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爾蘭沒有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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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車隆隆地開回班戈去了。

    “好,小夥子們,”大個子比利說,“就是這裡。

    我們從屋頂的瓦片開始,你們知道該怎麼幹。

    ” 這些人站在一大堆工具旁:有七磅重的大錘子;六英尺長、一英寸多粗的撬棍;一碼長的起釘器,尖上分叉彎着,以便拔起釘子;還有短柄榔頭和各種木鋸。

    唯一能保障他們人身安全的工具,是一些帶有合扣的安全網帶和幾百英尺長的繩子。

    拉姆·拉爾擡頭看看建築物,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樓房有四層高,而他有恐高症,但他不能暈倒或摔下去,因為腳手架可是很貴的。

     其中一個人自覺地走向建築物,撬下一塊門闆,像撕紙牌一樣把木闆撕碎,生起了一堆火。

    很快,一壺從河裡提來的水燒開了,接着茶也沏好了。

    除了拉姆·拉爾,他們每人都有一個搪瓷杯子。

    他心裡記下來,也要跟着買一個。

    這活幹起來灰塵多,容易口渴。

    湯米·伯恩斯喝完自己的一杯茶,又滿上,遞給了拉姆·拉爾。

     “你們在印度喝茶嗎?”他問道。

     拉姆·拉爾接過茶杯。

    茶水已經泡好了,甜絲絲的,呈米白色。

    他不喜歡。

     他們站在高高的屋頂上,開始第一天上午的工作。

    瓦片不用留存,所以他們用手掰下來,抛到遠離河岸的地面上。

    他們接到過指示,不能堵塞河道,所以,都得把瓦片扔到建築的另一邊,丢在酒廠周圍長滿蒿草、雜草、金雀花和荊棘的地面上。

    工人們用繩子拴在一起,一旦有人抓不住,要從屋頂上滑下去時,旁邊的人就能夠拉住他。

    由于沒有了瓦片,屋梁之間露出了大窟窿。

    他們的腳下就是頂層的地闆,下面是麥芽倉庫。

     上午十點鐘時,他們沿着建築物内搖搖欲墜的樓梯走下來,到草地上吃早飯。

    他們又燒了一壺茶水。

    拉姆·拉爾沒有早飯可以吃。

    兩點鐘時,他們休息吃午飯,其他人都吃着大塊的三明治。

    拉姆·拉爾看了一下自己的雙手。

    手上有幾個地方劃破了,流着血;他肌肉酸疼,也很餓。

    他又暗暗記下來,要買一副厚手套。

     湯米·伯恩斯從自己的飯盒裡拿出一塊三明治。

    “你不餓嗎,拉姆?”他問道,“放心,我這裡還有。

    ” “你這是在幹什麼?”大個子比利隔着火堆問道。

     伯恩斯看起來很戒備。

    “就給小夥子一塊三明治嘛。

    ”他說。

     “讓那黑鬼自己帶三明治,”大個子比利說,“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 大家都低頭看着自己的飯盒,默默吃着,顯然誰也不想與大個子比利争辯。

     “謝謝你,我不餓。

    ”拉姆·拉爾對伯恩斯說。

    他走到一邊去,坐到河邊,把火辣辣的雙手浸到水裡。

     到太陽下山,卡車來接他們時,屋頂上一半的瓦片已經被掀掉了。

    再過一天,就要用鋸子和起釘器來拆除椽子了。

     這個活整整幹了一個星期。

    曾經壯觀的建築,如今已被拆掉了椽子、木闆和大梁,空蕩蕩地矗立在那裡。

    洞開的窗戶像睜着的眼睛,期盼着死神的來臨。

     拉姆·拉爾很不适應這種艱苦的勞動。

    他的肌肉酸痛不止,雙手長滿了血泡,但因為需要錢,他掙紮着堅持了下來。

     他已經買了一個飯盒、一隻搪瓷杯、一雙硬靴子和一副厚手套。

    别人誰也不戴手套,他們的手經過多年體力活的磨煉,都已十分耐磨。

    整整一周的時間裡,大個子比利·卡梅倫不停地刺激他,讓他幹最重的活。

    聽說拉姆·拉爾怕高,比利就把他安排到最高處幹活。

    這位旁遮普人忍氣吞聲,因為他需要這筆錢。

    星期六那天,事情終于爆發了。

     木料都拆光了,現在他們要拆除磚石。

    讓這棟龐大的建築物在遠離河邊的一側倒下去,最簡便的方法就是在面對開闊地的牆角處埋上炸藥。

    但他們不能用這種方式,因為在北愛爾蘭的任何地方,想使用炸藥都必須申請特許證,這樣做會驚動稅務人員,而麥奎因和他的手下就都得交一筆可觀的所得稅,麥奎因還得另外支付一筆國家保險費。

