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意義: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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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沒有把靴子擦幹淨。

     在現代西方,儒家對禮儀的執迷往往被認為是淺薄的和過時的,但事實上,由此或許正可看出孔子對人性有着怎樣深刻和永恒的理解。

    儒家之所以能夠從中國流傳到韓國、越南和日本,并且形成源遠流長的社會和政治結構,或許并非偶然。

    如果想知道生命的終極真相,禮儀和儀式會是個巨大的障礙。

    但如果你想知道的是如何達到社會的穩定與和諧(就像孔子那樣),真相往往隻是一種負擔,而禮儀和儀式反而是你最好的夥伴。

     這件事情就算到了21世紀,重要性還是像在古代中國一樣重要。

    就算到了現代工業世界,種種咒語的力量仍然很強大。

    就算到了2018年,還是有很多人認為兩根木棍釘在一起就成了上帝,牆上一張五顔六色的海報就成了革命,而在風中飄揚的一塊布就成了國家。

    你當然不可能看到或聽到法國,因為法國隻存在于人的想象當中,但你确實可以看到三色旗,聽到《馬賽曲》。

    于是,靠着揮舞國旗,詠唱國歌,國家就從一個抽象的故事變得現實且一觸可及。

     幾千年前,虔誠的印度教教徒會用寶貴的馬獻祭;而今天,印度人會制作昂貴的國旗。

    印度國旗在當地被稱為“Tiranga”(三色旗),由橙、白、綠三色條紋組成。

    印度2002年的《國旗法》規定,印度國旗“代表着印度人民的希望和願望,是國家自豪的象征。

    在過去50年,包括武裝部隊在内的一些人,曾無畏地犧牲性命,讓三色旗繼續光榮地飄揚”。

    《國旗法》接着引用印度第二任總統拉達克裡希南(SarvepalliRadhakrishnan)的話解釋道: 橙色代表獻身與無私,我們的領導人必須不受物質利益誘惑,獻身于工作;中間的白色代表光明,是指引我們行為的真理之路;綠色代表我們與土地的關系,也是與所有生命賴以為生的植物生命的關系。

