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世事無常

關燈
出的種種努力為進展中的小說帶來了迷宮般的情節。

     前提是你得相信她的真實經曆或者她的小說,作家丹尼·安吉爾想。

    初次見到她時,他讀了她小說的前幾章,丹尼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相信她——無論她作為女人還是作家。

    但他一開始就喜歡她,而且越來越喜歡,至少這緩解了他對父親那位擁有無數睡衣的年輕女友的不恰當的幻想。

     “好吧,”丹尼把尹介紹給廚師時,廚師對兒子說,“既然家裡已經有一個華裔護士、兩個日裔保姆了,為什麼不能來個韓裔作家呢?” 但他們都在隐瞞着什麼,不是嗎?當然,廚師父子在躲避追捕——他們是逃犯。

    父親的華裔護士給丹尼的感覺是,有些事她沒有說。

    至于丹尼的韓裔作家,他知道她故意表現得含含糊糊——這種表達風格可不僅限于她的散文。

     唯有兩位日裔保姆無可挑剔,她們真心喜歡小喬。

    她們對廚師的好感,也是從三個人在毛家餐廳長期共事——實現融合亞洲菜和法國菜的雄心壯志——的情誼中滋長出來的。

     并不是說怡穎對喬的關心缺乏誠意,這位急診室護士确實是個好人。

    她和廚師之間的關系存在妥協讓步,也許對他倆而言都是如此。

    但托尼·安吉爾長期以來一直對女人保持警惕,習慣腳踩好幾條船。

    怡穎本來不應該容忍托尼跟他在作家班派對上結識的女人逢場作戲,但護士竟然接受了廚師的做法。

    怡穎喜歡跟與她不在身邊的女兒同齡的男孩住在一起,願意充當别人的母親。

    在廚師這個完全由男性組成的家庭裡成為其中一員,也許讓怡穎感到像是一種新奇的波西米亞式冒險——而一旦她的女兒和父母最終來到美國,她就沒那麼容易體驗到這樣的冒險了。

     對于仁慈醫院那些大膽詢問她的情況的年輕醫生——他們想知道她是否結婚,有沒有男朋友——怡穎總是語出驚人:“我和作家丹尼·安吉爾住在一起。

    ”她肯定是喜歡這樣說的,但并非是為了徹底阻止對方的追問,因為面對好友和熟人時,怡穎還會補充一句:“好吧,其實我是在跟丹尼的父親約會,他是毛家餐廳的廚師——不是華裔的那個廚師。

    ”不過,廚師理解怡穎的感受:對于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來說,在異國他鄉過着不穩定的生活,隻能從照片上看到自己的女兒,滋味一定很複雜。

     有一次,在一個派對上,有個在仁慈醫院工作的人告訴丹尼:“哦,我認識你的女朋友。

    ” “什麼女朋友?”丹尼問。

    那時尹還沒進入他的作家班,他也還(暫時)沒搬進法院街的第二套房子。

     “怡穎——那個華裔護士——” “她是我爸的女朋友。

    ”作家連忙說。

     “哦——” “怡穎是怎麼回事?”丹尼後來問父親,“有人以為她跟我住在一起。

    ” “我不管怡穎的事,丹尼爾。

    她也不來管我。

    ”廚師指出,“她對喬不是很好嗎?”父親問他。

    他倆都明白,在佛蒙特州的時候,丹尼跟那個前溫德姆學院的學生弗蘭基同居時,就拿同樣的話應付父親——可如今的事還是有點奇怪,丹尼想(至少在尹搬進法院街的第二套房子之前)。

    年近五十的廚師是不是比他的作家兒子還有波西米亞精神? 那座房子又有什麼問題呢?地方夠大,足以容納所有人——這并非問題所在。

    卧室數量夠多,每個人都能分開睡;尹把其中一間客房當成寫作和存放她所有物品的房間。

    作為一個三十多歲、沒有孩子、正在忍受一場匪夷所思的韓國式離婚的女人來說——至少在她正在創作的小說裡,這場離婚是“匪夷所思”的,或者說丹尼認為它匪夷所思——尹的個人物品很少,她是否把所有東西都留在了首爾——不僅是她可怕的前夫? “我是個學生,”她對丹尼說,“重新做學生就是這麼自由——因為我什麼都沒有。

    ”這是個聰明的回答,作家想,但丹尼不知道是否該相信她。

     一九七三年秋天,喬開始讀三年級,廚師把一箱蘋果放在艾奧瓦城房子的後門廊上。

    門廊俯瞰一條狹窄的磚鋪小巷,小巷跟法院街的一長排房子一樣長。

    除了存放垃圾桶,這條巷子似乎沒有别的用處,隻是偶爾會有一輛汽車慢速駛過——更常見的是騎自行車的孩子,很少使用的人行道上散落着一些沙子和礫石,這意味着孩子們可以在上面練習騎車打滑的技巧。

