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天空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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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想看看是什麼事。

    ”喬說。

     “聽Sao的,喬——我很快回來。

    ”父親告訴他。

     “我是香織。

    ”日裔雙胞胎之一對丹尼說,“為什麼你們美國人會覺得所有的‘東亞佬’都是一個模樣的?”她哭着說。

     “電視上演什麼了?”怡穎問她。

     那兩對夫婦因為什麼事笑了起來,他們沒聽到香織的哭聲。

    但那些商人模樣的人安靜下來,聽到“東亞佬”這個詞,他們對着啤酒,沉默地坐在那裡。

     這天晚上,領班是鄭家大哥和他那位精明的女友子敏。

    小弟被那幫砸窗戶的愛國鄉下人弄得過于激動,他們不放心讓他到廚房外面去。

     “回廚房吧,香織,”子敏告訴哭泣的女孩,“别在這裡哭。

    ” “電視上有什麼?”怡穎問領班。

     “喬不能看。

    ”子敏告訴她。

    丹尼已經進了廚房。

     廚房裡一片混亂。

    小弟正沖着電視大喊大叫。

    另一位日裔女孩Sao正趴在大水槽上嘔吐——就是洗碗工擦洗鍋碗瓢盆的那個水槽。

     洗碗工埃德站在旁邊。

    他是個正在戒酒的酒鬼。

    埃德是“二戰”老兵,身上有幾個褪了色的文身。

    鄭氏兄弟聘用埃德的時候,别家都不肯要他,所以埃德對他們忠心耿耿,盡管小小的廚房有時會讓他感到像是得了幽閉恐懼症。

    毛家餐廳裡的政治讨論于他而言就像聽不懂的外國話,他不喜歡外國,認為美軍撤出越南是件好事。

    他當過海軍,曾經在太平洋戰區服役。

    現在日裔雙胞胎中的一個在他的水槽上嘔吐,另一個在抹眼淚。

    (埃德或許以為自己殺死過她們的親人,但假如真是這樣,他對此并不後悔。

    ) “情況怎麼樣,埃德?”丹尼對洗碗工說。

     “不怎麼樣。

    ”埃德告訴他。

     “基辛格是個戰犯!”小弟尖叫。

    (亨利·基辛格在電視上露了一臉,時間很短暫。

    )大哥正在切蔥,聽到電視上提到可惡的基辛格,他揮舞起了菜刀,但這時電視上又出現了敵軍坦克駛入西貢街道的畫面,坦克正在逼近美國大使館,無名的畫外音解說道。

    這時已經快到四月底了——空運行動也進行到了最後一批。

    西貢投降的前一天,大約七十架美國直升機在推倒了圍牆的使館和離岸的美國軍艦之間穿梭往返;美軍當天救出了六千二百人,最後兩架飛離西貢的直升機接走了美國大使和大使館的海軍衛隊。

