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rong>Ⅱ 一九六七年波士頓</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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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看到她難過。

    但眼下的小丹尼很震驚。

    最先出聲的是比薩師傅保羅·波爾卡裡。

    “安——傑——魯!”他哭道。

     “不!不!不!”他的老父親傷心地嚷道。

     “安傑魯!安傑魯!”托尼·莫利納裡喊道,聲音更柔和。

     兩個年輕女人和那個跟安吉爾差不多大的孩子也在低聲吟誦着死去男孩的名字,這場合唱并非卡梅拉希望聽到的,他們凄慘地哀号着,可憐的女人望向多米尼克,期待他的解釋,卻隻看到他臉上的悲傷和惶恐。

    丹尼無法直視安吉爾的母親——正如他拿煎鍋擊中印第安·簡之前的那個瞬間無法直視簡那樣。

     老波爾卡裡走開之前,從離他們最近的桌子下面拖出了一把椅子,那時他甚至還沒囑咐卡梅拉坐下——卡梅拉癱倒在椅子上,不大像是坐着,臉色也不再是橄榄棕。

    她突然瞥見小丹尼的小手裡拿着兒子的錢包,可當她碰到錢包,察覺到它是多麼潮濕冰冷時,她踉跄地向後退去,跌坐進椅子裡。

    廚師連忙扶住她,跪在她旁邊,胳膊箍住她的雙肩,丹尼本能地跪在她腳邊。

     她穿了一條柔滑的黑色裙子和一件漂亮的白色襯衫——襯衫很快就會黏滿淚水——當她看着丹尼的黑眼睛時,必定看到了兒子從前望着自己的樣子,因為她把男孩的腦袋摟在大腿上,緊緊抱住他,仿佛他就是她失去了的安傑魯。

     “不該是安傑魯!”她哭道。

     這時,廚房裡有位廚師開始拿着木勺子有節奏地敲打意面鍋,像回聲那樣,他也叫道:“不該是安傑魯!” “我很抱歉。

    ”小丹尼聽到父親說。

     “他淹死了。

    ”男孩在卡梅拉的腿上說,感到她更用力地抱住了他的頭。

    小丹尼再一次看到了不久之後的自己:父子倆和卡梅拉·德爾波波洛一起生活,丹尼·巴恰加盧波成為她的安傑魯的替身。

    (“你别怪那孩子去外面上學,”凱奇姆後來會這樣寫信告訴老朋友,“要怪就怪我好了,但别埋怨丹尼。

    ”) “不應該淹死!”卡梅拉的喊聲蓋過了廚房裡的哭叫,丹尼聽不清父親在悲傷的女人的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但他感覺得到她的身體因為抽泣而不停顫抖,他設法在她的膝蓋上微微偏了偏腦袋,看到那些哀悼者從廚房裡魚貫而出,并沒有拿意面鍋或者木頭勺子,臉上挂着淚痕(比薩師傅保羅臉上的面粉被淚水沖成了一道一道的)。

    丹尼爾·巴恰加盧波不用聽就能想象出父親在卡梅拉耳邊說了些什麼,肯定少不了“意外”這個詞,這是個意外頻發的世界——父子倆都知道。

     “他們是好人。

    ”老波爾卡裡說,聽起來像在祈禱,後來丹尼意識到,喬·波爾卡裡并不是在祈禱,而是在跟卡梅拉談論“北邊來的”廚師父子。

    他說得沒錯,是男孩和父親陪卡梅拉走回家的。

    (她有好幾次差點暈過去,隻能靠在他們身上,但要扶着她走路并不難——她至少比簡輕一百磅,而且是個大活人。

    ) 那天下午,就在他們離開“那不勒斯附近”之前——男孩的腦袋依然困在那位哀恸的母親的大腿上——丹尼爾·巴恰加盧波已然認識到作家們知曉的另一個技巧,并且明白了該怎麼運用它,但還要再過幾年,他才會把這個竅門運用到寫作中。

