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意義: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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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身體裡的事也沒辦法控制,比如我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血壓。

    再後來,我們發現就連大腦也無法控制,比如我并沒告訴神經元什麼時候要發出信号。

    到頭來我們就該認清,我們就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欲望,甚至無法控制對欲望的反應。

     意識到這一點,可以讓我們不再那麼執迷于自己的意見、感受和欲望。

    雖然我們沒有自由意志,但可以稍微掙脫意志的暴政。

    人類通常太重視自己的欲望,想要依據自己的欲望來控制并塑造整個世界。

    人類為了滿足欲望,飛向月球,掀起世界大戰,破壞了整個生态系統的穩定。

    如果我們知道自己的欲望并非出于什麼神奇的自由選擇,不過就是生化程序的産物(并受到文化因素的影響,同樣非個人所能控制),或許就不會如此執迷。

    比較好的做法是設法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心智,了解自己的欲望,而不是每次腦子裡浮現什麼奇思妙想,就急着想要實現。

     想要了解自己,關鍵的一步就是要承認“自我”也是個虛構的故事,會通過心智思維的複雜機制,不斷制造、更新和重寫。

    我腦中有個講故事的人,會解釋我是誰、來自哪裡、要去往何方,以及現在發生了什麼事。

    就像政府在解釋近來的政治動蕩,這位腦中的叙事者總是一再犯錯,但很少承認。

    一如政府用旗幟、畫像和遊行來建立國家神話,我内心的宣傳機器也會用珍貴的記憶、寶貴的創傷建立起個人神話,但這些記憶與創傷往往并不等同于真相。

     在臉譜網和Instagram(一款圖片分享應用程序)的時代,這個神話的制作過程有一部分已經從人腦外包到計算機上,比以前變得清楚可見。

    看到有人花上無數小時,不斷打造并修飾一個完美的在線自我,為自己的創造而深深着迷,并誤以為那就是自己,這一切令人贊歎,但也令人驚駭。

    原本全家出門度假,道路擁堵至極,路上小吵不停,中間幾度冷戰,但最後都化成網絡上美麗的全景照、完美的晚餐照和一張張笑臉;我們真正的經曆,有99%都不會成為這些自我故事的一部分。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我們對自我的理想故事常常是視覺的,而實際的體驗卻是肉體的。

    在理想故事裡,我們會從心裡或計算機屏幕上觀察某個場景。

    看着自己站在熱帶海灘上,身後有蔚藍的大海,臉上有迷人的笑容,一手舉着雞尾酒,另一手摟着情人的腰——好一派天堂景象。

    但這幅圖片沒顯示的,是有讨厭的蚊蟲正在你腿上叮咬,喝了馊掉的魚湯而腹中正在翻攪,假笑令你下巴僵掉,你們可能5分鐘前才剛剛大吵一架。

    要是能體會照片裡的人當下真正的感受,真不知道會有多妙。

     因此,如果你真想了解自己,并不該相信你的社交賬号,或者内心告訴你的那個故事,而是要觀察身體和心智的實際流動。

    你會發現,種種想法、情緒和欲望的來去沒有理由,也由不得你命令,就像是來自四面八方的風,吹亂了你的頭發。

    你既不是風,也不是你體驗到的那些想法、情緒和欲望,當然更不是你心中以事後之明整理消毒過的那些故事。

    你隻是經曆了這一切,既無法控制,也不能擁有,你更不等同于這一切。

    當人類問“我是誰”的時候,希望能得到一個故事作為答案。

    其實,你需要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你并不是一個故事。

     沒有故事 自由主義跨出激進的一步,否定了其他所有的宇宙大戲,但又在人的心裡重新打造一出戲:正因為宇宙沒有情節,所以要由人類來創造情節,這正是我們的使命、我們人生的意義。

