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死狗/回憶毛家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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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明智的自保之舉。

     她們的丈夫都從米蘭的雲杉加工廠退了休,現在他們面對的,是一個由小型發動機維修之類的修補工作組成的世界。

    鋸木工人的肥胖妻子——朵特和梅這兩個壞老太婆——無論開車要走多遠的路,都會抓住每個機會,離開煩人的丈夫出城遊玩。

    兩個老太太發現,退了休的男人令人讨厭,因此她倆甯願彼此作伴,也不想跟别人待在一起。

    因為梅的那些比較年輕的子女(還有那些年紀比較大的孫輩)正在生養更多的孩子,所以不管其中哪個剛生完孩子的母親出院回家——無論這個“家”在多遠的地方,梅都會以她們叫自己過去幫忙為借口,逃離米蘭,開車的總是朵特。

     梅和朵特都已經六十八歲,比凱奇姆大幾歲,她們有時候會看到他——凱奇姆住在埃羅爾,在安德羅斯科金河上遊更遠的地方。

    老伐木工從來沒認出過朵特和梅,就算認出來了,也不會把她們當回事,但人人都會留意凱奇姆:伐木工有着野蠻人的名聲,根深蒂固,他前額的那道傷疤更是生動地展現了他的暴力史。

    而朵特又重了六十磅,梅胖了八十磅,兩人都是滿頭白發,一副典型的飽經風霜的北方人面孔,在路上吃個不停。

    某些生活在寒冷地區的人就有這樣的習慣,仿佛總也吃不飽似的。

     他們沿格羅夫頓路穿過新罕布什爾州北部,穿過斯塔克——這段路的一多半都與阿莫努薩克河平行——在蘭開斯特,她們穿過康涅狄格州,進入佛蒙特。

    在聖約翰斯伯裡南面岔入九十一号州際公路,沿這條路向南行駛。

    雖然接下來的路還很長,但她們一點都不着急。

    梅的女兒或孫女在馬薩諸塞州的斯普林菲爾德生了孩子,如果朵特和梅在晚飯前趕到,她倆就得幫忙喂一群小孩吃飯,跟在他們後面收拾打掃。

    所以這兩個相當精明的老太太決定在路上找地方停車吃晚飯,這樣既能大快朵頤,還可以在晚餐結束很久之後再趕到斯普林菲爾德。

    運氣好的話,刷碗的活也已經被别人幹了,最小的孩子都已經上床睡覺了。

     就在兩個壞老太婆沿着九十一号州際公路來到麥金杜瀑布附近時,廚師和他的員工們正在阿韋利諾吃下午餐。

    讓員工美餐一頓,看着每個人收拾桌子,為晚間營業作準備的時候,托尼·安吉爾總會燃起懷舊之情,想到七十年代在艾奧瓦城度過的那些年——那是兩次來到佛蒙特生活之間的插曲,是廚師父子難以忘懷的一段時光。

     在艾奧瓦城,托尼·安吉爾曾經在鄭氏兄弟開在第一大街外的中餐廳當二廚,廚師叫那裡“珊瑚村街”。

    如果這個中餐廳離市中心更近些,生意可能更好;在珊瑚村街,他們的店顯得過于高檔,在快餐店和廉價的汽車旅館中鶴立雞群,但兄弟倆覺得靠近州際公路也不錯,每逢十大聯盟[美國十餘所大學組成的體育賽事聯盟。

    ]比賽期間的周末,艾奧瓦隊在主場參賽時,這家餐廳就會吸引到許多外地顧客。

    無論如何,對于大多數學生——除非由他們的父母付錢——以及大學教員而言,這裡的餐費都算得上昂貴,鄭氏兄弟卻把他們視為目标客戶,理由是他們都有車,活動範圍不會局限于位于市中心的校園附近的酒吧和餐館。

     托尼·安吉爾認為,鄭氏兄弟給餐廳取的名字也有問題——“毛家餐廳”這個名字更容易迎合那些政治理想幻滅的學生,對于學生家長以及那些外地體育迷并沒有特殊的吸引力——然而鄭氏兄弟完全被當時的反戰抗議迷住了。