    所有作家都應該懂得如何置身于現實之外,與這種情緒化的時刻保持距離,丹尼就能做到這一點,盡管隻有十二歲。

    男孩的臉被卡梅拉溫暖的胳膊緊緊摟住,但他的思緒已經從這戲劇化的一幕中抽離出來。

    他仿佛變成了隐形人,站在比薩烤爐前的有利視角冷眼旁觀,或者至少遠離了在場的哀悼者,來到服務台靠近廚房的那一側,他看見“那不勒斯附近”的店員們聚集在坐着的卡梅拉和他那跪着的父親周圍。

     老波爾卡裡站在卡梅拉後面,一隻手搭住她的後頸,另一手捂着胸口。

    他的兒子——渾身面粉的比薩師傅保羅——低着頭站在廚師對面,兩人分别位于卡梅拉的臀部兩側。

    兩個年輕的女人——她們是服務員,還在跟卡梅拉學手藝——跪在小丹尼正後方的地上。

    男孩從廚房的遠處可以看到自己跪在那裡,頭枕着卡梅拉的膝蓋。

    另一位廚師——主廚托尼·莫利納裡站在離他們稍遠一些的地方,一隻胳膊摟着那個幾乎與安吉爾同齡的小孩瘦削的肩膀。

    (丹尼很快得知,這孩子是傳菜工,擔任傳菜工将會是丹尼在“那不勒斯附近”的第一份工作。

    ) 在這個真切而悲傷的時刻,丹尼爾·巴恰加盧波獲得了遠眺現實的能力,将一切都收入眼底。

    後來開始寫作時,像許多年輕作家一樣,他選擇了第一人稱的叙事角度。

    在一部早期的小說中,那個讓他飽受折磨的開頭會(部分)提到這個四月的星期天,描述發生在“那不勒斯附近”的母親悼念兒子的場面。

    這位新手作家的原話是:“我成了一個與我無關的家庭的一員——很久之後,我才對自己的家庭,或者說對父親在我童年時面臨的困境有了近乎充分的了解。

    ” “别用巴恰加盧波這個姓了,”凱奇姆給父子倆寫信說,“萬一卡爾去找你們——為了保險,最好還是改姓。

    ”然而丹尼拒絕了他的建議。

    丹尼爾·巴恰加盧波為自己的姓氏感到驕傲——聽父親講過這個姓氏的曆史之後,他甚至有些叛逆地得意揚揚起來。

    多年以來,那些西達默爾的孩子整天叫他“意大利佬”“南歐人”,小丹尼都能忍耐下來,現在到了意大利裔聚居的北區,更沒有必要丢掉“巴恰加盧波”這個意大利姓氏。

    另外,即便牛仔找了過來,他的目标也是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而不是丹尼爾·巴恰加盧波。

     多米尼克對自己的姓氏有不同的看法。

    在他眼中,“巴恰加盧波”始終是虛構出來的,是努齊給他編造的姓氏——他是她的“狼之吻”。

    實際上,姓“塞埃塔”對他來說更說得通,他畢竟有一半塞埃塔家族的血統,母親讓他姓卡波迪盧波都行——哪怕隻是為了羞辱他那個不負責任的父親。

    (“那個沒用的渾蛋傑納羅”,後來,老喬·波爾卡裡這樣說起那個被他解雇、不知所終的流氓傳菜工——隻有上帝知道他的下落。

    ) 多米尼克可以從一大堆姓氏中挑選。

    安努齊亞塔的大家族希望他姓塞埃塔,羅茜的無數外甥外甥女——還有他亡妻的近親們——想讓他姓卡羅傑洛。

    多米尼克并沒有陷入圈套——他馬上意識到,如果改姓卡羅傑洛,塞埃塔家族會覺得受到侮辱,反之受辱的就是卡羅傑洛家。

    多米尼克在“那不勒斯附近”餐廳——他幾乎立刻成為主廚托尼·莫利納裡和比薩師傅保羅·波爾卡裡的學徒——的綽号是“甘巴科爾塔”,意思是“短腿”,是對跛子的昵稱,這個綽号很快又縮短成了“甘巴”(意思是“腿”)。

