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世事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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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位于珊瑚村街的毛家餐廳望出去,可以看到一家名叫“希臘人”的比薩店,那裡最受食客歡迎的比薩澆頭是卡拉瑪塔橄榄和羊乳酪。

    (正如丹尼的父親當時所說:“味道不錯,但那不是比薩。

    ”)艾奧瓦城的市中心有家冒牌愛爾蘭酒吧,名叫“奧羅克”,店裡有台球桌,每個聖帕特裡克節都供應綠啤酒,還有多味臘腸和肉丸三明治。

    在丹尼看來,奧羅克嚴格來說是學生的聚會場所——就像是波士頓幹草市場以南、漢諾威街附近那些酒吧的蹩腳翻版。

    這些酒吧裡面,最老的一家當數“聯邦生蚝”,這是個意式海鮮小酒館,後來它的對面建了一座大屠殺紀念館。

    在聯盟街和馬歇爾街的交叉口,還有一家名叫“手搖鈴”的酒館——未成年的丹尼爾·巴恰加盧波曾經去那裡跟塞埃塔和卡羅傑洛家的表姐們買醉。

     這些小酒館離北區不遠,無法擺脫廚師的注意。

    有一天,他尾随丹尼爾和他的兩個表姐,來到了“手搖鈴”。

    當廚師看到年幼的兒子喝起啤酒時,就把他拽了出來。

     作家丹尼·安吉爾坐在阿韋利諾寫東西——他在等廚師父親給他一個驚喜——他曾指望在“手搖鈴”當着表姐們的面受辱的那次經曆能讓自己戒酒,可做到這點并不像他想的那麼容易,丹尼需要經曆比那一次更大的恐懼和屈辱——在他做了父親之後——才能徹底戒酒。

    (“如果做了父親還不能讓你承擔責任,”廚師曾經告訴兒子,“那無論什麼事都不能改變你了。

    ”) 在開車來布拉托布羅的阿韋利諾享用驚喜晚餐之前,丹尼給那個嬉皮木匠打了一頁紙的留言。

    他開車來到那條通往威斯敏斯特西的土路,把留言放進王八蛋狗主人的信箱——那時他有沒有從一個父親的角度出發考慮問題呢?作家是否希望小喬遇到類似的敵對處境時也這麼做呢? “你的狗死了,我真的很抱歉,”丹尼寫道,“我當時氣壞了。

    你對自己的狗一點兒都不負責,不承認公路并非你家狗的地盤。

    但我也應該控制自己的脾氣。

    我會去别的地方跑步。

    你失去了一條狗,我放棄我最喜歡的跑步路線,咱們适可而止,好嗎?” 這隻是一張普通的打了字的紙,作家沒署名。

    如果阿曼多說得對——那渾蛋是個作家木匠,還是丹尼在溫德姆教過的學生——那這個惹人厭的狗主人肯定早就知道,帶着壁球球拍柄跑步的這個人就是作家丹尼·安吉爾。

    但丹尼覺得沒必要挑明這一點,他也沒把這張紙裝進信封,隻是疊了兩道就投進狗主人的信箱,信箱安在排列着僵屍車的車道和土路的拐角處。

     坐在阿韋利諾寫作的丹尼意識到,假如阿曼多知道了這件事會怎麼說:“别想着跟王八蛋講和。

    ”但阿曼多沒有孩子,是否正因如此,他才無所畏懼?丹尼之所以擔心沖突升級,超出控制範圍,不正是出于保護孩子免受傷害的考慮嗎?(在丹尼随手寫下的筆記裡,有幾個沒完成的句子,裡面都包含“無名的恐懼”這個詞,不知怎麼,它顯得特别尴尬和紮眼。