    白色條紋的中間,則有阿育王時代的法輪。

    所有在這個旗下工作的人,都應以真理與道德作為最高指導原則。

     2017年,民族主義的印度政府在印巴邊界的阿塔裡(Attari)升起全世界最大的國旗,但想激發的情感不是獻身,也不是無私,而是巴基斯坦的嫉妒。

    這面三色旗長36米、寬24米,飄揚在一根高110米的旗杆上(不知道弗洛伊德會有何感想)。

    就算是從巴基斯坦的大城市拉合爾(Lahore),也能看到這面國旗。

    但很不幸,強風一次又一次把這面國旗撕裂,而為了國家的驕傲,又得一次又一次地縫合,這給印度納稅人造成了龐大的負擔。

    究竟為什麼,印度政府要把資源拿來升起巨大的國旗,而不是在德裡的貧民窟建造污水處理系統?原因就在于這面國旗可以讓印度變得“真實”,而這是污水處理系統做不到的。

     而且事實上,正是因為國旗所費不赀,反而讓儀式更加有效。

    在所有的儀式中,獻祭是最有力的一種,因為雖然世事百态,但痛苦這種感覺最為真實,無法忽視,不容懷疑。

    想讓别人相信某個虛構的故事,就要引誘他們先為此做出犧牲。

    等到你因為某個故事而承受了痛苦,通常就足以讓你相信這個故事是真實的。

    如果你之所以禁食,是因為上帝命令你這麼做,那麼這種再實際不過的饑餓感,會比任何雕像或畫像更能讓你感覺到上帝的存在。

    如果你為國征戰而失去雙腿,殘肢和輪椅會比任何詩詞或國歌更令你覺得國家是真實的。

    先别講那麼偉大的事,就算你隻是決定選購某種質量較低的本國商品,而非質量較高的進口商品,也算得上是種小小的犧牲,讓你在超市裡感覺到自己的國家真是無比真實。

     當然,這是一種邏輯謬誤。

    就算你因為信仰上帝或相信國家的概念而受苦,并不能證明就真有上帝或真有國家。

    或許你隻是因為自己太輕信謠言,所以得付出代價?但大多數人并不喜歡承認自己是傻瓜。

    所以,他們為某種信念犧牲越多,這種信念就會越強烈。

    這正是犧牲獻祭這件事神奇的魔力。

    主持獻祭的神職人員想讓我們臣服于神威之下,并不需要給我們什麼(無論是雨水、金錢,還是勝利),反而要從我們這裡取走一些東西。

    隻要我們被說服并做出某些痛苦的犧牲,我們就會被困在這個概念裡。

     犧牲的概念也适用于商業世界。

    就算你隻花一萬多塊錢就買到一台二手的菲亞特汽車,可能還是會一直向身邊的人抱怨這輛二手車問題多多。

    但如果你是花了好幾百萬買下一輛全新的法拉利,肯定會對車贊譽有加、四處宣揚,并不見得是真的因為車好,而是因為已經花了那麼多錢,必須相信這是全世界最棒的車才行。

    就算是在愛情裡,不管是羅密歐還是有着煩惱的少年維特,都知道如果沒有犧牲就不是真愛。

    犧牲除了能讓愛人相信你有多真情,還能讓你自己相信自己真的在戀愛。

    你認為女性為什麼想要對方為自己戴上鑽戒?對方一旦做出如此巨大的經濟犧牲,就得說服自己,這一切一定有價值、有意義。

     “犧牲自我”這件事不僅對烈士有說服力,就連對旁觀者也極具說服力。

    要不是有那些烈士和殉道者,大概沒有多少神明、國家或革命能夠得以維系。

    如果你打算質疑某個宗教戲碼、民族主義神話或革命傳奇,立刻就會招來責罵:“那麼多值得尊敬的殉道者為此獻出了生命!你敢說他們的死都沒有意義?你以為這些英雄都是笨蛋嗎?” 對于什葉派穆斯林來說,最重要的節日是阿舒拉節(Ashura);當時是“希吉拉”(Hijrah)事件後的58年、穆哈拉姆月(Muharram)的第10天,也就是公曆680年的10月10日。

    那天在伊拉克的卡爾巴拉(Karbala),邪惡篡位者葉齊德(Yazid)手下的士兵殘殺了先知穆罕默德的外孫侯賽因·本·阿裡(HusaynibnAli)等一行人。

    對于什葉派來說,侯賽因的殉難從此象征着善惡之間、正義與壓迫之間永恒的争鬥。

    正如基督徒會一再重演釘十字架的情節,模仿基督的殉難;什葉派也會一再上演阿舒拉節的情節,模仿侯賽因的殉難。

    在卡爾巴拉,侯賽因殉難處建了一個聖壇,每年都有數百萬什葉派教徒前來。

    而在阿舒拉節當天,全球什葉派教徒都有哀悼儀式,有些時候還會用尖銳的武器鞭打或割傷自己。

     然而,阿舒拉節的重要性并不局限于特定地點,也不局限于特定時間。

    伊朗前最高領導人霍梅尼(AyatollahRuhollahKhamenei)和許多什葉派領導人,都曾一再告訴追随者:“每天都是阿舒拉節,每地都是卡爾巴拉。

    ”于是,侯賽因在卡爾巴拉的殉難開始讓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的任何事情都有了意義,即使再平凡無奇的決定,也可能會影響善惡在這個宇宙間的這場大争鬥。