    但多米尼克認定,在餐廳以外的地方,“甘巴科爾塔”和“甘巴”都不是合适的姓氏——不符合廚師的身份。

     “邦維諾這個姓怎麼樣?”老朱塞·波爾卡裡建議。

    (“邦維諾”的意思是“好酒”,可多米尼克不喝酒。

    ) 托尼·莫利納裡推薦的是“博諾帕内”(“好面包”),而比薩師傅保羅·波爾卡裡贊成“卡波比安科”(“白頭”)這個姓——因為保羅經常渾身都是白面粉,但是,這些聽起來滑稽的姓并不适合用在性情嚴肅的多米尼克身上。

     來到北區的第一個夜晚,丹尼就預見到了父親會選擇什麼新姓氏。

    父子倆護送寡婦德爾波波洛返回她位于憲章街的那座磚砌公寓樓時——卡梅拉的公寓有三個房間,樓裡沒有電梯,離老澡堂和科普斯山墓地不遠;公寓不供應熱水,隻能用煤氣竈自己燒——小丹尼看到了父親以後的生活。

    他能想象出,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很快就會(可以這麼說)穿上淹死的漁夫的舊鞋子,盡管卡梅拉亡夫的鞋其實并不合多米尼克的腳。

    卡梅拉有一天還會驚喜地發現,多米尼克穿得上可憐的漁夫的衣服——兩個男人都挺瘦的,丹尼也将很快穿上安吉爾留下的衣服。

    父子倆當然需要穿些城裡人的衣服,在波士頓,人們的衣着打扮跟庫斯縣的人不一樣。

    盡管丹尼·巴恰加盧波不願接受凱奇姆提出的改姓建議,但對于父親變成了“多米尼克·德爾波波洛”這件事,他并不驚訝(多米尼克畢竟是“人民的”廚師)——就算多米尼克在他們剛到北區的第一天晚上就改姓,丹尼也不會吃驚。

     卡梅拉的廚房裡有個浴缸,比餐桌還要大,餐桌旁已經擺好了不可或缺的三把椅子。

    煤氣竈上,兩個意面鍋裡裝滿了水——總是熱的,永遠不會沸騰。

    卡梅拉幾乎不在廚房做飯,她給水保溫隻是為了洗澡。

    對于一個住在冷水公寓的女人來說,她十分幹淨,聞起來香噴噴的。

    在安吉爾的資助下,她付得起煤氣費。

    當時的北區,與安吉爾同齡的年輕人很難找到全職工作,對那些足夠身強力壯的青年而言,北邊的緬因州和新罕布什爾州有更多全職工作,但很可能危險重重——正如可憐的安吉爾後來發生的那樣。

     丹尼和父親坐在小小的餐桌前,卡梅拉在哭。

    男孩和父親給這位抽泣的母親講她那淹死的兒子的事,有些事自然而然地引出了凱奇姆。

    等到卡梅拉暫時哭不動了,三個人也餓了,于是他們又回到“那不勒斯附近”,星期天晚上,這裡隻供應比薩和意面快餐。

    (那時候,對于大部分意大利人來說,星期天的午餐才是正餐。

    )餐廳很早就打烊了,晚上的顧客離開後,廚師會為店員準備一頓晚餐。

    其他日子的夜裡,餐廳通常會營業到很晚,廚師和店員們會在供應晚餐之前的下午預先填飽肚子。

     老店主兼領班猜到他們三個會回來,早就把四張小桌子拼在了一起,還為他們擺好了餐具。

    他們又吃又喝,仿佛這就是守靈之夜,隻有忍不住想哭的時候才停下來——除了小丹尼,每個人都哭了。

    他們還為大家全都喜愛的死去的男孩幹杯,盡管丹尼和他父親滴酒不沾,敬酒詞中頻繁提到“萬福瑪麗亞”,很多次都是衆人不約而同說出來的,但旁邊并沒有打開的棺材,他們也不是在通宵禱告守夜。