    早在自由主義興起的幾千年前,古代佛教還更進一步,不僅否定所有宇宙大戲,就連人類心裡的這一出也加以否定。

    在古代佛教看來,宇宙沒有意義,而人的感覺也同樣沒有意義,并不屬于什麼偉大的宇宙故事,不過就是短暫的振蕩,沒有理由地來去。

    這就是事實,接受吧。

     《廣林奧義書》寫道:“馬頭為黎明,眼睛為太陽……四肢為季節,關節為月份和兩周,馬蹄為日夜,馬骨為星星,血肉為雲朵。

    ”相較之下,佛教經典《大念處經》(MahasatipatthanaSutta)則說比丘和比丘尼在禅修時,仔細觀察自己的身體,看到的是“于此身有發、毛、爪、齒、皮、肉、筋、骨、髓、腎、心……淚、皮脂、唾、涕、關節液、尿。

    如是,比丘安住于身……于是‘有身’之念現起”。

    而在這裡的發、骨、尿所講的并無任何其他延伸意義,隻不過就是講出事實。

     這部經用了許多篇幅來解釋,比丘和比丘尼在身體或心中觀照到什麼,其實就是什麼。

    所以,禅修而觀照自己的呼吸,“出息長時,了知:我出息長;入息長時,了知:我入息長。

    出息短時,了知:我出息短;入息短時,了知:我入息短”。

    呼吸得長,并不代表季節,呼吸得短,也不代表每天。

    一切隻是身體的振動。

     根據佛教的說法,宇宙有三個基本現實:一切事物都會不斷改變(諸行無常),一切事物都沒有永恒的本質(諸法無我),沒有什麼能永遠令人滿意(諸漏皆苦)。

    就算你能夠探索銀河系、探索你的身體、探索你的心智,即使你探索得再遠,也無法找到永不改變的東西、永恒固定的本質,更無法得到永遠的滿足。

     人類之所以會感到痛苦,常常就是因為無法體會到這一點,總覺得在某個地方會有永恒的本質,而隻要自己能找到,就能永遠心滿意足。

    這種永恒的本質有時稱為上帝,有時稱為國家,有時稱為靈魂,有時稱為真實的自我,有時則稱為真愛;而人如果對此越執着,最後找不到的時候也就越失望、越痛苦。

    更糟糕的是,人越執着的時候,如果覺得有人、團體或機構妨礙自己去追尋這些重要目标,所生出的仇恨心也越大。

     根據佛教的說法,生命本來就沒有意義,所以人類也不用去創造任何意義。

    人隻要知道一切本來就沒有意義,就能不再依戀,不再追求空的事物,于是得到解脫。

    所以,人如果問:“我該做什麼?”佛會說:“什麼都不要做。

    ”我們的問題就是我們總是在做些什麼。

    肉體層面或許還有可能什麼都不做(畢竟我們可以閉着眼睛靜坐幾個小時),但在精神層面,我們總是忙着創造各種故事和身份,在腦中進行各種戰争并赢得勝利。

    真正的不做什麼,是要連心靈也休息,什麼都不去創造。

     不幸的是,就連這樣,也很容易變成一套英雄故事。

    就算你隻是閉眼靜坐,觀照自己的呼吸氣息,也很可能開始構建一套關于呼吸的故事。

    “現在我的呼吸有些勉強,如果再平靜一些,就能變得更健康”,或是“我隻要繼續觀照自己的呼吸,什麼都不做,最後就能開悟,成為全世界最聰明、最快樂的人”。

    接着這種故事就開始擴大,變得不僅要從自己的執着中解放自己,還想說服别人也跟着做。

    自己接受了生命沒有意義之後,開始覺得這個概念實在太重要,于是有些事情就變得很有意義,比如要把這個概念告訴其他人,要與不相信這個概念的人争論,要好好教教那些懷疑的人,要捐錢修建寺廟。

    如此一來,連“沒有故事”都很容易成了另一個故事。

     佛教曆史就有許多例子,讓我們看到就算這些人相信虛無短暫、知道該放下執着,還是可能争吵着該怎麼治理國家、某座建築物該歸誰所有,甚至隻是争吵某個字是什麼意思。

    如果你相信有個永恒的神,而為了他的榮耀,你與他人展開鬥争,這件事雖然不幸,卻不難理解;然而,如果你相信一切都是虛無,卻又因此和他人展開鬥争,這就實在太奇怪了——但這對人性來說也實屬正常。