    如果你竟敢質疑這個故事,就會有人立刻提醒你在卡爾巴拉的事;至于去懷疑或嘲笑侯賽因的殉難,大概會是你能犯下的最嚴重的罪行。

     又或者,如果烈士難尋、信衆不願犧牲自己,主持獻祭的神職人員也可以接受讓他們犧牲别人。

    譬如,你可以把一個人獻給充滿複仇之心的巴力(Ba’al)神;可以把一個異端分子綁在柱上點燃,以榮耀耶稣;把一個淫婦處死,因為這是神的旨意。

    一旦你這麼做,犧牲獻祭這件事所發揮的魔力會稍有不同。

    先前,如果你因某個故事之名給自己造成痛苦,你的選擇是:“我要麼相信這個故事是真的,要麼就是個容易受騙的傻瓜。

    ”但如果你是因某個故事之名給别人造成痛苦,你的選擇則是:“我要麼相信這個故事是真的,要麼就是個殘忍無情的壞蛋。

    ”而因為我們既不想承認自己是傻瓜,也不想承認自己是壞蛋,隻好相信這個故事是真的。

     1839年3月,在伊朗的馬什哈德(Mashhad)市,一位猶太婦女患了皮膚病,一個江湖醫生告訴她,解方就是殺一條狗,再用狗血洗手。

    馬什哈德是個神聖的什葉派城市,而不巧那位婦女就是在神聖的阿舒拉節進行這項吓人的治療。

    有些什葉派教徒看到了,相信(或聲稱相信)這位婦女之所以殺了這條狗,是在嘲諷卡爾巴拉殉難。

    發生這種令人難以想象的亵渎行徑,消息很快傳遍了馬什哈德的大街小巷。

    在當地伊瑪目的慫恿下,一群憤怒的暴徒沖入猶太區,焚燒猶太會堂,當場屠殺36名猶太人。

    至于所有幸存的馬什哈德猶太人,隻有兩種選擇:立刻改信伊斯蘭教,或是被殺。

    雖然發生此等可恥之事,但是幾乎無損馬什哈德作為“伊朗聖城”的美名。

     說到人類獻祭,我們常常想到的是在迦南或阿茲特克的神廟裡舉行的詭異恐怖的儀式,而且一般認為在一神論之後,就沒有這種可怕的做法了。

    但實際上,一神論所引發的人類獻祭,比起大多數多神論引發的規模遠遠有過之而無不及。

    基督教或伊斯蘭教以神之名殺害的人數,遠多于以巴力神或維齊洛波奇特利(Huitzilopochtli)之名殺害的人。

    在西班牙征服者禁止阿茲特克和印加帝國所有人類獻祭儀式的時候,宗主國西班牙的宗教裁判所還在大批大批燒死異端分子。

     犧牲的操作形式各異、規模大小不一,不一定都要有祭司揮着刀、現場血流成河。

    舉例來說,在猶太教安息日(Sabbath,意為“靜止”或“休息”)這神聖的日子,不得勞動或旅行。

    安息日從星期五的日落開始,持續到星期六的日落結束,在此期間,正統派猶太教徒幾乎不從事任何勞作,甚至從廁所的卷筒撕下衛生紙也不行。

    (關于這一點,有些最富學識的拉比已經有過一些讨論,結論認為撕衛生紙确實觸犯了安息日的禁忌,因此虔誠的猶太人如果要在安息日擦屁股,可得先撕好衛生紙準備着。

     在以色列,虔誠的猶太人常常想逼迫世俗的猶太人甚至完全的無神論者一起遵守這些禁忌。

    由于正統派通常在以色列政治中握有權力,所以多年來也成功通過許多法律,禁止在安息日從事各種活動。

    雖然他們無法禁止在安息日開私家車,卻成功禁止了公共交通車輛上路。

    于是,這項遍及全國的宗教獻祭儀式,主要沖擊到的就是社會上最弱勢的群體,特别是勞工階層的民衆,星期六是他們一周之内唯一可以自由旅行、拜訪遠方親友和造訪旅遊景點的一天。

