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rong>Ⅱ 一九六七年波士頓</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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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卡爾警官被印第安洗碗工的屍體絆倒在廚房,已經過去了幾乎整整十三年,這是個不怎麼吉利的數字,連凱奇姆都拿不準牛仔是不是對同一天晚上消失的廚師父子起了疑心。

    根據庫斯縣的那個地區——也就是安德羅斯科金河的上遊一帶——最有見識的人的說法,印第安·簡是和廚師父子一起走掉的。

     在凱奇姆看來,“簡和廚師私奔了”這條廣為流傳的謠言比起這個可能性——警官用某一件不知道是什麼的鈍器(始終沒找到兇器)謀殺了自己的女朋友——更讓卡爾困擾。

    卡爾肯定相信簡是自己殺的,當然,他處理了她的屍體。

    再也沒有人見過她。

    (她的屍體也從沒出現過。

    ) 然而,每次遇見牛仔,凱奇姆總會遭遇各種話裡有話的盤問。

    “你還是沒收到大廚的消息嗎?”卡爾總是這樣問他,“我還以為你們兩個是朋友呢。

    ” “大廚不愛說話,”凱奇姆反複指出,“沒收到他的消息,我并不覺得奇怪。

    ” “那孩子呢?”牛仔偶爾會問。

     “他怎麼了?丹尼就是個小孩,”凱奇姆誠懇地說,“小孩不會寫什麼信,對吧?” 可丹尼爾·巴恰加盧波寫了不少東西——不隻給凱奇姆寫信。

    在他們最初的通信裡,男孩告訴凱奇姆,他想成為作家。

     “那樣的話,你最好别接觸太多天主教思想。

    ”凱奇姆回信說。

    小丹尼驚訝地發現,凱奇姆的字竟像是女人寫的,真是奇怪。

    丹尼問父親,母親是不是把她的字體——連同跳舞和識字一起——教給了凱奇姆。

     “我不這麼覺得。

    ”多米尼克隻說了這麼一句。

     凱奇姆寫字秀氣的緣由始終是個未解之謎,多米尼克似乎不太在意老朋友的字,至少沒達到小丹尼的程度。

    十三年裡,未來的作家丹尼·巴恰加盧波與凱奇姆的通信次數超過了父親和他的老朋友。

    凱奇姆和廚師的通信總是簡潔明了。

    卡爾警官在找他們嗎?多米尼克一直想知道。

     “你最好這樣假設。

    ”這是凱奇姆每一封回信的主旨,但最近他似乎有更多的話要說。

    他給丹尼和多米尼克寄來同一封信,更新鮮的是,信是用打字機打的。

    “出事了,”凱奇姆在信的開頭寫道,“咱們應該談談。

    ” 這話說得容易,做起來難——凱奇姆沒有電話。

    他習慣在公共電話亭給多米尼克和小丹尼打對方付費的電話,每當凱奇姆宣布自己的蛋快要凍掉了的時候,接下來往往會突然挂掉電話。

    新罕布什爾州北部和緬因州固然很冷,凱奇姆似乎在緬因州待得越來越久,但這麼多年來,他的對方付費電話幾乎都是在寒冷天氣打來的。

    (也許是故意的,或是凱奇姆喜歡長話短說。

    ) 凱奇姆寫給小丹尼和他父親的第一封打出來的信上還說,牛仔隐晦地提到了一件事,這是“不祥之兆”,其實也沒什麼新鮮的,多米尼克和丹尼早就知道,卡爾警官本來就是他倆的不祥之兆,說話也老是拐彎抹角,可這一次他特别提到了加拿大。