    ) 在童年和青年時代,丹尼總覺得父親和凱奇姆這兩個人與衆不同。

    主要因為父親是廚師,而凱奇姆是河工兼伐木工,他比安全靴還強硬,這位放縱不羁的伐木工打起架來從不退縮。

     然而凱奇姆跟自己的孩子相當疏遠,可以說已經失去了他們,所以,他未必真的比廚師更勇敢、更有膽量。

    凱奇姆不是一位父親,不再是了,他沒有多少可以失去的東西。

    丹尼現在才明白,父親始終在竭盡全力地守護自己的兒子。

    離開絞河鎮,這是一位父親做出的決定。

    廚師和兒子後來又都盡力保護小喬,他們對這孩子懷有同樣的擔憂,這一點拉近了丹尼和父親的距離。

     作家記得,在艾奧瓦城時,他也覺得自己跟父親很親近(丹尼認為,父子倆在艾奧瓦生活的第二段經曆是“亞洲插曲”)。

    在艾奧瓦城的那些年,他父親最穩定的女朋友是仁慈醫院的急診室護士怡穎。

    她是華裔,跟丹尼同齡——三十出頭,幾乎比廚師小二十歲——她有個女兒還在香港,跟喬差不多大。

    女兒一出生,丈夫就離開了她——他想要個兒子——怡穎把孩子托付給父母照看,一個人到美國中西部開啟新生活。

    護理是個不錯的職業選擇,艾奧瓦城也是個不錯的地方。

    仁慈醫院的醫生們宣稱怡穎不可或缺,她已經拿到了綠卡,有望成為美國公民。

     當然,怡穎偶爾也會聽到有人在她背後嘀咕“東亞佬”這個詞——這類最常見的侮辱來自急診室的那些心懷偏見的病号、駛過的汽車裡那些面目模糊的司機或乘客,但被人錯當成越戰老兵的戰時新娘并沒有讓她感到困擾,她畢竟還面臨着更加艱巨的任務——把女兒和父母接到美國——好在她正逐步履行着各種煩瑣的手續,進展還算順利。

    為了實現目标,怡穎必須保持專注,全力以赴。

    (她堅信,等越戰結束後再把家人接到美國會比較容易,有位可靠的權威人士告訴她,這“隻是時間問題”。

    ) 怡穎告訴托尼·安吉爾,現在并非她“投入感情”的好時機,也許這正合父親的意,丹尼那時認為。

    考慮到怡穎的雄心壯志,對她來說,廚師是個令人寬慰又要求不高的伴侶,而托尼·安吉爾的大部分人生早已迷失在過去,他也不打算追求所謂的感情投入。

    另外,廚師的孫子和怡穎的女兒同歲,她像母親那樣呵護着小喬。

     丹尼和父親把新的女人帶進自己的生活時,總要考慮喬的感受。

    丹尼喜歡怡穎——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對喬的關切是真心實意的——盡管兩人同齡這件事有些尴尬,而且作家也受到了她的吸引。

     那三年裡,丹尼和父親在艾奧瓦城的法院街前後租住過三套房子——房東都是擁有終身教職、享受學術休假的大學教授。

    法院街是一條林蔭道,兩側是寬敞的三層住宅,幾乎算得上大學教員的聚居區。

    從這條街可以方便地步行前往朗費羅小學,一路上相當安全,喬在那所小學讀了二、三、四年級。

    法院街離艾奧瓦城的市中心有些遠,丹尼再也不用在艾奧瓦大道上開車了——他曾經和凱蒂住在那邊——無論如何,他前往位于艾奧瓦河河畔的那座英文-哲學系大樓(當地人叫那兒“英哲樓”,丹尼的作家班辦公室就在裡面)時,再也不用經過那裡了。

     盡管法院街上租來的房子足夠寬敞,可丹尼不在家中寫作——主要是因為怡穎在仁慈醫院急診室的工作時間不規律。

    她經常在廚師的卧室裡睡到中午,然後穿着絲綢睡衣到樓下的廚房給自己弄吃的。

    不去醫院上班時,她整天都會在家穿着那件非常緊身的香港睡衣。

     丹尼喜歡送喬上學,然後到英哲樓寫作。

    隻要關上辦公室的門,學生和其他老師就知道不能打擾他。

    (怡穎個子不高,但驚人地結實,有着漂亮的臉蛋和煤黑色的長發。

    她有許多套絲綢睡衣,顔色各異;丹尼記得,就連她那套黑睡衣都是那麼勾人魂魄。

    )括号裡的這段與前文無關的描述,在丹尼上午開始寫作很久之後——怡穎穿着性感睡衣在他父親床上睡覺的誘人畫面——都會讓作家浮想聯翩,無法集中注意力。

    對怡穎和她的睡衣這些誘人存在的遐想,時常一路伴随丹尼來到英哲樓。

     “我不知道,在這麼個沒意思的地方,你是怎麼寫下去的。

    ”作家雷蒙德·卡佛曾經這樣評價英哲樓。

    那幾年,雷是丹尼·安吉爾在作家班的同事。

     “那兒不像……你說的那麼沒意思。

    ”丹尼對雷說。

     另一位作家同事約翰·契弗則把英哲樓比作“一個專門給開會的人提供食宿的旅館”——可丹尼喜歡他在四樓的辦公室。

    作家班的辦公室和教室上午一般沒什麼人,隻有作家班的行政助理在值班,她很擅長記錄留言,但從不轉接電話——除非電話是小喬或者丹尼的父親打來的。

     盡管這個工作場所完全沒有美觀可言,但作家們喜歡這個能保證工作效率的地方。

    因為白天喬在學校安全無虞,丹尼也慢慢喜歡上了英哲樓。

    四樓靜悄悄的,像個庇護所——假如他在下午三點之前離開的話。

     作家們通常不會把寫作範圍局限在美好的事物,對吧?丹尼·安吉爾在阿韋利諾邊寫邊想,他想得最多的還是艾奧瓦城。

    “路中央的那個孩子”,他寫道——這可以做某個章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