    多米尼克向哀悼者們保證,凱奇姆已經知道安吉爾是意大利人,這位老河工會跟法裔加拿大人一起安排“一些天主教的儀式”。

    (丹尼看了父親一眼,因為他倆都知道,凱奇姆才不會做這種事:他隻會讓一切跟天主教徒和法裔加拿大人有關的東西離安吉爾越遠越好。

    ) 托尼·莫利納裡問多米尼克父子倆準備去哪裡過夜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他們當然不打算開車返回新罕布什爾州北部,正如多米尼克告訴凱奇姆的那樣,他不是個愛冒險的人——不再是了——但他信得過眼前這群人。

    (讓他自己和丹尼大吃一驚的是)多米尼克竟然告訴了他們實話:“我們是逃出來的,再也回不去了。

    ”這下子輪到丹尼哭了,兩個年輕的女服務員和卡梅拉急忙安慰男孩。

     “不要再說了,多米尼克——我們沒必要知道你們為什麼逃出來,或者要躲着什麼人!”老波爾卡裡嚷道,“在我們這兒,你們是安全的。

    ” “我不覺得吃驚,多米尼克。

    任誰都能看出來,你打過一架。

    ”比薩師傅保羅擡起粘滿面粉的手,同情地拍拍廚師的肩膀,“你嘴唇上的傷可不怎麼好看,還在流血呢,你知道嗎?” “也許你需要縫幾針。

    ”卡梅拉對廚師說,顯然真的擔心他。

    但是多米尼克搖了搖頭,拒絕了她的建議,他雖然什麼也沒說,但所有人都看得出,廚師腼腆的微笑裡流露着感激之情。

    (丹尼又看了父親一眼,他相信,父親不解釋嘴唇受傷的原因自有他的理由;父子倆的逃亡和六罐裝帕姆成問題的性格以及異常的行為并無關系。

    ) “你們可以住在我家。

    ”托尼·莫利納裡對多米尼克說。

     “他們住我家。

    ”卡梅拉告訴莫利納裡,“我有個備用卧室。

    ”她的提議無可辯駁,因為她指的是安吉爾的房間,甚至隻是提到這個房間就讓卡梅拉再次哭了起來。

    丹尼和父親陪她走回憲章街的冷水公寓,卡梅拉讓他們睡她卧室的大床,自己到已經不在人世的安傑魯的房間裡睡單人床。

     他們聽到她抽噎個不停,始終難以入睡。

    哭聲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小丹尼低聲對父親說:“也許你該去勸勸她。

    ” “這不合适,丹尼爾。

    她想念的是她的兒子——我覺得你應該去勸她。

    ” 丹尼·巴恰加盧波來到安吉爾的房間,卡梅拉抱住男孩,他挨着她躺在狹窄的小床上。

    “安——傑——魯”,她在他的耳邊低語,直到終于入睡。

    丹尼不敢下床,生怕會驚醒她。

    他躺在她溫暖的臂彎裡,聞着她幹淨好聞的氣息,也慢慢地睡着了。

    對于十二歲的孩子來說,這是漫長而殘酷的一天——當然也包括前一天晚上的戲劇性事件——小丹尼肯定覺得累了。

     甚至連丹尼這天晚上入睡的方式都對他成為作家有幫助。

    前一天晚上,丹尼爾·巴恰加盧波才剛剛殺死了三百多磅重的印第安洗碗工,她碰巧是他父親的情人;而現在男孩卻被寡婦德爾波波洛摟在溫暖的懷裡,這個豐滿的女人很快就會取代印第安·簡,出現在他父親恍如隔世的生活中,續寫他悲傷(隻是暫時的)并且仍将繼續的人生經曆。

