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意外頻發的世界

關燈
她壓得咯吱咯吱響,但簡現在一定待在樓上,因為她穿着襪子,可以像夜行動物那樣悄無聲息。

    後來,小丹尼聽到衛生間裡響起沖水聲,想知道是不是父親回家了,可男孩實在太困,沒有起來察看。

    丹尼躺在那裡,聽着風聲和無所不在的喧嘩水聲,當有人再次親吻他的額頭時,十二歲的男孩已經睡得很沉,不知道吻他的是父親還是印第安·簡——還是他夢見六罐裝帕姆正在吻他。

     帕姆大步穿過小鎮——廚師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面,像一條忠誠但受了傷的狗——看起來強大可畏,堅定不移,不會有任何人産生吻她或者被她親吻的願望。

    當然,廚師做夢也沒出現過這樣的念頭——哪怕是下意識的。

     “慢點,六罐裝。

    ”多米尼克說,但要麼是風聲蓋過了他的話,要麼是帕姆故意地加大了步子,她似乎沒有聽見。

     風穿過鋸木廠外面儲存鋸木屑的三層塔架,在木屑上犁出道道溝渠,粉塵迷了他們的眼。

    塔架很容易起火,凱奇姆說它“可能變成地獄”——尤其是在每年的這個時候,堆放了一整個冬季的鋸木屑堆要等到泥濘時節結束、運輸木材的道路變硬之後才能被卡車拉走,出售給安德羅斯科金河谷地的農民(當然,鋸木廠裡還有更多鋸木屑)。

    一旦鋸木屑着火,會點燃整個鎮子,連最靠近河灣的山丘上的夥房也無法幸免,因為河邊的風吹來時,山丘和夥房首當其沖,面積較大、更加明亮的餘燼會被風從鎮子向上吹到夥房那裡。

     然而,廚師堅持要求建造的夥房是絞河鎮這個小定居點最堅固的建築,那些旅店和酒館——哪怕是鋸木廠本身以及所謂的“舞廳”——在凱奇姆那些預言災禍的夢境裡,總是被鋸木屑引發的熊熊火焰包圍。

     或許凱奇姆正在廁所裡做夢——這也可能隻是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努力跟上六罐裝帕姆時的突發奇想。

    他們路過一家酒館,就在法屬加拿大臨時工們喜歡的那座旅店旁邊。

    舞廳側面的那條泥濘小巷裡有一台一九一二年的“倫巴第”蒸汽原木運輸車,已經在那邊停了很久,原來的舞廳拆除後,又在它旁邊重建起來(從三十年代起,人們開始使用汽油驅動的原木運輸車,把滿載原木的雪橇運出樹林)。

     假如小鎮被燒,多米尼克心想,也許這台古舊的“倫巴第”機車将是唯一幸存的遺迹。

    令廚師驚訝的是,就在他端詳着“倫巴第”運輸車時,突然看到博德特兄弟睡在長雪橇的前排座位上,也可能是死了,他們或許是被人從舞廳裡趕了出來,醉倒(或是被抛屍)在這裡。