    幾個小時後,南越投降了。

     但這并非毛家餐廳廚房的小電視上播出的最凄慘的内容——還有更多的人想要離開西貢,可直升機的數量不夠。

    大使館的院子裡留下了好幾百人,數十個越南人緊抓着最後離開的兩架直升機的滑橇,想要跟着走,直升機升空後,他們掉下去摔死了。

    電視就這麼播放着。

    “這些可憐人。

    ”廚師說,幾秒鐘後,Sao吐在了埃德的水槽裡。

     “對于大多數美國人來說,他們不是人,而是東亞佬!”小弟大喊。

     大哥隻顧着看電視,沒有看蔥,結果把左手食指的第一個指節切了下來,依然在哭的香織見狀,昏了過去;廚師把她從火爐前面拖到一邊。

    丹尼拿起一條刷碗巾,緊緊地綁住大哥的上臂。

    大哥的指節和切碎的蔥一起躺在血泊中。

     “去找怡穎。

    ”廚師對Sao說。

    埃德拿了條濕毛巾給女孩擦臉。

    Sao看起來像她的雙胞胎姐妹一樣虛弱,但她忍住嘔吐,像個鬼魂那樣飄進了前廳。

     通往前廳的旋轉門打開時,丹尼聽到其中一個商人說:“這到底是個什麼神經錯亂、一塌糊塗的地方?” “大哥切斷了手指。

    ”他聽到Sao對怡穎說。

     然後轉門關上了,丹尼聽不到Sao、子敏或者怡穎是怎麼答複那個商人的,也可能那幾個女人并不打算答複他。

    (西貢陷落那天,毛家餐廳确實是個神經錯亂、一塌糊塗的地方。

    ) 前廳的門又打開了,他們全都走進廚房——怡穎和小喬、子敏和Sao。

    那三個商人模樣的家夥和兩對夫婦竟然沒跟進來,丹尼有點驚訝,但亂成一團的廚房也容不下他們了。

     “謝天謝地,他們點的都是珍珠雞。

    ”廚師說。

     香織從地上坐了起來。

    “那兩對夫婦點的是珍珠雞,”她說,“商人點了意大利小方餃。

    ” “我說的就是那兩對夫婦,”托尼·安吉爾說,“我先喂飽他們。

    ” “那幾個商人準備走了——我得提醒你們。

    ”子敏告訴他們。

     怡穎從蔥段裡找出了大哥的指節,廚師往大哥左手食指的斷面倒伏特加時,小弟緊緊地箍住哥哥。

    怡穎舉起指節,托尼·安吉爾又往上面倒了點伏特加,這時大哥還在尖叫。

    怡穎把指節接回他的食指上。

    “按住了,”她告訴大哥,“别叫了。

    ” 丹尼遺憾地發覺,喬在看電視,十歲的孩子震驚地看着人們爬上直升機滑橇,然後紛紛墜地。

    “他們怎麼了?”男孩問父親。

     “他們死了,”丹尼說,“直升機上沒有他們的地方了。

    ” 埃德咳嗽起來,他推開廚房門走了出去。

    廚房後面有條小巷——是用來送貨和收垃圾的——他們都以為埃德隻是出去抽根煙,但這位洗碗工再也沒有回來。

     怡穎扶着大哥走出旋轉門,穿過前廳,大哥把割斷的指節按在原位,可眼下丹尼沒在一旁勒緊他上臂的毛巾,大哥血流如注。

    子敏跟他們一起去了醫院。

    “看來我要把感冒傳染給急診室的每一個人了。

    ”怡穎說。

     “這他媽的是怎麼回事?”一位商人大喊,“這裡到底有沒有人幹活了?” “種族主義者!戰犯!法西斯豬!”仍在流血的大哥對他們大喊。

     廚師在廚房裡對他的兒子和孫子說:“現在你們就是我的二廚了——咱們最好馬上就開始幹活。

    ” “隻有兩桌客人,老爹——我覺得咱們能應付。

    ”丹尼告訴他。

     “要是咱們不搭理這些商人,我想他們會走的。

    ”香織說。

     “誰都别想走!”小弟大喊,“我來讓他們見識一下,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神經錯亂、一塌糊塗的地方——他們最好能喜歡!” 他穿過旋轉門走進前廳——他的馬尾辮上那根滑稽的粉紅絲帶可能是斯派西給的——甚至在轉門關閉之後,廚房裡依然能聽到小弟的聲音。

    “你們是想吃到這輩子最美味的食物,還是想死?”小弟吼道,“亞洲人都快死了,可你們還能吃到好東西!”他朝商人們叫道。

     “珍珠雞要和蘆筍、加了洋蘇草汁的牡蛎蘑菇燴飯一起上,”廚師向丹尼和小喬解釋,“求你們别把燴飯撒在盤子上。

    ” “珍珠雞是從哪裡來的,老爹?”丹尼問。

     “當然是從艾奧瓦買的——我們從外地買的食材差不多全都用完了。

    ”廚師告訴他。

     “想看看你們的蘑菇和馬斯卡彭奶酪小方餃是怎麼做的嗎?”小弟問那些商人模樣的食客,“是用帕爾瑪幹酪和白松露油做的!你們這輩子都别他媽的想吃到比它還好的小方餃!你們以為白松露油是在艾奧瓦買的嗎?”他問他們,“你們想來廚房看看一大群亞洲人是怎麼死的嗎?他們正在電視上垂死掙紮呢!想看就進去看看!” 托尼·安吉爾轉身對日裔雙胞胎說:“咱們去把那些商人從小弟手裡救出來吧,你們倆一起來。