    如果是個有錢的祖母,要開着全新的車到另一個城鎮探望孫輩并不成問題;但如果是個貧窮的祖母,沒了公交車或火車,便寸步難行。

     靠着這樣為難千千萬萬個國民,各宗教團體得以證明并鞏固它們對猶太教堅定不移的信仰。

    雖然沒有流血,卻仍舊犧牲了許多人的幸福。

    如果猶太教隻是一個虛構的故事,卻讓祖母無法探望孫輩、貧窮的學生無法去海灘玩,這就是一種殘忍、一種無情。

    雖然如此,宗教團體仍然告訴世界,也告訴自己,說它們真的相信這套猶太教的故事。

    什麼?它們怎麼可能毫無理由、單純以傷人為樂呢? 有了犧牲,不僅能增強你對故事的信心,還常常能替代你對它的所有其他義務。

    人類絕大多數偉大的故事,都規定了一些大多數人根本無法實現的理想。

    有多少基督徒真的能切實遵守十誡,從不說謊或貪戀别人的東西?又有多少佛教徒真能抵達“無我”的境界? 既然無法真正實現理想,人們隻好用犧牲作為彌補。

    一個印度教徒可能逃稅成性、偶爾嫖妓并且虐待年邁的雙親,但仍然自認為是一個非常虔誠的人,因為他贊成在阿尤德亞(Ayodhya)将巴布裡清真寺(BabriMosque)拆毀的舉動,甚至還捐了錢,支持在原地蓋起印度教的廟宇。

    一如古代,就算到了21世紀,人類追求意義的時候往往造成一連串的犧牲。

     身份認同的組合 古埃及人、迦南人和希臘人做出犧牲的時候,還懂得要有避險措施。

    他們有許多神靈可供選擇,就算有一個不靈,還有許多其他神靈可以期待。

    所以,他們早上拜太陽神,中午拜大地女神,晚上則拜各種精靈和惡魔。

    但就算如此,情況也沒有多大的改變。

    今天人們相信的任何神祇或事物,不管是耶和華、瑪門(Mammon),還是國家、革命,都并不完整,滿是漏洞,充滿矛盾。

    正因為如此,人類很少把所有的信念都投注在單一的故事上,而是有個“信念組合”,裡面有幾個不同的故事、幾個不同的身份認同,可以配合需求任意切換。

    幾乎所有的社會和運動,都有這種認知失調的情形。

     以典型的“茶黨”支持者為例,這種人可以一邊堅決反對政府福利政策,一邊堅定支持美國步槍協會(NationalRifleAssociation),還說自己虔誠地信仰耶稣基督。

    耶稣難道不是比較熱衷幫助窮人,而不是把自己搞得全副武裝嗎?雖然這些事情看起來彼此格格不入,但人腦就是好像有許多抽屜和隔間,而且有些神經元好像也不會經常彼此聊天。

    同樣,你也可以找到許多伯尼·桑德斯(BernieSanders)的支持者,一邊相信未來會出現革命,一邊相信應該做出明智的投資。

    就算原本是在讨論現在的财富分配如何不公平,他們也可以輕輕松松忽然轉向讨論他們在華爾街的投資表現。

     人幾乎不可能隻有一種身份。

    人不會單純隻是穆斯林,單純隻是意大利人,或者單純隻是資本家。

    然而,時不時就會出現某種狂熱的信條,堅稱所有人隻該相信某個故事、隻能有某個身份認同。

    在最近的幾個世代當中,法西斯主義大概是其中最狂熱的信條代表。

    法西斯主義堅持認為,除了民族主義故事,人們不應該相信任何其他故事,除了國家認同,也不該有任何其他身份認同。

    并非所有民族主義者都是法西斯分子,大多數的民族主義者雖然非常相信自己國家的故事,也很強調自己獨特的優點,以及自己國家必須承擔的獨特義務,但還是承認世界上不是隻有自己這個國家。

    就算我是個忠誠的意大利人,對意大利負有獨特的義務,但還是可以有其他身份,例如同時是社會主義者、天主教徒、丈夫、父親、科學家、素食者,而每一種身份也分别有要承擔的義務。

    有些時候,不同的身份認同會把我向不同的方向拉扯,不同的義務也會相互沖突。

    然而,誰說生活是件簡單的事呢? 至于法西斯主義,起因就在于其民族主義想要否定所有其他身份和義務,好讓自己更好過。

    關于法西斯主義的确切意義,近來出現許多混淆,好像隻要是自己不喜歡的任何對象,都可以稱為“法西斯分子”。

    這樣一來,這個詞有可能會變成一個被濫用的通用詞語。

    那麼,這個詞真正的意義是什麼?簡言之,民族主義告訴我的,是我的國家獨一無二,而我對自己國家的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