     多米尼克蹒跚着從倒在地上的兄弟倆旁邊走過,逐漸放慢腳步,帕姆也看到了他們,卻沒有停下來。

    “他們凍不死——都沒下雪。

    ”六罐裝說。

     下一家酒館外面,四五個男人正在圍觀一場慢吞吞的鬥毆。

    厄爾·丁斯莫爾和雙胞胎畢比中的一個已經打了很久,拳頭揮得有氣無力,或是醉得太厲害,無法進入戰鬥狀态——兩人似乎誰也傷不了誰,即便出現了傷害,也不是故意的。

    雙胞胎畢比中的另外一個要麼出于無聊,要麼是為自己的兄弟感到害臊,突然跟查理·克拉夫打了起來。

    六罐裝帕姆随手放倒了查理,然後一胳膊掄在厄爾·丁斯莫爾的耳朵上,讓他也躺在了地上。

    畢比兄弟茫然地面面相觑,半天才意識到,他們已經沒有了打架的對手——除非兩人敢惹帕姆。

     “是大廚和六罐裝。

    ”“無指人”拉弗勒說。

     “你竟然能分清我們兩個誰是誰,真讓我吃驚。

    ”帕姆告訴他,把擋路的拉弗勒推到一邊。

     他們來到了平頂的排屋——這些比較新的旅舍是卡車司機和蒸汽機車駕駛員的住處。

    正如凱奇姆所說,任何打算在新罕布什爾州北部建造平頂二層建築的包工頭,都是連人有幾個屁眼都數不清的超級白癡。

    就在這時,舞廳的門被風吹開了(也有可能是被人推開的),傳出一陣哀哀戚戚的音樂——佩裡·科莫唱的《别讓星星走進你的眼睛》。

     最近的那座宿舍外面有道樓梯,帕姆轉過身來,揪住多米尼克的衣袖,拉着他跟她走。

     “小心倒數第二級,大廚。

    ”她告訴廚師,拖着他走上樓梯。

     作為跛腳,他上樓梯一向費勁——尤其是六罐裝正拉着他走,更加吃力。

    靠近頂端的倒數第二級樓梯沒有了,廚師踉踉跄跄地向前栽去,扶着帕姆寬大的後背才保持平衡。

    她隻是再次轉過身來,托着他的兩腋,把他舉到了最高一級樓梯上,他的鼻梁撞到她的鎖骨,聞見她喉嚨附近的女性氣息——如果那不是香水味的話,但凱奇姆的羊毛法蘭絨襯衫上有股男人味,攪亂了廚師的認知。

     在樓梯頂端聽來,舞廳的音樂更響了——帕迪·佩奇正在唱《櫥窗裡的那隻小狗(賣多少錢)?》。

    難怪沒有人跳舞,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心想,這時候六罐裝垂下肩膀,頂開房門。

    “該死,我讨厭這首歌。

    ”她說,把廚師拽進屋裡。

    “凱奇姆!”她大喊,但沒人回答。

    謝天謝地,帕姆關門之後,可怕的音樂聲消失了。

     他們首先來到的地方似乎是個廚房,可廚師看不出哪裡是廚房的盡頭,哪裡又是卧室的開始,到處都是散亂的鍋碗瓢盆,還有内衣和一張亂七八糟的大床,唯一的光源是一隻綠色的水族缸。

    六罐裝帕姆竟然喜歡養魚(假如水族缸裡的東西确實是魚的話。

    多米尼克看不出水草周圍有什麼活物。

    也許六罐裝喜歡水草)?還是說她喜歡寵物? 他們跌跌撞撞地穿過卧室,就算廚師的腿不瘸,要繞過那張大床也不容易。

    雖然多米尼克很容易就能想到凱奇姆醉倒在那個尴尬的地方會是一種怎樣的場面,可為什麼帕姆如此匆忙地穿上衣服,連胸罩都沒戴?他們朝廁所走過去,一路上看到了三件胸罩——哪怕再着急,也是可以随便抓起一件來戴上的。

     這時候,六罐裝撓了撓身上那件凱奇姆的羊毛法蘭絨襯衫下的乳房,多米尼克并不擔心她這樣做是搔首弄姿地勾引他,或者跟他調情,她的這個動作如同把查理·克拉夫打倒在泥地裡,或者揮揮胳膊,打中厄爾·丁斯莫爾的耳朵一樣,都是無心之舉。