    卡爾認為,越戰是美加關系惡化的原因。

    “我跟加拿大當局合作,什麼狗屁都沒查到。

    ”牛仔隻對凱奇姆說了這麼一句。

    凱奇姆猜測,這說明卡爾還在探聽邊境另一側的消息。

    十三年了,警官始終相信廚師父子去了多倫多。

    如果牛仔要找他們,是不會去波士頓打聽的——至少暫時不會。

    可凱奇姆既然寫信過來,說明出現了新情況。

     很久以前,凱奇姆給丹尼提出的那個建議——如果男孩想當作家,就不能接觸太多天主教思想——也許建立在誤會的基礎上。

    米開朗琪羅中學——丹尼在波士頓北區就讀的新學校——是所公立學校,孩子們叫這裡“米奇”,因為老師全都是愛爾蘭裔,可是其中沒有修女。

    凱奇姆一定是把米開朗琪羅中學當成了天主教學校。

    (“别被他們洗腦。

    ”他寫信告訴丹尼——這個“他們”大概跟天主教思想有關,但具體指的是誰,凱奇姆也許永遠不會說明。

    ) 無論如何,小丹尼并沒有受到米奇中學與天主教相關的那一面的影響,甚至對此毫不驚訝。

    他從一開始就注意到的反而是波士頓北區的意大利特色:經常有大批意大利移民聚集在米開朗琪羅中學的活動中心,參加歸化入籍的儀式。

    丹尼在米奇中學的不少同學住在擁擠逼仄、沒有熱水的廉價公寓裡,這些公寓最初是為愛爾蘭移民建造的,他們先于意大利人來到北區,但并沒有在此定居,而是去了多切斯特和羅克斯伯裡,或者南方。

    不久之前,這兒還有少量的葡萄牙漁民——也許艦隊街附近現在還有一兩家——但在一九五四年,丹尼·巴恰加盧波和他父親剛來的時候,北區已經完全是意大利人的天下了。

     廚師父子沒有被當作陌生人——至少很快就融入了當地,願意接納他們的親戚多不勝數。

    不知有多少姓卡羅傑洛和塞埃塔的與巴恰加盧波父子套近乎,親熱地稱呼他們“本家”。

    但多米尼克和小丹尼并不習慣大家庭的生活,更不用說跟八竿子打不着的所謂遠親來往,而且,正是離群索居才讓他們在庫斯縣得以立足。

    意大利人不理解什麼叫保持距離,他們要麼給你擁抱,要麼揍你一頓。

     年長者依然會在街角和公園聚集,那裡不僅能聽到那不勒斯和西西裡方言,還有人講阿布魯齊和卡拉布裡亞的本地話。

    天氣暖和的時候,年輕人和老年人都會來到戶外,在狹窄的街道上活動。

    這些移民中有許多是在世紀之交來到美國的——其中不僅包括那不勒斯和巴勒莫人,還有從意大利南部那些數不清的村子裡來的。

    在波士頓北區,他們重新拾起了一度被自己抛棄的街頭生活,往來于露天蔬果攤、小面包房和糕點店、肉鋪、每周五在十字街和塞勒姆街販賣鮮魚的手推車、理發店和擦鞋店之間。

    每逢夏季的宗教節日和假期,那些五花八門的禮拜堂總是人滿為患,它們的一樓臨街窗戶上繪制着主保聖人的畫像。

    至少對于多米尼克和丹尼爾·巴恰加盧波來說,這些聖徒是五花八門、稀奇古怪的,父子倆(十三年來)始終沒能在自己身上發掘出半點天主教徒或者意大利人的特色。

     好吧,公平地說,丹尼或許并非完全“缺乏”意大利人的特色——他依舊在努力消除在新罕布什爾州北部養成的冷漠脾氣,而這種冷漠似乎早已在多米尼克身上永久紮根,再也無法擺脫——他會做意大利菜,但要做意大利人,那就是另外一碼事了。

