鬧了一大陣,還說要給他寫信要求道歉。

    丈夫聽了這個,必定也可以不收楊老婆的信,而勝利完全是她自己的。

     她等着明先生,編好了所要說的話語,設法把丈夫常愛用的字眼都加進去。

    明先生回來了。

    明太太的話很有力量的打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