    一九七二年到一九七五年的輿論,尤其是大學城裡的輿論,經曆了從支持戰争到反戰的轉變,艾奧瓦的大學生在舊州議會大廈外面舉行過許多次示威活動。

    誠然,假如毛家餐廳開在麥迪遜或者安阿伯,生意可能更好。

    在珊瑚村街,過路的愛國主義者有時會拿磚頭或者石塊砸碎餐廳的窗戶,然後開着轎車或者皮卡車迅速溜走。

     “好鬥的鄉下人。

    ”鄭家阿哥不屑一顧地說,他是兩兄弟中的老大。

    上海話裡面,“阿哥”就是大哥的意思。

     他是個了不起的廚師,讀過美國烹饪學院的廚師學校,從小就在中餐館打工,紐約皇後區出生,先是去了長島,又去了曼哈頓。

    他在空手道館認識了一個女的,在她的勾引下,鄭家大哥來到艾奧瓦,這時女人卻把他甩了,然而早在那個時候,鄭家大哥就相信毛家餐廳會在艾奧瓦城取得成功。

     鄭家大哥在美國陸軍服過役,越戰爆發時,他的年紀恰好夠大,超出了參戰的年齡上限;他在阿拉斯加做過軍隊廚師。

    (“那裡除了魚,沒什麼地道食材。

    ”他告訴托尼·安吉爾。

    )鄭家大哥留着傅滿洲式的小胡子,紮着黑色馬尾辮,辮子裡的幾绺頭發染成了橙色。

     他指點過弟弟如何躲避越戰。

    首先,弟弟不能等着軍方來征召他入伍,而要主動報名參戰。

    “你就說,你絕對不會殺其他亞洲人,”大哥告訴他,“其他方面可以表現得狂熱一些。

    ” 于是弟弟跟人家說,無論讓他開着什麼車到什麼地方去、給什麼人做飯,他都願意幹。

    (“讓我上陣地!我願意沖進埋伏圈,我願意在迫擊炮打過來的時候做飯!我隻是不殺亞洲人而已!”) 當然,這樣做是在賭博——軍隊依然可能帶走他。

    這事兒之所以能成功,除了哥哥的主意好,托尼·安吉爾想,還在于弟弟的瘋勁兒也足——他根本用不着裝瘋就已經夠瘋的了。

    對于自己把弟弟從越戰中挽救出來——讓他不必殺戮亞洲同胞,或者被亞洲同胞殺掉——這件事,鄭家大哥覺得很得意。

     毛家餐廳供應經典的法國菜和多種風格混搭的亞洲菜,但鄭家大哥把亞洲菜和法國菜分開了——有些菜例外。

    毛家餐廳的洛克菲勒牡蛎上撒的是日式面包屑,大哥用葡萄籽油和青蔥制作蟹肉餅裡的蛋黃醬(把蟹肉放進日式面包屑,加上切碎的龍蒿;日式面包屑放在冰箱裡不會變得濕乎乎的,别的面包屑會)。

     問題是,他們是在艾奧瓦,大哥要從哪裡弄日式面包屑呢?——更不用說牡蛎、葡萄籽油和螃蟹了。

    這就輪到瘋狂的弟弟出手了。

    上海話裡,“小弟”是弟弟的意思,“小”字的發音接近于“Shaw”。

    每個星期,小弟都會開着鄭氏兄弟的冷藏卡車(帶兩個冷凍室)到下曼哈頓跑一趟,托尼·安吉爾和他一起上路。

    從艾奧瓦市到紐約唐人街,要開十六個小時的車,廚師和小弟會去佩爾和莫特街的市場上采購。

     如果說是空手道館裡的那個女人引誘鄭家大哥來艾奧瓦的,那麼讓鄭家小弟發瘋的就有兩個女人——她們一個住在雷哥公園,另一個在貝斯佩奇。

    其實廚師并不在意小弟去找哪個女人。

    托尼·安吉爾懷念北區,也同樣喜歡皇後區和長島的小型華人社區,這些地方的人對他很友好,彼此也很親熱。

    (就個人而言,廚師更喜歡雷哥公園的那個女朋友——她叫斯派西,至于貝斯佩奇的那位女士,他記不住她的名字,也不會發音。

    )托尼喜歡在唐人街買東西,甚至也喜歡沿八十号州際公路返回艾奧瓦的那段路。

    在州際公路上,他和小弟輪流開車,但在紐約市附近,他會讓小弟開。

     他們會在星期二下午離開艾奧瓦,整夜開車直到黎明——從荷蘭隧道駛出,趕在星期三的早高峰到來之前進入哈得孫街和運河街。

    他們把車停在唐人街的佩爾街或者莫特街的時候,市場剛好開門。

    星期三晚上,他們在皇後區或者長島過夜,然後在星期四的早高峰之前離開,開一整個白天的車返回艾奧瓦。

    星期四晚餐時間過後,他們會把貨物卸在毛家餐廳。

    周末是毛家餐廳的重要營業時段,從唐人街買來的牡蛎、贻貝和鮮魚放到星期五晚上也還是新鮮的——運氣好的話,星期六晚上也還新鮮。

     廚師前所未有地感到身強力壯。

    在艾奧瓦,他從四十八歲待到了五十歲,但給小弟的冷藏車裝卸貨讓他練就了一身職業搬運工般的肌肉。

    車上有許多沉重的貨物:成箱的青島啤酒、大桶的海水和冷凍贻貝的碎冰。

    在回去的路上,他們通常會在印第安納州或伊利諾伊州的一家折扣酒水商店停下,再多裝一些冰,把比目魚、鮟鱇魚、海鲈魚、蘇格蘭三文魚、扇貝、蝦、臘腸和所有的螃蟹冷凍起來。

