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蜂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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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有出版商,”他父親說,“我相信他一定會幫咱們在那兒安頓下來的,不是嗎?” “她——我的加拿大出版商是女的,”丹尼告訴父親,“我知道她會幫我們的,老爹——我們在那邊會順利的。

    我們可以在科羅拉多買套房子,可以去看喬——喬也可以來看我們。

    我們用不着把這次搬家當成永久定居——反正暫時不用。

    先看看我們喜不喜歡待在加拿大,好嗎?” “好的。

    ”廚師說,但他還在哭。

     我今天就可以離開佛蒙特州,作家想。

    丹尼對帕特尼的這處房産并沒有多少留戀之情,遠遠比不上父親對布拉托布羅的阿韋利諾以及那兒的生活感情深厚。

    朵特和梅在餐廳露面——更不用說羅蘭·德雷克過來把死狗放在他家的餐桌上了——之後,丹尼覺得自己可以永遠離開佛蒙特,再也不回頭。

     卡爾最終遇到了朵特和梅這兩個壞老太婆,等牛仔趕到佛蒙特時,已經太晚了。

    在阿曼多和瑪麗·德西蒙的幫助下,丹尼那時已經賣掉了帕特尼的房子,山核桃嶺路上已經沒有作家大院了。

    作家丹尼·安吉爾曾經任教的溫德姆學院,已經成了一所名稱(和辦學宗旨)與先前截然不同的學校——蘭瑪克學院,是一家招收學習障礙學生的先進機構。

    等到牛仔出現在布拉托布羅時,阿韋利諾早已消失。

    不管二廚格雷格去了哪裡,反正卡爾找不到他。

    在廚師的敦促下,塞萊斯特和她的女兒洛蕾塔(還有洛蕾塔的孩子)離開了這座城鎮,牛仔依然兩手空空,毫無所獲,但是毫無疑問,朵特和梅已經把她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他。

     卡爾是不是真的像凱奇姆經常所說的那樣愚蠢呢?除了被凱奇姆斥之為如同浣熊糞一般的本事,牛仔就沒有更行之有效的調查技巧了嗎?還是說,無論副警長如何在佛蒙特州打探,都沒聽說過“安吉爾”這個姓?顯然,在布拉托布羅,牛仔沒去“藏書窖”打聽過廚師父子! “你知道大廚在佛蒙特——你一直都知道,不是嗎,凱奇姆?”有一天,卡爾問老伐木工。

     “大廚?他還活着嗎?”凱奇姆對牛仔說,“沒想到那個小瘸子命還挺硬——對吧,卡爾?” “你就裝吧,凱奇姆——繼續裝!”卡爾說。

     “哦,我會的,我繼續裝。

    ”凱奇姆對牛仔說。

     但是丹尼等不及要離開佛蒙特州了。

    他和吉米在餐桌上發現死狗的那天晚上,丹尼·安吉爾就想走了。

     那天晚上,他在那條通往威斯敏斯特西的土路上,把車開到巴雷特那條長長的上坡車道底部時就停了下來,倒進這位動物愛好者的地盤。

    丹尼知道巴雷特睡得早,不會知道有輛車停在她的車道上——這裡離她的馬場那麼遠,就連馬都不會因為這輛車而感到不安,而且丹尼還關閉了引擎和大燈,隻是坐在車裡,車頭朝向威斯敏斯特西,車窗全都開着。

     這是個溫暖無風的夜晚,丹尼知道,在這樣的晚上,他能聽到幾英裡外的槍聲。

    但起初有些事他不知道:他真的想聽到槍聲嗎?是否聽到槍響,究竟有什麼重要性可言?作家想要确認的,遠不隻是羅蘭·德雷克的那條從身後咬人的哈士奇-牧羊犬雜交狗的死活那麼簡單。

     四十一歲的丹尼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十二歲,這時偏偏又下起了雨。

    他想起他和父親開着龐蒂亞克“酋長”離開絞河鎮的那個雨霧蒙蒙的夜晚——他坐在旅行車裡等着,車子停在六罐裝帕姆家附近。

    丹尼一直在等待卡爾的那把點四五開火,槍聲響起就意味着他父親死了,他就得跑上樓到六罐裝家去,求她讓自己進屋,然後凱奇姆會照顧他。

    計劃就是這樣,丹尼完成了他自己的那部分。

    他坐在車裡,在雨幕中,等待着槍聲響起,而它始終不曾到來,但有時丹尼覺得,他還在等待着聽到它。

     在通往威斯敏斯特西的小路上——在他前情人的車道底端——作家丹尼·安吉爾盡可能地保持警覺,他希望自己永遠也不會聽到那聲槍響——牛仔那把震耳欲聾的點四五柯爾特的擊發聲——但因為心裡想着那聲槍響,作家開始放縱起他那危險的、執迷于“會不會怎麼樣”的想象力。