    ” 廚師陪着橫濱姐妹來到前廳,給那兩對夫婦送去珍珠雞。

    “你們點的意面很快就好。

    ”托尼告訴商人們。

    他剛才還納悶兒,這群商人怎麼會如此安靜地聽小弟長篇大論,現在他看到,小弟來前廳時,手裡還拎着那把血淋淋的菜刀。

     “廚房裡需要你——我們離不開你!大夥都想死你了!”日裔雙胞胎告訴小弟,她們貼在他身上,同時還得避開那把菜刀。

    商人們一直坐在那裡等着,甚至在廚師(還有小弟、香織和Sao)回到廚房後,也沒有動。

     “法西斯豬點了什麼喝的?”小弟問橫濱姐妹。

     “青啤。

    ”香織或者Sao回答。

     “多給他們送啤酒——不停地上!”小弟告訴他們。

     “小方餃配什麼,老爹?”丹尼問父親。

     “豌豆,”廚師告訴他,“用漏勺撈,否則豌豆會沾上太多油。

    ” 喬對成為二廚毫無興趣,隻顧得盯着電視上不斷出現的直升機,因此電話鈴聲響起時,他是唯一的閑人。

    小喬接起了電話。

    大家知道領班不在前廳,都以為電話是怡穎或者子敏從仁慈醫院打來的——告訴他們大哥的手指頭是否有救。

     “是凱奇姆打來的對方付費電話。

    ”喬告訴他們。

     “就說你要接。

    ”祖父告訴他。

     “我要接。

    ”男孩說。

     “你和他說話吧,丹尼爾——我很忙。

    ”廚師說。

     但是電話剛一接通,他們就都聽明白了凱奇姆大老遠從新罕布什爾打來這個電話是為了什麼:“這個渾蛋國家——” “嘿,是我——丹尼。

    ”作家告訴老伐木工。

     “你還後悔自己沒去越南嗎,夥計?”凱奇姆咆哮道。

     “不,我不後悔。

    ”丹尼告訴他,但是他好半天才說出這句話。

    凱奇姆已經把電話挂斷了。

     廚房到處都是血。

    電視上,那些絕望的越南人挂在直升機的滑橇上晃來晃去,然後掉了下來。

    這些潰敗的畫面會在全世界的電視上一連播放很多天,作家想。

    他望着十歲的兒子,男孩正在觀看這場他父親未曾參與的戰争的結局。

     日裔雙胞胎正在用更多的啤酒安撫那些商人,小弟走進敞開的步入式冰箱裡。

    “青啤快沒了,托尼。

    ”小弟說。

    他走出冰箱,關上門;然後他注意到通往巷子的門還開着。

    “埃德怎麼了?”小弟問。

    他謹慎地走進小巷。

    “也許哪個該死的愛國鄉下人把他當成了我們這些東亞佬,殺了埃德!” “我覺得可憐的埃德隻是回家了。

    ”廚師說。

     “我吐在了他的洗碗槽裡——可能就是因為這個。

    ”Sao說。

    她和香織回廚房拿商人點的意面。

     “我能關上電視嗎?”丹尼問所有人。

     “好的!請關掉它!”橫濱姐妹之一對他說。

     “埃德不見了!”小弟在巷子裡大喊,“愛國的渾蛋綁架了他!” “我可以帶喬回家,讓他上床睡覺。

    ”雙胞胎中的一個告訴丹尼。

     “這孩子得先吃飯,”廚師說,“你當一會兒領班,行嗎,丹尼爾?” “當然可以。

    ”作家告訴他。

    他洗了手和臉,穿上幹淨的圍裙。

    當他走進前廳時,那些商人看到他不是亞裔——而且也不是特别生氣——似乎有點驚訝。

     “廚房裡怎麼回事?”其中一個人試探性地問他,顯然不想讓小弟聽到他的聲音。

     “越戰結束了,電視上正在播。

    ”丹尼對他們說。

     “不管怎麼說,意面棒極了,”另一位商人說,“替我謝謝廚師。

    ” “我會告訴他的。

    ”丹尼說。

     後來,店裡來了些教師模樣的客人,還有幾位帶着讀大學的寶貝子女來就餐的自豪家長,但隻要不是跟憤怒的亞洲人一起待在毛家餐廳的廚房裡的話,或許不可能知道越戰已經結束了——以及它是怎麼結束的。