     18世紀時,緬甸和鄰國暹羅的王朝都以自己對佛陀的忠誠為榮,也都以保護佛教信仰取得其正統性。

    兩國的國王都會捐助寺廟,修建佛塔,每周聽高僧講經及告誡他們遵守五戒: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

    盡管如此,兩國仍然激烈對立。

    1767年4月7日,緬甸國王辛标信(Hsinbyushin)的軍隊經過漫長的圍城,終于攻下暹羅首都,殘殺百姓、奸淫擄掠,很有可能也在各處醉酒狂歡了一番。

    接着,他們放火燒毀了大半個首都,宮殿、寺廟和佛塔都未能幸免,再擄回幾千名奴隸,帶走大量的黃金寶石,揚長歸國。

     并不是說辛标信輕視自己的佛教信仰。

    這場大勝的7年之後,辛标信還沿着伊洛瓦底江出巡,沿途參拜各個重要的佛塔寺廟,祈求庇佑軍隊赢得更多勝利。

    而辛标信抵達仰光後,更是重建并擴建了全緬甸最神聖的建築物:大金寺(ShwedagonPagoda)。

    接着,他用與自己同重的黃金為擴建的大金寺貼上金箔,并在佛塔頂端再加一座金色尖頂,鑲嵌寶石(可能是從暹羅掠奪而來)。

    他也利用這個場合,處決了從勃固(Pegu)王國俘虜來的國王兩兄弟和兒子。

     20世紀30年代的日本甚至還異想天開,将佛教教義與民族主義、軍國主義和法西斯主義全部結合起來。

    日本的激進佛教思想家如井上日召、北一輝、田中智學等人認為,想讓人不再執着于利己,就該讓人完全把自己奉獻給天皇,斬除所有個人思想,并對國家完全忠誠。

    這種想法催生了許多超民族主義的組織,其中還出現一個有軍方支持的狂熱團體,意圖以暗殺活動推翻日本的保守政治系統,遭暗殺的名單包括前财務大臣、三井财閥的總負責人,最後還包括當時的内閣總理大臣犬養毅。

    這一切讓日本加速向軍事獨裁邁進。

    等到日本正式開戰,佛教僧侶和禅宗大師也鼓吹要無私服從國家權威,并慷慨為國捐軀。

    相較之下,佛教教義雖然也有慈悲和非暴力,但在某種程度上遭到遺忘,而且對日軍後來在南京、馬尼拉或漢城的所作所為似乎也沒發揮什麼作用。

     今天,緬甸佛教的人權記錄是全球倒數,而在緬甸帶頭推動反伊斯蘭運動的,就是一位佛教僧人阿欣·烏伊拉杜(AshinWirathu)。

    他聲稱自己隻是希望保護緬甸和佛教,免受伊斯蘭極端主義陰謀染指,但他的布道和文章極盡煽動,甚至連臉譜網也在2018年2月删除了他的粉絲專頁,理由是禁止仇恨言論。

     如果你期待全球近80億人都開始固定冥想禅修,于是世界和平、全球和睦,那麼機會大概小之又小。

    觀察自己的真相就是如此困難!而且,就算能成功地讓大多數人開始嘗試冥想禅修,很多人還是會迅速把觀照到的各種真相加以扭曲,變成各種善惡對立、邪不幹正的故事,找到各種開戰的借口。

     現實的考驗 雖然一切大故事都是由人類心智虛構出來的,但也無須感到絕望。

    畢竟,現實仍然存在。

    雖然我們并沒有在什麼虛構的宇宙大戲裡扮演任何角色,但我們又何必扮演任何角色呢?人類所面臨的重大問題并不是“人生的意義是什麼”,而是“如何擺脫痛苦”。

    等到我們放下所有虛構的故事,對事物的觀察就能遠比過去清晰,而如果我們能真正了解關于自己、關于世界的真相,什麼都無法讓我們感到痛苦和悲傷。

    當然,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人類之所以能征服世界,是靠創造和相信虛構故事的能力。

