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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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校裡那麼多人,好象沒人注意他們倆——按一般的道理說,新夫婦是最使人注意的。

     我決定去看看他們。

     校園裡的垂柳已經綠得很有個樣兒了。

    丁香花可是才吐出顔色來。

    教員們,有的沒去旅行,差不多都在院中種花呢。

    到了博士的房子左近,他正在院中站着。

    他還是全份武裝地穿着洋服,雖然是在假期裡。

    陽光不易到的地方,還是他的臉的中部。

    隔着松牆我招呼了他一聲:“沒到别處玩玩去,博士?” “哪裡也沒有這裡好,”他的眼撩了遠處一下。

    “美國人不是講究旅行麼?”我一邊說一邊往門那裡湊。

     他沒回答我。

    看着我,他直往後退,顯出不歡迎我進去的神氣。

    我老着臉,一勁地前進。

    他退到屋門,我也離那兒不遠了。

    他笑得極不自然了,牙咬了兩下,他說了話:“她病了,改天再招待你呀。

    ” “好吧,”我也笑了笑。

     “改天來——”他沒說完下半截便進去了。

     我出了門,校園中的春天似乎忽然逃走了。

    我非常不痛快。

     又過了十幾天,我給博士一個信兒,請他夫婦吃飯。

    我算計着他們大概可以來;他不交朋友,她總不會也願永遠囚在家中吧? 到了日期,博士一個人來了。

    他的眼邊很紅,象是剛揉了半天的。

    臉的中部特别顯着窪,頭上的筋都跳着。

     “怎啦,博士?”我好在沒請别人,正好和他談談。

     “婦人,婦人都是壞的!都不懂事!都該殺的!”“和太太吵了嘴?”我問。

     “結婚是一種犧牲,真哪!你待她天好,她不懂,不懂!”博士的淚落下來了。

     “到底怎回事?” 博士抽答了半天,才說出三個字來:“她跑了!”他把腦門放在手掌上,哭起來。

     我沒想安慰他。

    說我幸災樂禍也可以,我确是很高興,替她高興。

     待了半天,博士擡起頭來,沒顧得擦淚,看着我說:“犧牲太大了!叫我,真!怎樣再見人呢?!我是哈佛的博士,我是大學的教授!她一點不給我想想!婦人!”“她為什麼走了呢?”我假裝皺上眉。

     “不曉得。

    ”博士淨了下鼻子。

    “凡是我以為對的,該辦的,我都辦了。

    ” “比如說?” “儲金,保險,下課就來家陪她,早睡覺,多了,多了!是我見到的,我都辦了;她不了解,她不欣賞!每逢上課去,我必吻一下,還要怎樣呢?你說!” 我沒的可說,他自己接了下去。

    他是真憋急了,在學校裡他沒一個朋友。

    “婦女是不明白男人的!定婚,結婚,已經花了多少錢,難道她不曉得?結婚必須男女兩方面都要犧牲的。

    我已經犧牲了那麼多,她犧牲了什麼?到如今,跑了,跑了!”博士立起來,手插在褲袋裡,眉毛擰着:“跑了!”“怎辦呢?”我随便問了句。

     “沒女人我是活不下去的!”他并沒看我,眼看着他的領帶。

    “活不了!” “找她去?” “當然!她是我的!跑到天邊,沒我,她是個‘黑’人!她是我的,那個小家庭是我的,她必得老跟着我!”他又坐下了,又用手托住腦門。

     “假如她和你離婚呢?” “憑什麼呢?難道她不知道我愛她嗎?不知道那些錢都是為她花了嗎?就沒一點良心嗎?離婚?我沒有過錯!”“那是真的。

    ”我自己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他擡頭看了我一眼,氣好象消了些,舐了舐嘴唇,歎了口氣:“真哪,我一見她臉上有些發白,第二天就多給她一個雞子兒吃!我算盡到了心!”他又不言語了,呆呆的看着皮鞋尖。