    (電視上的那一段并沒有到處播,播出的時間也不長——至少在美國大部分地區是這樣。

    ) 大哥保住了自己的指節。

    那天晚上,香織或Sao把小喬帶回了家,安頓他睡下了。

    丹尼和怡穎開車回家。

    廚師在毛家餐廳打烊後才開車回去。

     尴尬的時刻出現了——日裔保姆離開後,廚師回家之前,喬已經在樓上睡着了——法院街第三套房子的廚房裡,丹尼和香港來的護士單獨待在一起。

    像丹尼和他父親一樣,怡穎也不喝酒,她正在給自己泡茶——據說對她的感冒有好處。

     “終于能安靜一會兒了,”怡穎對他說,“不管怎麼說,我們差不多算是獨處了,”她補充道,“現在隻有你和我,還有我那該死的感冒。

    ” 壺裡的水還沒燒開,怡穎雙臂交叉抱在胸前,直視着他。

     “怎麼了?”丹尼問她。

     “你知道怎麼了。

    ”她對他說。

    他是首先垂下眼睛的那一個。

     “給你女兒和父母辦移民這件棘手的事,處理得怎麼樣了?”他問她。

    她終于扭過臉去。

     “對于這件事,我正在慢慢地改變主意。

    ”怡穎告訴他。

     很久以後,廚師聽說她已經回香港了;她在那兒當護士。

    (他們都再也沒聽到橫濱姐妹——香織和Sao——的音信。

    ) 戰争結束的那天晚上,怡穎端着茶上了樓,丹尼獨自留在廚房裡。

    他很想打開電視,但最後還是來到法院街的人行道上溜達。

    時間還不算很晚——沒到午夜——但街上的大多數房子都熄了燈,隻有幾戶人家的二樓還亮着燈。

    丹尼想象着人們正在床上讀書,或者看電視。

    透過附近幾戶的窗戶,他辨認出了電視機發出的微弱光亮——不自然的藍綠色、藍灰色閃光,那是種不對勁的顔色。

     四月底的艾奧瓦足夠溫暖,許多人家開着窗戶。

    盡管丹尼聽不清電視上說了什麼,但他覺得那是新聞播音員的空洞腔調——當然,這也可能隻是作家的想象。

    (誰知道人家看的是不是愛情片或者别的類型的電影呢?) 丹尼看不出天上有沒有星星。

    他在法院街住了三年,除了那輛無人駕駛的藍色野馬,這裡沒出現過任何不祥之兆。

    現在作家要和家人回佛蒙特州了。

    “這個渾蛋國家——”凱奇姆隻說了這麼一句,因為太憤怒,或者喝得太醉,或者兼而有之——他甚至沒能完整表達自己的想法。

    這樣的評語是不是太苛刻了?丹尼希望如此。

     “請照顧好我的父親和兒子吧。

    ”作家大聲說,但他在和誰說話?艾奧瓦城沒有星星的夜空嗎?法院街上的某個警覺戒備、焦躁不安、可能聽到他說話的路人嗎?(也許是怡穎,假如她還醒着的話) 丹尼走下人行道,來到空蕩蕩的路面上,仿佛故意讓那輛藍色野馬注意到他。

    “請别傷害我父親和我兒子。

    ”丹尼說,“如果你要害人,那就害我吧。

    ” 然而,在看不見的天空下面,那個不知道是要照顧還是傷害他們的人究竟是誰?“天空女士,你在不在?”作家大聲問,但艾米從來沒說她是全職天使,他也已經有八年沒見到她了。

    無人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