    州警會不會用不着朝羅蘭·德雷克的狗開槍?萬一他能說服作家木匠和他那條哈士奇-牧羊犬雜交狗适可而止呢?這代表着暴力的終結,還是威脅動用暴力的終結? 這時作家才意識到他在聽什麼:他什麼都不想聽到。

    他甯願自己不會聽到任何聲音,沒有槍聲就意味着父親平安無事——牛仔也許會像保羅·波爾卡裡一樣,永遠不會扣動扳機。

     丹尼試圖不去想吉米對他說的話——那些話跟喬車裡的牙膏和牙刷有關。

    也許它們不是羅蘭·德雷克放在那裡的,也許牙膏和牙刷并非德雷克惡作劇的一部分。

     “我不願意告訴你這樣的事,丹尼,但我逮到過很多在車裡喝酒的孩子,”州警說,“這些孩子常常在身邊準備着牙膏和牙刷——這樣他們回家時,父母就聞不到他們呼吸裡的酒氣。

    ”可丹尼甯願認為牙膏和牙刷也是德雷克的幼稚之舉,作家不願去想象兒子一邊喝酒一邊開車的樣子。

     丹尼迷信嗎?(大多數相信情節的作家都迷信)丹尼也不願意回想天空女士對喬說的話。

    “要是你們以後遇到麻煩,我會回來的。

    ”她對兩歲的孩子說,然後親吻他的額頭。

    行了,作家暗忖,還是别想這些了。

    在這樣一個漆黑的夜晚,沒有哪個跳傘者——哪怕她是天空女士——能看清着陸地點。

     現在,雨水遮蓋了僅有的一點點兒月光,從敞開的車窗飄進丹尼的車裡,雨珠在擋風玻璃上串串流淌,使黑暗變得更加難以穿透。

     當然,州警已經來到了德雷克垃圾場一般的車道上。

    吉米會怎麼做?丹尼想,就這麼坐在巡邏車裡,等德雷克注意到他的車,主動出來和他聊天嗎?(羅蘭會獨自出來,還是會帶上那條從後面咬人的狗?)還有,這時正在下雨,時間也不早了,為了嬉皮木匠着想,州警也許會下車,去敲德雷克的房門。

     剛想到這裡,丹尼汽車的副駕駛一側突然傳來了敲門聲,一束手電筒的燈光照在作家的臉上。

    “噢,吓死我了——原來是你。

    ”他聽到巴雷特說。

    他的前情人拿着一支步槍,打開車門,鑽進來坐在他旁邊。

    她穿着及膝高的橡膠馬靴和油布雨披,鑽進車裡時順手把兜帽掀到了背後,一頭長長的白發沒有紮起來——仿佛幾個小時前就已經上床睡覺,現在突然被吵醒了。

    巴雷特裸露着大腿,雨披底下什麼都沒穿。

    (丹尼當然知道,巴雷特習慣裸睡。

    )“你想我了嗎,丹尼?”她問他。

     “你熬夜了,對嗎?”丹尼問她。

     “大約一個小時前,我隻能給一匹馬安樂死——來不及給該死的獸醫打電話了。

    ”巴雷特告訴他,她像男人一樣坐着,兩膝分開,卡賓槍管指向地面,靠在她那漂亮的、舞者的雙腿之間。

    這是一支老式的雷明頓栓動步槍,使用斯普林菲爾德0.30-06子彈,幾年前,她給他講解過這種武器,當時她在獵鹿,出現在他在帕特尼的住處附近。

    現在巴雷特還在那邊獵鹿,那裡有一座無人管理的蘋果園,巴雷特在那個果園打死過不止一頭鹿。

    (廚師叫她什麼來着?“有選擇性的”動物愛好者,不是嗎?丹尼認識不少像她這樣的人。

    ) “對于你的馬,我很抱歉。

    ”他告訴她。

     “我為這支槍感到抱歉——我知道你不喜歡槍,”她說,“但我沒認出你的車——我猜你是新買的——陌生人停在自家車道上,應該做些防備。

    ” “沒錯,我想你了,”丹尼撒謊道,“我要離開佛蒙特了,也許我隻是想在離開前記住這些事。

    ”後半句也許是真話。

    另外,小說家也無法把死狗的事告訴這位“有選擇性的”動物愛好者——更别說他還在等候知曉第二條狗的命運了——反正在這樣一個被朵特和梅糟蹋掉的陰郁夜晚,不能告訴她這樣的事。