    卡車一路向西,車廂裡的冰塊不斷融化,車身開始打晃。

    有個冷凍櫃總是散發着鱿魚味,他們把鱿魚凍在裡面,還有個棕色的大壇子,裡面裝着天津鹹菜(來自中國),必須用報紙包起來,否則鹹菜會變得又幹又碎。

    小弟說,把日式鳳尾魚放在中國鹹鴨蛋旁邊,是“自找倒黴”。

     有一次,他們駛過東莫林在密西西比河上的橋梁時,為了避開一輛爆胎的公交車,冷藏車來了個急轉彎,接下來的一路上,兩個人聞着所有的亞洲作料的味道回了家:做泰式綠咖喱的“金童”魚露瓶子碎了;中國的豆腐乳(豆類發酵制品)和台灣肉松撒了一地;泰國“湄南河”瓶裝甜辣醬和紅綠咖喱醬包裝破裂,醬汁順着鋸齒狀的玻璃瓶破口裡淌出來。

    香油和醬油流了一車廂,但味道最大的還是要數港式蒜蓉辣醬,不知怎麼,它的大蒜味兒又跟日式柴魚片和中式海米經久不散的腥味混為一體。

    黑香菇撒得到處都是,幾星期後還能找出來。

     一到達文波特西,廚師和小弟馬上把車停在八十号州際公路旁,準備打開車廂後門,檢查密西西比河上那起差點撞車的事故引發的撒漏情況。

    但難聞的氣味警告他們,在回到毛家餐廳之前不要冒險打開車門。

    這時,從車廂後門下面流出了一股不知道是什麼玩意兒的東西。

     “這是什麼味道?”小弟問廚師。

    那是一種摻雜着啤酒沫的褐色液體,他們倆都看到了。

     “什麼味道都有。

    ”托尼·安吉爾回答,他跪在人行道上,在車門底部嗅來嗅去。

     一個州警騎着摩托過來,問他們是否需要幫助。

    小弟把所有的購物收據都放在雜物箱裡,以防警察攔下卡車,懷疑他們運輸贓物。

    廚師跟警察解釋他們是如何為了躲避爆胎的公交車而在橋上急轉彎的。

     “也許我們不該停車,等回到艾奧瓦再檢查損失情況。

    ”托尼說。

    長着娃娃臉、胡子刮得光溜溜的小弟點頭贊同,他那條光滑閃亮的黑馬尾辮上綁着根粉紅絲帶,是斯派西或者另外那個女朋友送他的愛情小禮物。

     “聞起來有股中餐館的味兒。

    ”騎摩托的警察說。

     “我們就是中餐館的。

    ”托尼告訴他。

     小弟和廚師都看出來,警察想見識一下車廂裡究竟亂成什麼樣,既然已經停了車,他們别無選擇,隻得打開車廂後門。

    亞洲的氣息,或者說,至少是那片大陸上的美食的香氣一股腦兒地湧了出來:打翻的荔枝杏仁奶露、散落的生姜、三德貿易公司的紫蘇葉——這些葉子貼在車廂的内壁和天花闆上,看起來就像發了一層黴。

    還有一條面目猙獰的鮟鱇魚,在醬油和深棕色冰塊組成的肮髒海洋中凝視着他們——在這樣的環境下,它應該很容易獲得“世界上最醜的魚”這個頭銜。

     “老天爺,這是什麼啊?”騎摩托的警察問。

     小弟解釋說:“鮟鱇魚,窮人的龍蝦。

    ” “你們在艾奧瓦城的餐廳叫什麼名字?”警察問。

     “毛家餐廳。

    ”小弟自豪地回答。

     “原來是那裡!”騎摩托的警察說,“會有人開車跑到你們那邊故意搞破壞,對吧?” “偶爾吧。

    ”廚師承認。

     “還不是因為打仗,”小弟戒備地說,“那些鄉下人都是主戰派。

    ” “都怪你們的店名!”警察說,“毛家餐廳——怪不得有人搞破壞!這裡是中西部,你知道吧,艾奧瓦可不是伯克利!” 回到卡車上——它永遠散發着佩爾街和莫特街在天氣不好的早晨散發的那種難聞氣味(下曼哈頓的垃圾工人罷工時,也有這麼一股味)——廚師對小弟說:“你知道,警察說得有道理,我是指店名。

    ” 小弟因為吃了巧克力濃縮咖啡球,精神異常亢奮,他把咖啡球和所有收據放在儀表闆旁邊的雜物箱,邊開車邊不停地吃——這是為了讓自己保持清醒。

    要是廚師在十六個小時的車程中吃了超過兩三顆,那他直到第二天都會心髒狂跳,還會不停地拉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