    有朝一日,這位作家會意識到,幾個不同卻彼此相關的重要事件幾乎同時發生——這正是推動故事向前發展的主要因素,不過,在卡梅拉香噴噴的懷抱裡沉入夢鄉的時候,疲憊不堪的男孩隻是在想:怎麼會這麼巧?(他還太小,并不明白:在任何一部經過深思熟慮的小說中,是不存在巧合的。

    ) 也許過世的母親的照片已經足夠讓小丹尼成為作家——他從絞河鎮的夥房隻帶出來一部分,他也會想念那些夾過照片的書,尤其是羅茜在書裡畫出過一些段落的小說。

    這些段落本身再配上照片,就是男孩想象母親的更好方式。

    嘗試記住那些沒帶出來的照片是什麼樣的,也是想象她的一種方式。

     他帶到波士頓的照片中,隻有幾張是彩色的。

    父親告訴丹尼,在某種程度上,黑白照片會“更真實”地展現出多米尼克所謂的“她那雙充滿殺傷力的藍眼睛”是什麼樣子的。

    (為什麼要說“充滿殺傷力”?未來的作家好奇地想。

    還有,那些黑白照片怎麼能比标準的柯達彩照“更真實”地展現出母親的藍眼睛呢?) 羅茜的頭發是深褐色的,近乎純黑,但皮膚白得驚人,五官精緻嬌小,這些特點結合到一起,讓她看起來更加弱不禁風。

    後來,小丹尼見到了卡羅傑洛全家——其中包括他母親的兩個妹妹,這兩位姨媽像照片上的羅茜一樣嬌小漂亮,最小的姨媽(菲洛梅娜)也有一雙藍眼睛。

    可當丹尼不由自主地盯着菲洛梅娜——她的年齡肯定跟羅茜去世時差不多(丹尼估計她在二十五到二十九歲之間)——看的時候,父親很快就在一旁提醒他,說菲洛梅娜和他母親的眼睛不是一種藍(也許是不夠有殺傷力,男孩猜測)。

    小丹尼還注意到,父親很少跟菲洛梅娜說話,對她幾乎有些無禮,不拿正眼看她,也從不評論她的穿戴。

     丹尼爾·巴恰加盧波是不是已經開始以作家的眼光,打量起這些重要的細節來了?男孩是否已經看出,父親先後喜歡上印第安·簡和卡梅拉·德爾波波洛,其中存在某種可以稱為“正在形成中的模式”的東西?這個“模式”就是,她倆都是深色眼珠的大塊頭女人,恰好與羅茜·卡羅傑洛相反。

    因為如果羅茜真是多米尼克一生的最愛,他會不會有意識地克制自己,不跟任何哪怕隻是和她稍微有點相似的女人來往? 實際上,凱奇姆後來也指責廚師,說他通過選擇與羅茜完全相反的女人來對亡妻保持忠誠,這是一種非常不近人情的做法。

    肯定是丹尼寫信給凱奇姆,把卡梅拉的事告訴了他,也許還提到她的塊頭不小,因為廚師總是很謹慎,絕對不會在給老朋友的信裡提及新女友的身材或者眼睛的顔色,也不會告訴凱奇姆任何關于安吉爾的母親的事——當然包括他和她的戀情。

    多米尼克甚至沒回複凱奇姆的那封指責信,不過廚師也很惱火,因為伐木工竟然大言不慚地批判他對女人的品位,凱奇姆這時候還和六罐裝帕姆在一起——她跟羅茜表姐不也正好相反嗎? 多米尼克隻要照照鏡子,就能想起帕姆的模樣。

