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世事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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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尹不在家,丹尼看了看她那個衛生間的藥櫃,看到了她的避孕藥——處方是在艾奧瓦城開的。

     丹尼一直用避孕套。

    這是個老習慣——鑒于他曾經有過不止一個性夥伴,這個習慣還不錯。

    但尹曾經用幾乎算得上随便的語氣對他說:“謝謝你能用避孕套,我吃了一輩子避孕藥,再也不想吃了。

    ” 可她還是在吃,不是嗎?既然丹尼的父親都不管怡穎的事,丹尼又為什麼非得從尹那裡探聽一切的答案呢?她的生活難道還不夠複雜嗎? 一輛藍色的野馬車闖進了這個粗心大意的世界,那裡到處都是不曾提出和沒有回答的問題——這些問題不隻跟亞洲人有關,還關系到廚師和他的作家兒子之間長期存在的一些秘密——讓他們充分體會到什麼叫作(盡管隻是暫時的)世事無常。

     秋天,艾奧瓦隊的主場橄榄球賽在星期六上午舉行,丹尼能聽到艾奧瓦大學的樂隊在演奏,卻不知道音樂聲是從哪裡傳過來的。

    假如樂隊是在艾奧瓦河對岸山上的金尼克體育場演奏,那他能在城東的法院街這樣遙遠的地方聽到音樂聲嗎? 那是個陽光燦爛的星期六,丹尼弄到了票,準備帶喬一起去看比賽。

    他起了個大早,給男孩做了薄烤餅。

    廚師星期五在毛家餐廳忙到深夜,橄榄球主場比賽結束後的星期六當晚,他會忙到更晚。

    這天早上,丹尼的父親還沒起床,怡穎也是,像平時一樣,她剛剛從仁慈醫院下了夜班回來,丹尼也沒打算會在中午之前看到睡衣女士。

    鄰居家的孩子麥克斯是喬的朋友,他是艾奧瓦大學教職工的孩子,也是喬在朗費羅小學三年級的同班同學,是他先稱呼怡穎“睡衣女士”的。

    (這個八歲的孩子記不住怡穎的名字。

    ) 丹尼在洗他和喬的早餐碗碟,喬和麥克斯在外面玩。

    兩個孩子在後巷騎自行車,出門之前還從門廊的闆條箱裡拿了一些蘋果,但沒有吃掉它們,丹尼後來意識到,孩子們是拿蘋果當障礙滑雪場的門。

    他喜歡麥克斯,但這孩子騎着自行車滿城跑,這件事是丹尼和喬産生摩擦的根源,因為丹尼不允許喬這麼做。

     麥克斯是品牌啤酒的宣傳海報、貼紙和縫到衣服上的徽章的狂熱收藏者,還送給喬好幾十樣這種東西,喬讓怡穎把其中的徽章縫在他的牛仔外套上,貼紙貼在冰箱上,海報挂在喬的房間裡。