     盡管凱奇姆可能誤以為米開朗琪羅是一所天主教學校,但小丹尼一直以來覺得不公平的是,他父親認為是凱奇姆讓小丹尼産生了“離開”米奇中學,去寄宿學校讀書的想法。

    凱奇姆不過是在早些年的一封信中——字體充滿少女氣息——提到過,他認識的一個最聰明的“夥計”是在新罕布什爾州沿海地區的一所私立學校讀的書。

    凱奇姆指的是埃克塞特中學,從波士頓開車往北走,不用多久就到了——那時候還能坐火車,凱奇姆叫那趟車為“老波士頓和緬因”,從波士頓北站開往新罕布什爾州北部。

    “媽的,我覺得你絕對可以從北區走到北站。

    ”凱奇姆在給小丹尼的信中寫道,“就連瘸腿的夥計都能走過去。

    ”(“夥計”這個詞在凱奇姆的措辭中出現得愈發頻繁,也許是受到了六罐裝的影響,但簡以前也會用這個詞,丹尼和父親也是。

    ) 廚師惱火地認為,凱奇姆這是“幹擾”丹尼爾的中學教育,可小丹尼為此和父親争論過。

    對于最終促成丹尼前往埃克塞特讀書這件事,男孩在米奇中學七八年級的英文老師利裡先生起到的作用遠遠大于凱奇姆,反常之處在于,多米尼克并不怪他。

     應該責怪的是廚師自己——因為當多米尼克聽說埃克塞特(當時)是一所男校的時候,突然被說服了,同意讓心愛的丹尼爾去那裡上學。

    那是一九五七年秋天,小丹尼隻有十五歲,後來多米尼克盡管非常想念兒子,但晚上睡得還可以,因為他覺得兒子至少安全無虞,不會接觸到女孩子。

    他之所以允許丹尼爾去埃克塞特,是因為想讓兒子“盡可能長期”遠離女孩,在給凱奇姆的信裡,他就是這麼寫的。

     “好吧,這是你的問題,大廚。

    ”他的老朋友回信說。

     确實如此。

    他們剛來北區的時候,這個問題并不明顯,那時小丹尼才十二歲,似乎不太在意女孩子,但廚師看出女孩子們已經開始注意他的兒子了,進而聯想到塞埃塔和卡羅傑洛家族的那些真真假假的表姊妹也許會親吻他兒子——男孩和女孩們還有很多自由交往的機會,因為北區是個大社群,到處都是熱情的瘋子。

    廚師和十二歲的兒子以前從來沒在這樣的社群中生活過。

     一九五四年四月的那個星期日,父子倆費了一些工夫才找到北區。

    在北區步行要比開車容易得多,甚至在當時就是這樣的。

    (在那裡的街道上,無論是駕駛還是停好龐蒂亞克“酋長”都不容易,雖然肯定不如把印第安·簡的屍體從夥房運到卡爾警官家的廚房那麼麻煩,但也存在相當的難度。

    )所以他們決定步行前往漢諾威街,路上經過薩姆納隧道管理局的金色圓頂,它就像不同星球上的另一顆太陽,将父子倆籠罩在金光之下。

    找到“那不勒斯附近”之前,他們還在十字街周圍看到了另外兩家餐館。

    (“歐羅巴”和“安娜媽媽”。

    ) 此時已經是黃昏時分,他們從新罕布什爾州北部開車過來,一路上花了不少時間——不過,他們把安吉爾鐵青色的屍體留給凱奇姆的時候還是寒冷的早晨,相比之下,這兒的氣候顯得格外溫暖,陽光明媚。

     當地的人行道熙熙攘攘,路人大多沾親帶故,有聊得不亦樂乎的,也有吆五喝六的。

    (而他們離開絞河鎮的同一天早晨,看到的隻有慘遭誤殺的印第安洗碗工、淹死的男孩和凱奇姆。

    )來到這裡之後,從停好龐蒂亞克、開始步行的那一刻起,丹尼就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除了在電影上,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地方。

    (在絞河鎮沒有電影可看,印第安·簡偶爾會帶小丹尼去柏林看一場。

    廚師說,他永遠都不會回柏林,“除非戴着手铐”。

    ) 四月份的那個星期天,在漢諾威街,當他們在“那不勒斯附近”餐廳門口停住腳步時,丹尼瞥了父親一眼——廚師就像是讓人給戴上了手铐,被拖到了北區一樣,顯然十分不願意來這家店。

    報喪會不會給人帶來黴運?多米尼克暗忖,傳遞壞消息的人會有怎樣的遭遇?他是否還會碰到更可怕的災禍? 小丹尼能感覺到父親的猶豫,但沒等父子倆打開店門,一個老人就從裡面敞開了門。

    “進來吧,進來吧!”老人招呼他們,他握着丹尼的手腕,把男孩拉進這個舒适宜人的地方。

    多米尼克默默地跟在後面。

    廚師隻看了一眼,就知道這位老先生并不是他那個令人鄙夷的父親,對方的長相也跟多米尼克毫無相似之處,況且他已經很老了,不可能是那個傑納羅·卡波迪盧波。

     老人是“那不勒斯附近”餐廳的領班兼店主,他的外表完全符合這一點。

    老人不記得見過安努齊亞塔·塞埃塔,但他其實認識努齊(隻是還沒意識到而已),他還認識塞埃塔家的不少人——在這個星期天,這位老人同樣沒能意識到的是,他以前解雇過的那個傑納羅·卡波迪盧波就是多米尼克的父親。