    那天夜裡,六罐裝攻擊了他,在他下嘴唇上留下一條相當顯眼的長疤。

    凱奇姆和六罐裝竟然一直沒分手,這讓多米尼克·德爾波波洛(曾用姓氏:巴恰加盧波)驚訝不已,但兩人在一起的時間比廚師和印第安·簡的相處時間長了幾年,甚至也會比多米尼克和卡梅拉·德爾波波洛——安吉爾那位可愛的大塊頭母親——相處的時間長一點。

     父子倆在波士頓醒來的第一天早晨,聽到的是卡梅拉在小廚房裡洗澡的誘人聲音。

    出于對這位女士隐私的尊重,卡梅拉進行誘人沐浴過程的時候,多米尼克和小丹尼躺在各自的床上;他們不知道的是,她已經把第三和第四鍋水放在煤氣竈上,這些水很快就燒開了。

    “熱水有的是!”她朝他們喊道,“接下來誰洗?” 因為廚師已經盤算過,撇開舒适性不談,假如他和卡梅拉·德爾波波洛一起洗澡,那個大浴缸也容得下,所以他下意識地提出一條欠缺考慮的建議,要和丹尼爾一起洗——其實他的意思是父子倆用同一缸水——十二歲的男孩讨厭這個主意。

    “不,爸爸!”男孩在安吉爾卧室裡的那張小窄床上叫了起來。

     他們聽見卡梅拉拖着沉重的軀體從浴缸裡站起來。

    “我知道丹尼這麼大的孩子是怎麼想的——他們需要一些隐私!”她說。

     是的,小丹尼想——他還沒能充分意識到,自己很快就會需要更多的隐私,不受父親和卡梅拉的打擾。

    畢竟,丹尼幾乎是個青少年了。

    雖然他們不會在憲章街上的這座小公寓裡生活多久——這兒的廚房裡放着大浴缸,所謂的廁所卻僅有巴掌大(外面挂着簾子,沒有門),隻能擺開一隻馬桶和一個小小的洗手池,洗手池上方挂着鏡子,水龍頭裡隻有冷水——但他們後來搬過去的那個公寓也大不了多少,對青少年丹尼·巴恰加盧波而言,隐私空間還是不夠,盡管确實供應熱水。

    那也是一座沒有電梯的公寓樓,所在的位置以後會被命名為“衛斯理廣場”,其實就是條緊挨着維多利亞咖啡館的小巷子。

    公寓裡除了有兩間卧室,還有一個尺寸标準的浴室,帶浴缸和淋浴(以及一扇真正的門),廚房也擺得開一張六人餐桌。

     兩個卧室依然彼此相鄰——在北區,他們負擔不起像絞河鎮夥房二樓那樣寬敞的住處。

    丹尼已經長大,不适合再聽到父親和卡梅拉刻意壓低的做愛聲——尤其是這個想象力格外豐富的男孩曾經聽到也見到過父親和印第安·簡做愛。

     廚師和卡梅拉所做的生活安排還可以接受,但并非長久之計,小丹尼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安吉爾的替身。

    很快就到了這個青少年與父親保持距離的時候了——随着年齡的增長,另一個問題開始讓丹尼覺得更不舒服。

     如果說他經曆過性成熟之前的覺醒,喚醒他的先後是簡和六罐裝帕姆,那麼現在讓這位青少年深感困擾的是,他對卡梅拉·德爾波波洛——凱奇姆說她是他父親的“印第安人替身”——的迷戀日益嚴重,遠超過了無法保持隐私這個問題。

     “你需要離開。

    ”凱奇姆寫信給小丹尼,盡管男孩真心喜歡他在北區的生活,确切地說,他愛這裡的生活,尤其是在與絞河鎮——特别是巴黎制造公司附屬學校——的生活比較之下。

     米開朗琪羅中學完全不把丹尼·巴恰加盧波在那些菲利普斯河的遊民——凱奇姆叫他們“西達默爾的笨蛋”——之中接受的那點可憐的教育當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