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一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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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就臉紅,鄉下老穿假緞子!更傷心的是,這些日子就是勻得出錢也不敢去洗澡,貼身的絨衣滿是窟窿!他的能力與天才隻能使他維持着外衣,小衣裳是添不起的。

    他真需要些小衣裳,他冷。

    還不如壓根兒就不上城裡來。

    在鄉下,和哥哥們一鍋兒熬,熬一輩子,也好。

    自然那埋沒了他的天才,可是少受多少罪呢。

    不,不,還是幸而到城裡來了;死在城裡也是值得的。

    他見過了世面,享受了一點,即使是不大一點。

    那多麼可怕,假如一輩子沒離開過家!土炕,短棉襖,棒子面的窩窩,沒有一個女人有蓮霞的一零兒的俊美。

    死也對不起閻王。

    現在死是光榮的。

    他心裡舒服了點,金翠也下去了。

     “蓮霞唱個《遊武廟》!” 林乃久幾乎跳了起來。

    怎麼蓮霞這麼早就上來?他往後掃了一眼,幾個擺棋的老頭兒已經停住,其中一個用小烏木煙袋向台上指呢。

    “啊,這群老家夥們也捧她!”林乃久咬着牙說。

    老不要臉!他恨,妒;他沒錢,老梆子們有。

    她,不過是個玩物。

     蓮霞扭了出來。

    她扭得确是好。

    隻那麼幾步,由台簾到鼓架。

    她低着點頭,将将的還叫台下看得見她的紅唇,微笑着。

    兩手左右的找跨骨尖作擺動的限度,兩跨擺得正好使上身一點不動,可是使旗袍的下邊左右的搖擺。

    那對瘦溜的腳,穿着白緞子繡紅牡丹的薄鞋,腳尖腳踵都似乎沒着地,而使腳心揉了那麼幾步。

    到了鼓架,順着低頭的姿式一彎腰,長,慢,滿帶着感情的一鞠躬。

    頭忽然擡起來,象曉風驚醒了的蓮花,眼睛掃到了左右遠近,右手提了提元寶領,緊跟着拿起鼓槌,輕輕的敲着。

    随便的敲着鼓,随便的用腳尖踢踢鼓架,随便的搖着闆,随便的看着人們。

     林乃久低下頭去,怕遇上她的眼光。

    低着頭把她的美在心裡琢磨着。

    老何确是有見識,女學生是差點事的,他想。

    特别是那些由鄉下來的女學生:大黑扁臉,大扁腳,穿着大紅毛繩長坎肩!蓮霞是城裡的人,到底是城裡的人!她隻是窮,沒有别的缺點;假如他有錢,或是哥哥的錢可以随便花……他知道她的模樣:長頭發齊肩,攏着個帶珠花的大梳子。

    長臉,腦門和下巴尖得好玩,小鼻子有個圓尖;眼睛小,可是雙眼皮,有神;嘴頂好看……他還要看看,又不敢看;假如他手裡有五塊錢! 蓮霞的嗓音不大,可是吐字清楚,她的唇,牙,腮,手,眼睛都幫助她唱;她把全身都放在曲子裡,她不許人們随便的談笑,必得聽着她。

    她個子不高,可是有些老到的結實的,象魔力的,一點精神。

    這點精神使她占領了這個大廳:那些光,煙,暖氣,似乎都是她的。

    林乃久隻有一塊錢,什麼也不是他的。

     可是,她也沒有什麼,除了這份本事。

    林乃久記得她家裡隻有個母親和點破爛東西。

    她和他一樣,财産都穿在身上。

    想到這兒,他真要走了;他和她一樣?先前沒想到過。

    先前他可憐她,現在是同病相憐。

    與一個唱鼓書的同病相憐?他一向是不過火的自傲,現在他不能過火的自卑。

    況且她的姐姐——史蓮雲——原先下過窯子呢!自己的哥哥至多不過是個鄉下老,她的姐姐下過窯子。

    他不能再愛她;打算結婚的話,還得娶個女學生;蓮霞隻能當個妾。

    倒不是他一定擁護娶妾的制度,不是,可是……“蓮霞,再唱個《大西廂》!” 林乃久連頭也沒擡。

    往常他隻點她一個曲子,倒不專為省錢,是可憐她的嗓子;别人時常連點好幾個曲兒,他不去和人家争強好勝;一連氣唱幾個,他不那麼殘忍。

    他拿她當個人待,她不是留聲機。

    今天,他冷淡,别人點曲子,他聽着,他無須可憐她。

    她受累,可是多分錢呢;他隻有一塊錢。

    他讀書不完全為自己,可是沒人給他錢,是的,錢是一切;有錢可以點她一百個曲子,一氣累死她,或者用一堆錢買了她,專為自己唱。

    沒有什麼人道不人道。

    假若他明天來了錢,他可以一氣點她幾個曲子。

    誰知道世界是怎麼回事呢;錢是頂寶貝的東西,真的。

    明天打哪兒會來錢呢? 蓮霞還笑着,可是唱得不那麼帶勁了。

     他看了台上一眼,蓮霞的眼恰恰的躲開他。

    故意的,他想。

    手中就是短幾塊錢!她的眼向後邊掃,後邊人點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