    傑納羅那頭豬曾經在“那不勒斯附近”當傳菜工,出了名的輕浮好色(努齊和多米尼克的花心父親正是在這家餐廳認識的)。

    不過,年邁的店主兼領班聽說過安努齊亞塔·塞埃塔的事,也聽說過羅茜娜或者“羅茜”·卡羅傑洛。

    小丹尼和父親很快就會知道,這裡的人特别喜歡八卦别家的醜聞。

     “那不勒斯附近”餐廳地方不大,餐桌也小,鋪着紅白格子桌布,兩個年輕女人和一個小孩(跟安吉爾差不多大)正在安排餐位。

    前廳有個不鏽鋼服務台,越過服務台,多米尼克可以看到後面的磚砌比薩烤爐和開放式廚房,兩個廚師正在幹活。

    讓多米尼克慶幸的是,這兩位的年齡都不夠大,不足以成為他的父親。

     “我們還沒開始上菜,但你們可以先坐坐——點幾杯飲料什麼的。

    ”老人笑着對丹尼說。

     多米尼克把手伸進外套内袋,摸到了安傑魯·德爾波波洛的錢包——它還是濕的。

    不過,他還沒把錢包掏出來,領班就向後退了一步。

    “你是警察?”老人問。

    “警察”這個詞引起了廚房裡那兩位廚師的注意,他們戒備地從服務櫃台後面走出來。

    布置餐桌的小孩和兩個女人也停了手,盯着多米尼克。

     “警察幹活的時候,一般不會帶着孩子。

    ”其中一位廚師對老人說。

    這個廚師身上全是面粉——不光圍裙上有,雙手和裸露的前臂都是粉白色。

    (這大概是比薩師傅,多米尼克想。

    ) “我不是警察,我是廚師。

    ”多米尼克告訴他們。

    兩個年輕男人和老人釋然地大笑起來,兩個女人和小孩立刻回去幹活了。

    “但我有些東西要給你們看看。

    ”多米尼克說。

    廚師在安吉爾的錢包裡翻找,不确定應該先給他們看哪樣東西——是那張印着安傑魯·德爾波波洛姓名和出生日期的交通季票,還是那個漂亮豐滿的女人的照片。

    多米尼克決定還是先拿出季票,但沒等他想好先把季票給誰看,老人就看到了打開的錢包裡的那張照片,立刻把錢包從多米尼克手裡奪了過去。

     “卡梅拉!”領班喊道。

     “有個孩子,”多米尼克開腔道,兩個廚師低頭打量着錢包塑料膜底下的照片。

    “也許這是他母親。

    ” 多米尼克沒有說下去。

    比薩師傅雙手捂臉,兩側的臉頰全都抹上了面粉,“安——傑——魯!”他哀叫道。

     “不!不!不!”老人嚷道,他抓住多米尼克的雙肩搖晃着。

     另一位廚師(顯然是餐廳的主廚)捂着心口,仿佛被人捅了一刀。

     比薩師傅的臉白得像小醜,用裹着面粉的手指輕輕碰了碰小丹尼的手。

    “安傑魯出了什麼事?”他非常溫柔地問男孩,多米尼克意識到,這個男人肯定有個與丹尼爾同齡的孩子,或者曾經有過這麼大的孩子。

    兩個廚師差不多都比多米尼克大十來歲。

     “安吉爾淹死了。

    ”丹尼告訴他們。

     “是個意外。

    ”他父親說。

     “安傑魯又不是打漁的!”領班哀歎。

     “發生了伐木事故,”多米尼克解釋說,“在河道上運木頭時,那孩子滑到了原木下面。

    ” 兩個年輕女人和那個跟安吉爾年紀相仿的小孩已經不在前廳了——丹尼并沒有看到他們離開。

    (後來他才知道,他們隻是跑進了廚房。

    ) “安傑魯以前放學後來這裡幹過活,”老人對丹尼說,“他媽媽卡梅拉——現在也在這裡幹活。

    ” 另一位廚師走過來,向多米尼克伸出了手。

    “安東尼奧·莫利納裡。

    ”主廚憂郁地握着多米尼克的手說。

     “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廚師回應道,“我是伐木營地的廚師,這是我兒子丹尼爾。

    ” “朱塞·波爾卡裡,”老人低垂着眼睛,看着小丹尼說。

    “沒人叫我朱塞佩,你們也可以叫我喬。

    ”老波爾卡裡指着比薩師傅說:“這是我兒子保羅。

    ” “你們可以叫我丹或丹尼。

    ”男孩告訴他們,“隻有爸爸叫我丹尼爾。

    ” 托尼·莫利納裡[托尼是安東尼奧的昵稱。

    ]走到餐廳門口,望着漢諾威街上的行人。

    “她來了!”他說,“我看見卡梅拉了!”兩個廚師跑進廚房,把不知所措的巴恰加盧波父子和老波爾卡裡留在前廳。

     “你們告訴她吧——我做不到。

    ”朱塞(或者可以叫他“喬”)說,“我把你們介紹給她。