     “你知道她上哪兒了?” 博士搖了搖頭。

    又坐了會兒,他要走。

    我留他吃飯,他又搖頭:“我回去,也許她還回來。

    我要是她,我一定回來。

    她大概是要回來的。

    我回去看看。

    我永遠愛她,不管她待我怎樣。

    ”他的淚又要落下來,勉強地笑了笑,抓起帽子就往外走。

     這時候,我有點可憐他了。

    從一種意義上說,他的确是個犧牲者——可是不能怨她。

     過了兩天,我找他去,他沒拒絕我進去。

     屋裡安設得很簡單,除了他原有的那份家具,隻添上了兩把藤椅,一張長桌,桌上擺着他那幾本洋書。

    這是書房兼客廳;西邊有個小門,通到另一間去,挂着個洋花布單簾子。

    窗上都擋着綠布簾,光線不十分足。

    地闆上鋪着一領厚花席子。

    屋裡的氣味很象個歐化了的日本家庭,可是沒有那些靈巧的小裝飾。

     我坐在藤椅上,他還坐那把搖椅,臉對着花布簾子。

    我們倆當然沒有别的可談。

    他先說了話:“我想她會回來,到如今竟自沒消息,好狠心!”說着,他忽然一挺身,象是要立起來,可是極失望地又縮下身去。

    原來這個花布簾被一股風吹得微微一動。

     這個人已經有點中了病!我心中很難過了。

    可是,我一想結婚剛三個多月,她就逃走,想必她是真受不住了;想必她也看出來,這個人是無希望改造的。

    三個月的監獄生活是滿可以使人铤而走險的。

    況且,夫婦的生活,有時候能使人一天也受不住的——由這種生活而起的厭惡比毒藥還厲害。

    我由博士的氣色和早睡的習慣已猜到一點,現在我要由他口中證實了。

    我和他談一些嚴肅的話之後便換換方向,談些不便給多于兩個人聽的。

    他也很喜歡談這個,雖然更使他傷心。

     他把這種事叫“愛”。

    他很“愛”她。

    他還有個理論:“因為我們用腦子,所以我們懂得怎樣‘愛’,下等人不懂!” 我心裡說,“要不然她怎麼會跑了呢!” 他告訴我許多這種經驗,可是臨完更使他悲傷——沒有女人是活不下去的!我去了幾次,慢慢地算是明白了他一點:對于女人,他隻管“愛”,而結婚與家庭設備的花費是“愛”的代價。

    這個代價假如輕一點,“博士”會給增補上所欠的分量。

    “一個美國博士,你曉得,在女人心中是占分量的。

    ”他說,附帶着告訴我:“你想要個美的,大學畢業的,年青的,品行端正的女人,先去得個博士,真哪!” 他的氣色一天不如一天了。

    對那個花布簾,他越發注意了;說着說着話,他能忽然立起來,走過去,掀一掀它。

    而後回來,坐下,不言語好大半天。

    他的臉比綠窗綠得暗一些。

     可是他始終沒要找她去,雖然嘴裡常這麼說。

    我以為即使他怕花了錢而找不到她,也應當走一走,或至少是請幾天假。

    為什麼他不躲幾天,而照常的上課,雖然是帶着眼淚?後來我才明白:他要大家同情他,因為他的說法是這樣:“嫁給任何人,就屬于任何人,況且嫁的是博士?從博士懷中逃走,不要臉,沒有人味!”他不能親自追她去。

    但是他需要她,他要“愛”。

    他希望她回來,因為他不能白花了那些錢。

    這個,尊嚴與“愛”,犧牲與恥辱,使他進退兩難,啼笑皆非,一天不定掀多少次那個花布簾。

    他甚至于後悔沒娶個美國女人了,中國女人是不懂事,不懂美國精神的! 木槿花一開,就快放暑假了。

    毛博士已經幾天沒有出屋子。

    據老梅說,博士前幾天還上課,可是在課堂上隻講他自己的事,所以學校請他休息幾天。

     我又去看他,他還穿着洋服在椅子上搖呢,可是臉已不象樣兒了,最窪的那一部分已經象陷進去的坑,眼睛不大愛動了,可是他還在那兒坐着。

    我勸他到醫院去,他搖頭:“她回來,我就好了;她不回來,我有什麼法兒呢?”他很堅決,似乎他的命不是自己的。

    “再說,”他喘了半天氣才說出來:“我已經天天喝牛肉湯;不是我要喝,是為等着她;犧牲,她跑了我還得為她犧牲!” 我實在找不到話說了。

    這個人幾乎是可佩服的了。

    待了半天,他的眼忽然亮了,抓住椅子扶手,直起胸來,耳朵側着,“聽!她回來了!是她!”他要立起來,可是隻弄得椅子前後的搖了幾下,他起不來。

     外邊并沒有人。

    他倒了下去,閉上了眼,還喘着說:“她——也——許——明天來。

    她是——我——的!”暑假中,學校給他家裡打了電報,來了人,把他接回去。

    以後,沒有人得到過他的信。

    有的人說,到現在他還在瘋人院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