     “你要走了?”巴雷特問他,“為什麼?我以為你喜歡住這裡呢——你爸很喜歡他在布拉托布羅的住處,不是嗎?” “我們兩個都要走。

    我想,我們……是覺得寂寞吧!”丹尼告訴她。

     “跟我說說。

    ”巴雷特說。

    她讓槍托倚着大腿,握着丹尼的一隻手,拉到雨披底下,放在她的乳房上。

    她的身材如此嬌小——就像凱蒂一樣,作家意識到——在模糊黯淡的銀色月光中,在幾乎漆黑一團的車廂裡,巴雷特的白發閃閃發光,猶如凱蒂的魂靈。

     “我肯定是想來告别。

    ”丹尼對她說。

    他是認真的——不是說假話。

    躺在這位年長女性柔軟溫暖的懷抱中,什麼都不想,難道不是一種安慰嗎? “你真可愛,”巴雷特對他說,“你太憂傷了,不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

    但你非常可愛。

    ” 丹尼吻了她的嘴,她那白得出奇的頭發給她細窄的臉龐籠上一層幽靈般的光暈,她閉上那雙冰冷的淡灰色眼睛,朝他靠了過來,這讓丹尼可以趁機看向她的身後,順着敞開的車窗望出去。

    如果吉米的巡邏車從路上駛過,他想确保自己能看到。

     吉米把一條死狗交給它的主人、教育那個渾蛋嬉皮一番,到底需要多長時間?丹尼想知道。

    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假如州警不得不向德雷克的另一條狗開槍,丹尼早就應該聽到那聲槍響了。

    他留心聽了幾次,甚至在和巴雷特交談時都在傾聽。

    (吻她要比跟她說話更好,親吻安靜無聲,如果槍聲真的響起,絕對不會錯過。

    ) “咱們去我家吧,”巴雷特移開嘴唇,喃喃地對他說,“我剛打死了我的馬——我想洗個澡。

    ” “當然。

    ”丹尼說,但他沒有伸手拿鑰匙點火。

    巡邏車尚未駛過巴雷特的車道,槍聲也沒有響起。

     作家試圖想象他們——吉米和作家木匠。

    也許州警和羅蘭·德雷克那個啃老族王八蛋正坐在嬉皮士的廚房餐桌旁。

    丹尼試圖想象吉米拍打着那隻哈士奇-牧羊犬雜種狗,或者抓撓着柔軟的狗耳朵——大多數狗都喜歡這樣。

    可丹尼很難想象這樣的場景,所以在發動汽車之前,他猶豫了一下。

     “怎麼了?”巴雷特問他。

     槍聲比他預料的要響。

    盡管德雷克的車道還在兩三英裡之外,丹尼還是低估了吉米那把槍的槍聲。

    (他一直以為州警拿的是點三八的手槍,但因為對槍——尤其是手槍——并不了解,丹尼并不知道,吉米喜歡用的是一把點四七五的威爾第瑪格南左輪,也叫威爾第“幸存者”。

    )那是一聲悶響——比牛仔的點四五柯爾特還要響,直到感覺巴雷特在他懷裡動了一下,看到她的手指挪到了雷明頓的扳機旁,丹尼才意識到那是槍響。

     “該死的偷獵的,我早上得給吉米打個電話。

    ”巴雷特說,她再次在他懷裡放松下來。

     “為什麼給吉米打電話?”丹尼問她,“為什麼不找狩獵監督官?” “找狩獵監督官沒用——那個該死的傻瓜害怕偷獵的。

    ”巴雷特說,“再說了,吉米認識所有偷獵的,他們都怕他。

    ” “哦。

    ”丹尼隻能這麼說,他對偷獵者一無所知。

     丹尼發動汽車,打開大燈和擋風玻璃的雨刷,和巴雷特把車窗搖了上去。

    作家在路上掉轉車頭,沿着長長的車道前往馬場——他不知道這幅拼圖的哪一塊不見了,不确定故事的哪一部分還在繼續。

     隻有一件事非常清楚:巴雷特坐在他的身旁,卡賓槍橫在她的膝頭,這支輕型步槍的短槍管指着副駕駛座的車門——暴力永遠不會适可而止,循環往複是它唯一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