    廚師知道,假如六罐裝想挑逗他,根本不會隻是摸摸胸口那麼含蓄。

    另外,她貼身穿着凱奇姆的羊毛法蘭絨襯衫,肯定覺得又刺又癢。

     他們在馬桶上找到了凱奇姆,跟帕姆先前看到他的樣子差不多,凱奇姆雙膝張開,正在讀的那本平裝書壓在石膏套下面,攤在赤裸的大腿上。

    馬桶裡的水面上鮮紅一片,凱奇姆仿佛就要因緩慢失血而死。

     “他肯定是内出血!”六罐裝驚叫,但廚師意識到,凱奇姆是把一支灌了紅墨水的鋼筆掉進了馬桶,他一定是用這支筆圈單詞來着。

    “我離開之前,已經沖過水了。

    ”帕姆說。

    多米尼克卷起袖子,(把手伸到凱奇姆的雙膝之間)拿出馬桶裡的鋼筆——又沖了一次水,然後在水槽裡洗了手和鋼筆,用毛巾擦幹。

     這時候他才注意到凱奇姆勃起了。

    也許因為廚師一開始就非常不想看到凱奇姆勃起的樣子,所以他進來時并沒有注意到這個明顯的事實。

    六罐裝自然沒有忽略這一點。

    “唉,他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幹什麼!”她說,搬起凱奇姆沉重的雙臂,扶着他在馬桶上坐正,讓他從卡在角落裡的憋屈姿勢中解脫出來。

    “你隻要抓住他的腳踝,大廚,剩下的交給我。

    ” 那本差點兒随着鋼筆一起掉進馬桶的書順着凱奇姆的大腿滑落在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癡》——這個事實讓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頗感意外,與之相較,他覺得凱奇姆在馬桶上(或者說馬桶下面)捧着小說昏了過去的一幕反而更好理解,而六罐裝在那張泛着綠光的碩大床鋪上給凱奇姆讀書則是他難以想象的。

    多米尼克本能地大聲念出書名,引起了帕姆的誤解。

     “你想告訴我,他是個白癡!”她說。

     “你喜歡這本書嗎?”廚師問她。

    兩人把凱奇姆從廁所裡拖出來,不小心讓他的腦袋撞到了門把手,凱奇姆的石膏套在地上拖着。

     “講的是該死的俄國人的事,”六罐裝輕蔑地說,“我沒怎麼注意故事情節——就是念給他聽聽而已。

    ” 短暫的撞擊并沒有喚醒凱奇姆,不過卻讓他說起了胡話。

    “在那些低級酒吧,你哪怕盯着某個超級敏感的渾蛋多看了一會兒,就有可能惹上一大堆麻煩,柏林市中心沒有哪家酒吧比得上班戈的‘地獄半畝地’——反正我是不知道。

    ”凱奇姆說,勃起的陰莖就像風向标一樣豎着。

     “你對緬因州了解多少?”帕姆問他,好像凱奇姆意識清醒、能聽懂她的話一樣。

     “我沒殺佩内蒂——他們永遠别想陷害我!”凱奇姆宣布,“那把沖壓錘不是我的!” 人們在安德羅斯科金河邊的那家有年頭的“興隆旅館”——米蘭以北大約兩英裡——發現了勒基·佩内蒂的屍體,他被人殺死在自己的床上,腦袋讓沖壓錘給砸爛了。

    幾個河工說,那天下午早些時候,勒基跟凱奇姆在河邊的木材分揀口吵了起來。

    像往常一樣,人們發現凱奇姆在埃羅爾的“恩貝格旅館”過夜——有個在那裡的廚房幹活的弱智女人跟他在一起。

    無論是兇手反複擊打佩内蒂(打算在他額頭上砸出字母H的痕迹)的那把沖壓錘,還是凱奇姆自己的錘子,全都不知所蹤。

     “那是誰殺了勒基?”六罐裝問凱奇姆。

    她和多米尼克把凱奇姆扔到床上,老河工那始終勃起的陰莖對着他們抖動,宛如大風中的旗杆。

     “我敢打賭,是貝吉隆幹的,”凱奇姆回答,“他有一把沖壓錘,跟我那把一樣。

    ” “而且貝吉隆當時沒在搞埃羅爾的那個智障!”帕姆說。

     凱奇姆依然閉着眼睛,隻是笑了笑。

    廚師很想回到廁所,看看凱奇姆在《白癡》上圈出了哪些詞——怎麼樣都行,隻要能遠離老朋友勃起的下身。

     “你醒了沒有?”多米尼克問凱奇姆,他看起來好像又暈了過去——要麼就是正在把自己想象成華沙-聖彼得堡列車上的三等車廂乘客。

    因為凱奇姆最近才借走了《白癡》,廚師認為,在這段“暈在馬桶上”的插曲打斷了他精心挑選的前戲之前,六罐裝不太可能讀完了第一章的太多内容。

     “好了,我該回家了。

    ”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