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一塊錢

關燈
林乃久的怒氣按不住了:“好!”他喊了出來。

    喊了,他看着蓮霞。

    她嘴角上微微有點笑,冷笑,眼角撩了他一下,給他一股冷氣。

    “好!”他又喊了。

    蓮霞的眼向後邊笑着一掃。

    後邊說了話: “我花錢點她唱,沒花錢點你叫好,我的老兄弟!”大廳裡滿了笑聲。

     林乃久站起來:“什麼?” “我說,等我煩你叫好,你再叫;明白不明白?”後邊笑着說。

     林乃久看清,這是靠着窗子一個胖子說的。

    他沒再說什麼,抄起茶碗向窗戶扔了去。

    花啦,玻璃和茶碗全碎了。

    他極快的回頭看了蓮霞一眼。

    她已經不唱了,嘴張着點。

    “怎麼着,打嗎?”胖子立起來,往前奔。

     大家全站起來。

     “媽的有錢自己點曲呀,裝他媽的孫子。

    ”胖子被茶房攔住,罵得很起勁。

     “太爺點曲子的時候,還他媽的沒你呢!”林乃久可是真的往前奔。

     “小子你拍出來,你他媽的要拍得出十塊錢來,我姓你姥姥的姓!” 林乃久奔過去了。

    茶房,茶客,亂伸手,亂嚷嚷,把他攔住。

    他在一群手裡,一團聲音裡,一片燈光裡,不知道怎的被推了出來。

    外邊黑,冷,有風。

    他哆嗦開了,也冷靜了。

    上哪兒去呢?他慢慢的下着樓。

     走出去有半裡地了,他什麼也沒想。

    霹靂過去了,晴了天,好象是。

    可是走着走着他想起剛才的事來,仿佛已隔了好久。

    他想回去,回到萃雲樓下等蓮霞出來;跟她說句話。

    最後的一句話似乎該跟她說,要對她說明他不是個光棍土匪,愛打架;他是為憐愛她才扔那個茶碗。

    可是這也含着點英雄氣概:沒有英雄氣的人,至死也不會打架的。

    這個自然得叫蓮霞表示出來,自己不便說自己怎麼英雄。

    她看出這個來,然後,死也就甘心了。

     可是他沒往回走,他覺得冷。

    回宿舍去睡。

    想到宿舍更覺得有死的必要,憑林乃久就會隻剩了一條被子?沒有活着的味兒。

    好在還有一塊錢,去買安眠藥水吧。

    他摸了摸袋中,那塊現洋沒了。

    街上的鋪子還開着,買安眠藥水與死還都不遲,可是那塊錢不在袋中了。

    想是打架的時候由袋裡跳出去,驚亂中也沒聽到響兒。

    不能回去找,不能;要是張十塊的票子還可以,一塊現洋……自殺是太晚了,連買斤煤油的錢也沒有了。

    他和一切沒了關系,連死也算上。

    投河是可以不花錢;可是,生命難道就那麼便宜?白白把自己扔在河裡,連一個子兒都不值? 他得快走,風不大,可是鑽骨頭。

    快快的走,出了汗便不覺得冷了。

    他快走起來,心中痛快了些。

    聽着自己的腳步聲,蹬蹬的,他覺得他不該死。

    他是個有作為的人。

    應當設法過去這一關,熬到畢業他自然會報仇:哥哥,蓮霞,那個胖子……都跑不了。

    他笑了。

    還加勁的走。

    笑完了,他更大方了,哥哥,蓮霞,胖子都不算什麼,自己得了志才不和他們計較呢。

    明天還是先跟老何勻幾塊錢,先打過這一關。

     好象老何已經借給他了,他又想起萃雲樓來。

    袋中有了錢,約上老何,照舊坐在前排,等那個胖子。

    老何是有勢力的;打了那個胖子,而後一同到蓮霞家中去;她必定會向他道歉,叫他林二爺,那個小嘴!就這麼辦。

    青春,什麼是青春?假如沒有這股子勁兒? 回到了宿舍,他幾乎是很歡喜的。

    别的屋裡已經有熄燈睡覺的了,這群沒有生命的玩藝兒。

    他坐在了床上,看着自己的鞋尖,滿是土。

    屋裡冷。

    坐了會兒,他不由的倒在床上。

    渺茫,混亂,金錢,性欲,拘束,自由,野蠻與文化,殘忍與漂亮,青春與老到,撚成了一股邪氣,這股氣送他進入夢中。

     萃雲樓的大廳已一點亮兒沒有了,他輕手蹑腳的推開了門,在滿蓋着瓜子皮煙卷頭的地上摸他那塊洋錢……可是萃雲樓在事實上還有燈亮兒;客已散淨;隻仗着着點“白面兒”活着的那個人正在掃地。

    花啷一聲,他掃出一塊現洋:“啊,還是有錢的人哪,打架都順便往下掉現洋!”他拾起錢來,吹了吹,放在耳旁聽聽:“是真的!别再貓咬尿胞瞎喜歡!”放在袋中,一手掃地,一手按着那塊錢。

    他打算着:還是買雙鞋呢,還是……他決定多買四毛錢的“白面兒”,犒勞犒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