    ”領班推着多米尼克來到餐廳門口,丹尼拉着父親的手。

    “她丈夫也是淹死的,他們兩個是真愛!”老波爾卡裡告訴他們,“不過他是個打漁的——漁夫經常有淹死的。

    ” “卡梅拉還有别的孩子嗎?”多米尼克問。

    現在他們三個看到她了——身材豐滿,容貌漂亮,頭發烏黑,不到四十歲,也許跟凱奇姆同齡,頂多比他老一點。

    胸和屁股都不小,笑容燦爛——不過,小丹尼注意到,她隻有笑容能夠在尺寸上和印第安·簡媲美。

     “安傑魯是她的獨生子。

    ”朱塞回答多米尼克。

    丹尼放開他爸爸的手,因為老波爾卡裡遞過來一樣東西。

    那是安吉爾的錢包,摸起來又濕又涼,交通季票歪斜着從裡面伸出來,丹尼打開錢包,把季票放回原處。

    這時候,卡梅拉·德爾波波洛走進了門。

     “嘿,喬,我遲到了嗎?”她興高采烈地問老人。

     “沒有,卡梅拉——你總是很準時!” 也許這就是促使丹尼爾·巴恰加盧波成為作家的時刻之一:這是他第一次嘗試預測未來的事情,難免有些尴尬。

    男孩突然看到了父親的未來,甚至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沒錯,卡梅拉看起來比安吉爾放在錢包裡的那張照片上的女人年紀大了一點,也更胖一些,但誰也不會覺得她已經不漂亮了。

    十二歲的丹尼也許還太小,不怎麼注意女孩子,或是女孩們還太小,無法引起他的注意,但是這個男孩已經對成熟的女人産生了興趣。

    (其中當然包括印第安·簡和六罐裝帕姆。

    ) 卡梅拉·德爾波波洛讓小丹尼一下子想到了簡。

    她的皮膚是橄榄棕色,簡的皮膚是紅棕色,顔色非常接近;卡梅拉有點扁平的鼻子、寬闊的顴骨、深褐色的眼睛幾乎和簡一模一樣,卡梅拉的眼睛也差不多跟頭發一樣烏黑,像極了簡,而且她很快就會變得和簡一樣悲傷。

    簡也失去了兒子,與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一樣,卡梅拉還失去了心愛的配偶。

     眼下,小丹尼并沒有看出父親被卡梅拉吸引——或者她被他吸引——的絲毫迹象,不過,男孩一廂情願地堅信,安吉爾的母親會成為父親喜歡的下一個女人——隻要他們還在波士頓北區躲避卡爾警官。

     “你得坐下,卡梅拉,”老波爾卡裡邊說邊往廚房裡退,其他人都躲在那裡,“這就是那位廚師和他的兒子,他們是從北邊來的——你知道,他們是安傑魯的朋友。

    ” 原本就容光煥發的女人變得更加光彩照人。

    “你就是多米尼克?”她叫道,兩手按了按廚師的太陽穴,又很快轉身望向丹尼,這時候朱塞·波爾卡裡已經跟其他膽小鬼一起消失了。

    “你一定就是丹尼了!”卡梅拉高興地說,用力地擁抱了他——不像簡有時擁抱得那麼用力,但也足夠使勁兒,足以讓小丹尼再次想起簡來。

     多米尼克現在才意識到,為什麼安吉爾的錢包裡沒有多少錢,為什麼死去的男孩幾乎沒留下什麼遺物——安吉爾一直在給母親寄錢。

    他曾經央求印第安·簡送他去郵局,他告訴簡,雖然往加拿大彙款的手續費不少,但他經常給母親寄彙票。

    他顯然也和她保持通信,把自己在絞河鎮的生活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因為她知道廚師父子跟自己的兒子關系不錯。

    就在這時,她突然問起了凱奇姆。

     “凱奇姆先生和你們一起來了嗎?”卡梅拉問丹尼,溫暖的掌心捧着男孩的臉頰。

    (也許這無言以對的時刻有助于丹尼爾·巴恰加盧波成為作家。

    身為作家,必須重視那些你明明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卻想不出該怎麼說的時刻。

    )好在這時卡梅拉似乎注意到前廳沒有别人,廚房裡也看不到人影,可憐的女人還以為這說明他們打算給她一個驚喜。

    也許她的安傑魯沒打招呼就來看她了?其他人是不是把她的寶貝兒子藏進了廚房,所以才一聲不吭?“安——傑——魯!”卡梅拉叫道,“你和凱奇姆先生也來了嗎?安——傑——魯?” 多年以後,習慣了作家身份的丹尼爾·巴恰加盧波會覺得,這天廚房裡發生的事情再也自然不過,那些人并不是膽小鬼,他們隻是愛着卡梅拉·德爾波波洛,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