    但也因此,人類特别拙于判斷虛構和現實的差異。

    畢竟我們要無視兩者的差異,才能得以生存,過于計較,就會受苦。

    因為,世界上最真實的東西就是痛苦。

     面對某個動人的故事,如果想判斷這究竟是真實還是想象,要問的關鍵問題就是故事主角是否可能受苦。

    舉例來說,如果有人跟你說一個波蘭的故事,你就要想想波蘭是否會受苦。

    波蘭浪漫主義詩人暨革命家亞當·密茨凱維奇(AdamMickiewicz)把波蘭稱為“諸國的基督”。

    波蘭遭到俄國、普魯士和奧地利瓜分幾十年之後,1830年曾一度起義,但遭到俄國殘酷鎮壓,而密茨凱維奇就在1832年寫道,波蘭所遭受的巨大苦痛,正是為了全人類所做的犧牲,相當于基督的犧牲,而且波蘭也必然如基督一般從死裡複活。

     在一個著名的段落,密茨凱維奇寫道: 波蘭(對歐洲人民)說:“凡到我這裡來的人,都是自由平等的,因為我就是自由。

    ”但各國國王聽到這句話,心中驚恐萬分,将波蘭國釘上十字架、埋進墳墓裡,高喊:“我們已經殺死了自由并将它埋葬。

    ”但這些呼喊是愚蠢的……波蘭國并未死去……到了第三天,靈魂就會回到身體;國家将會再次崛起,讓歐洲所有人民擺脫奴役。

     一個國家真的能受苦嗎?國家真有眼睛、雙手、五感、情意、情欲嗎?如果你拿刀刺向國家,國家會流血嗎?情況顯然不是這樣。

    如果國家打了敗仗、割讓了某個省份,甚至無法維持獨立,仍然不會感覺到任何痛苦、悲傷或其他哀痛,因為國家沒有身體、沒有思想、沒有感情等等。

    事實上,“國家”隻是個隐喻。

    隻是在某些人的想象中,波蘭才是個能夠受苦的實體。

    波蘭之所以有各種感受,是因為人類把身體借給了它;不僅加入波蘭軍隊作為士兵,更用肉身體現着這個國家的悲喜。

    1831年5月,波蘭在奧斯特羅文卡(Ostro??ka)戰敗的消息傳到華沙,是人類的胃因為哀痛而痙攣,人類的心因為悲傷而劇痛,人類的眼中淚水滿溢。

     當然,這一切并不代表俄國入侵是合理的,也不會有損波蘭獨立建國、決定本國法律和習俗的權利。

    但這确實表示波蘭國的故事絕不是事實,因為所謂的波蘭究竟存不存在,全憑人類腦中的想象。

     相較之下,讓我們看看華沙一名女子的命運。

    這名女子遭到入侵俄軍搶劫、強奸。

    波蘭國的受苦隻是種隐喻,但這名女子受到的痛苦再真實不過。

    至于使她受到這些痛苦的原因,也很可能是出于各種虛構的人類信念,例如俄國民族主義、基督教東正教、要有男子氣概的英雄主義,鼓動着俄國的政客與士兵。

    但不論原因是否虛構,造成的痛苦都是100%真實。

     所以,隻要政客的話語開始摻雜一些神秘的語詞,就該提高警惕。

    面對真實的痛苦,這些人可能會用某些空泛難解的表達來加以包裝,作為申辯。

    其中有四個詞要特别小心:犧牲、永恒、純淨、恢複。

    隻要聽到其中任何一個,心中就該警鈴大作。

    如果領導人常常說“他們的犧牲,将能恢複我們這個永恒國家的純淨”之類的話,你就該知道自己問題大了。

    想要維持理智,就要記得把這些空話轉回現實:有士兵痛苦地哭泣,有婦女遭到毆打和殘虐,有兒童恐懼地顫抖。

     所以,如果真想知道宇宙的真相、人生的意義、自己的身份,最好的出發點就是開始觀察痛苦、探索痛苦的本質。

     答案永遠不會是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