    有意思,丹尼想,不過完全沒關系,畢竟八歲的孩子又不喝啤酒。

     對于那輛車,丹尼首先想起的就是突如其來的車胎摩擦聲,他隻看到一片模糊的藍色影子掠過廚房窗外。

    作家沖進後門廊,他以前覺得這裡對兒子的唯一威脅就是那隻負鼠。

    “喬!”丹尼叫道,沒人回答——隻有那輛藍色汽車撞倒巷子盡頭的垃圾桶的聲音。

     “安吉爾先生!”丹尼聽見麥克斯喊道,這孩子似乎從來沒從自行車上下來過,可丹尼看到他在跑。

     巷子裡的那幾個擺在地上當障礙滑雪門的蘋果已經被壓扁了。

    丹尼看到兩個孩子的自行車都倒在人行道以外,喬像個胎兒一樣蜷縮着躺在地上,緊挨着自行車。

     丹尼看出喬意識清醒,不像受了傷,更像是受了驚吓。

    “撞到你了嗎?那輛車撞到你沒有?”他問兒子。

    男孩連忙搖搖頭,但身體的其他地方沒有動,蜷得像一個球。

     “我們的自行車翻了,為了躲那輛車——那輛野馬直接朝我們沖過來了。

    ”麥克斯說,“是那輛藍色野馬——總是開得很快那輛。

    ”麥克斯告訴丹尼,“它的顔色肯定是定制的——那種藍色挺怪的。

    ” “你以前見過那輛車?”丹尼問。

    (麥克斯顯然對汽車也挺了解。

    ) “是,但不在這裡——在巷子裡沒見過。

    ” “去找睡衣女士,麥克斯,”丹尼對孩子說,“她在樓上,跟我老爹在一起。

    ”丹尼此前從來沒叫父親“老爹”,現在突然這樣說,大概是因為吓到了。

    他跪在喬旁邊,幾乎不敢碰他,男孩抖個不停,像個打算回到子宮的嬰兒,作家想。

    “喬?”父親問,“你什麼地方疼嗎?受傷了沒有?你能動嗎?” “我看不見有司機,隻是一輛車。

    ”男孩說。

    除了發抖,他的身體還是沒動。

    也許是擋風玻璃反光,丹尼想。

     “沒有司機。

    ”喬堅持說。

    後來麥克斯也說他沒看到司機,盡管他以前見過這輛藍色野馬在附近超速行駛來着。

     “睡衣女士!”丹尼聽到麥克斯喊道,“老爹!” 廚師從床上坐了起來,旁邊是昏昏欲睡的怡穎。

    “老爹是誰?”他問她。

     “我覺得睡衣女士是我,”怡穎困倦地說,“老爹肯定是你。

    ” 得知喬從自行車上摔了下來,還跟一輛車有關,怡穎和廚師慌張得手忙腳亂。

    麥克斯也許到死都會記得,睡衣女士光着腳沖到事故現場,這時喬已經坐了起來,父親把他摟在懷裡,輕輕地來回搖晃。

    跛腳的廚師過來得慢一些。

    尹也放下了正在創作的小說,出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巷子盡頭走來一位衣着優雅、面有懼色的女士,那輛消失不見的藍色野馬撞翻的就是她家的垃圾桶。

    她雖然年紀大,而且身體虛弱,但也想看看騎自行車的孩子們是否沒事。

    像麥克斯一樣,這位莊重威嚴的老太太以前也在附近見到過那輛藍色野馬——但從來沒看見司機。

     “是哪種藍色?”丹尼問她。

     “不是普通的藍色,它太藍了。

    ”老太太說。

     “顔色是定制的,安吉爾先生,我告訴過你。

    ”麥克斯說。

     “你沒事,你沒事。

    ”怡穎反複對喬說着,她把孩子從頭到腳摸了一遍。

    “你沒摔着腦袋吧?”她問他。

    他搖了搖頭。

    于是她開始撓他的癢癢,也許是為了讓兩個人都放松下來。

    這天早晨她穿的是一套泛着彩光的魚鱗綠色香港睡衣。

     “一切都還好,是吧?”尹問丹尼。

    這位韓裔離異女性也許想回去寫作了。

     不,一切都不怎麼“好”,作家丹尼·安吉爾想——隻要那輛無人駕駛的藍色野馬還在到處亂竄,就好不了——但他對尹(她也光着腳,穿着T恤和牛仔褲)和看起來很擔心的父親笑了笑。

    廚師肯定是一瘸一拐地來到樓上的走廊時才意識到自己沒穿衣服的,因為他隻穿了一條丹尼的跑步短褲。

    丹尼把它挂在樓梯頂端的欄杆上。

     “你要去跑步嗎,老爹?”丹尼問父親,這個新詞對他倆來說出奇地順耳——仿佛标志着躲過危難後的轉折點,意味着他倆和小喬生活的新開端。

    也許的确是這樣的。

     那個警察姓科爾比。

    “科爾比警官”,在法院街住所的廚房裡,廚師一直這麼叫他——對于很久以前出現在他生活中的另一位警察,廚師一向是假裝尊敬他,或許眼下也在裝模作樣。

    除了糟糕的發型,這個艾奧瓦城的年輕警察跟卡爾毫無相似之處。

    科爾比皮膚白皙,有着斯堪的納維亞人的藍眼睛和修剪整齊的金色胡須,他為沒能早些回應丹尼此前撥打的報警電話(報告有人危險駕駛)緻歉,因為近幾個周末艾奧瓦橄榄球隊在主場打比賽,當地警方一直很忙。

    警察友善而誠懇的态度讓丹尼立刻喜歡上了他。

    (作家很快注意到,科爾比警官觀察力敏銳,能夠注意到各種小細節,比如冰箱上的那些啤酒貼紙。

    )科爾比警官告訴丹尼和他父親,他此前也曾接到過關于一輛藍色野馬車的報警,正如麥克斯所說,它的顔色很可能是特别定制的,是一輛改裝車,但不同目擊者的描述存在着不一緻的地方。

     引擎蓋上的車标要麼是原版的野馬标志,要麼——根據仙童街和道奇街附近某個超市停車場裡的一位歇斯底裡的家庭主婦的說法——換成了一匹下流的半人馬小雕像。

    也有目擊者看到了車牌,它沒什麼特别,但顯然是别的州的車牌,可有個在迪比克街騎摩托的大學生說,這輛藍色野馬的車牌絕對是艾奧瓦州的。

    科爾比警官告訴廚師和他的作家兒子,沒有人能描述出司機的樣子。

     “孩子們随時可能放學回家。

    ”丹尼對警察說,科爾比警官禮貌地瞥了一眼手表,“你可以跟他們談談,我隻看到一個奇怪的藍色影子從窗外閃了過去。

    ” “我可以看看你兒子的房間嗎?”警官問。

     丹尼覺得這個要求有點奇怪,但他沒有理由反對。

    警官隻在男孩房間待了一分鐘,也沒對啤酒海報發表任何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