    喬曾經在這條後巷從自行車上摔下來過,擦傷了膝蓋,怡穎給他處理了傷口。

     後門廊與廚房相連,正對着後巷,時常有動物跑來吃廚師留在門廊裡的蘋果——起初丹尼以為那是浣熊,實際上是一隻負鼠。

    有天傍晚,小喬來到門廊拿蘋果吃,把手伸進闆條箱,被負鼠吓了一跳。

    它朝他低聲咆哮嘶叫,男孩很害怕,甚至說不清這隻野性十足的動物是不是咬到了他。

     丹尼一直問:“它咬你了嗎?”(他反複檢查喬的胳膊和手,尋找咬痕。

    ) “我不知道!”男孩叫道,“它又白又粉——真難看!這是什麼東西?” “負鼠。

    ”丹尼不停地念叨,他看見它溜走了,負鼠真是一種醜陋的生物。

     那天晚上,喬睡着後,丹尼來到男孩的卧室,把他全身檢查了一遍。

    他希望怡穎在家,但她去急診室值班了。

    她知道負鼠會不會攜帶狂犬病毒——在佛蒙特,浣熊常常攜帶這種病毒——如果喬被咬了,這位好護士肯定知道該怎麼辦,但丹尼發現兒子的身體完好無損,沒有任何咬痕。

     尹站在男孩卧室敞開的門口,望着丹尼在孩子身上尋找動物咬傷的迹象。

    “喬怎麼會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咬了?”她問。

     “他吓糊塗了。

    ”丹尼回答。

    尹凝視着熟睡的男孩,仿佛他是一頭野獸或者陌生的動物,丹尼意識到,她常常用這種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既困惑又迷戀的眼神盯着喬看。

    如果說怡穎寵愛喬,是因為她渴望跟與喬同齡的女兒團聚,那麼尹端詳喬的時候,神情裡卻明顯透着不解,好像以前從來沒接觸過任何年齡的孩子似的。

     所以現在又回到了老問題:尹的經曆(或者她的小說)是否可信。

    她成功地與丈夫離婚——更重要的是,她成功地讓他啟動了所謂的煩瑣程序——原因是沒能懷孕生子。

    這是她小說中曲折情節的主線:她丈夫以為她在努力嘗試懷孕,其實她卻一直在吃避孕藥,還用了子宮帽——她想盡一切辦法避孕,根本不想要孩子。

     尹用英文而不是韓文寫小說,丹尼認為她的英文相當出色,文筆也好,但其中的某些韓國元素神秘晦澀。

    (韓國的離婚法究竟是什麼樣的?有必要假裝嘗試懷孕嗎?還有,據尹自己說,她讨厭服用避孕藥。

    ) 丹尼最後猜測,尹小說裡的那位前夫是個涉及黑道的生意人。

    也許他是個高薪殺手,或者雇用不如自己的殺手幹那些髒活;丹尼在讀尹那本正在創作的小說時,并沒有看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過那位丈夫顯然是個危險人物——在尹的真實生活和小說裡都是如此。

    丹尼隻能琢磨一下性方面的細節。

    盡管尹努力妖魔化他,那位丈夫還是有令人同情的地方。

    心懷詭計的妻子無法懷孕,這個可憐的男人還以為是他的錯。

     晚上躺在床上,尹會把她那悲慘婚姻中最糟糕的細節講給丹尼聽——包括她丈夫不知疲倦的性需求——可這樣也無助于解答丹尼的疑惑。

    (可他是想讓你懷孕,不是嗎?丹尼想問她,盡管最後沒有問。

    也許尹和她不幸的丈夫都以為,性是一種責任。

    她在黑暗中告訴丹尼的那些事逐漸與她小說中的細節混淆起來——還是說,它們本來就是一回事?) 尹小說中的那位虛構的丈夫——冷血殺手組織的頭目——竟然跟她現實生活中的丈夫同名,難道不應該避免這樣的情況嗎?丹尼問尹。

    萬一前夫讀到她的小說怎麼辦?(假如這本書能出版的話)那樣他不就知道她在結婚後是怎麼努力避孕欺騙他的了嗎? “我以前的人生已經結束了。

    ”尹陰郁地回答。

    她現在已經不把性和責任聯系到一起了,盡管丹尼對這一點也心懷疑惑。

     尹的物品寥寥無幾,收拾得也格外整齊,她甚至把放在小浴室裡的盥洗用品也拿到了用來寫作的那間客房。

    她的衣服放在那間卧室的壁櫥裡,有的擱在屋裡那隻孤零零的抽屜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