    所以,他們隻能冒險站在搖搖欲墜的地闆上,把牆面一塊塊鑿下來,下面支撐的牆壁在大錘的震動下不斷開裂,随時都有坍塌的危險。

     午飯時,大個子比利繞着大樓走了兩圈,然後回到了火堆旁。

    他開始給大家講,怎樣把三樓外牆上很大的一塊牆體拆下來。

    他轉向拉姆·拉爾。

     “我想讓你到上面去,”他說,“在牆體要倒下時,把它往外蹬。

    ” 拉姆·拉爾擡起頭看了看那塊牆面,牆基處橫着一條很長的裂縫。

     “這塊牆面随時都會倒下來,”他平靜地說,“誰站在那上面都會跟它一起摔下來。

    ” 卡梅倫凝視着他,臉漲得通紅,連眼白都變紅了。

    “我的工作不需要你來指點。

    讓你怎麼幹就怎麼幹,你這個愚蠢的黑鬼。

    ”他轉身走開了。

     拉姆·拉爾站起來,尖聲說道:“卡梅倫先生……” 卡梅倫驚異地轉過身來。

    工人們坐在那裡,都驚得張大了嘴巴。

    拉姆·拉爾慢慢地朝這個大個子工頭走了過去。

     “有一件事我們要說說清楚。

    ”拉姆·拉爾說,他的聲音清脆響亮,空地上的人都能聽到,“我是印度北部的旁遮普人,我也是刹帝利血統,屬于武士的種姓。

    我現在或許沒有足夠的錢完成醫學學業,但在兩千年以前,我的祖先是武士、王子、達官和學者,而你的老祖宗還在赤身裸體地用四肢爬行。

    請你不要再污辱我。

    ” 大個子比利俯視着這個印度學生,他的眼白變得通紅發亮。

    其他的工人坐在那裡,驚得目瞪口呆。

     “是這樣嗎?”大個子比利平靜地說,“現在還是這樣嗎?啊,今非昔比了,你這個黑雜種。

    你現在想怎麼辦呢?” 說着,他掄起胳膊張開巴掌,啪的一聲甩到拉姆·拉爾的臉上。

    這個小夥子一下子跌出幾英尺遠,摔在了地上。

    他的腦袋嗡嗡作響,還聽到湯米·伯恩斯在喊:“躺着别動,小夥子。

    你要是站起來,大個子比利會打死你的。

    ” 拉姆·拉爾仰視着陽光。

    那個巨人就站在他的面前,雙手握拳。

    他突然意識到,他與這個高大的北愛爾蘭人打架是占不了便宜的。

    一種羞愧的恥辱感湧上了心頭。

    他的先祖曾經手握寶劍長矛,在百倍于北愛爾蘭這六個郡縣的原野上策馬馳騁,所向披靡。

     拉姆·拉爾閉上眼睛,躺着不動。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大個子走了,其他人開始小聲議論。

    他緊緊地閉住雙眼,不讓恥辱的淚水流淌出來。

    在冥冥的黑暗中,他看到了灼熱的旁遮普原野,看到人們在原野上放馬奔馳。

    那些勇猛而驕傲的男人戴着頭巾,長着鷹鈎鼻和黑色的眼睛,留着大胡子,他們是五大河土地上的武士。

     很久以前,世界伊始,馬其頓王國的亞曆山大一世曾經瞪着一雙貪婪似火的眼睛,策馬揚鞭,飛馳在這片廣闊的原野上。

    亞曆山大,年輕的神,被人們稱為大帝,他在二十五歲時曾經遺憾落淚,因為已不再有什麼地方可供他征伐。

    而那些騎手都是大帝手下将領們的後代,也正是哈爾基尚·拉姆·拉爾的祖先。

     他躺在塵埃裡,而他們在馳騁,從他的身邊經過,低頭看他。

    每個疾馳而過的人對他說的都隻有一個詞:複仇。

     拉姆·拉爾一聲不吭地站了起來。

    事已至此,該做的事就必須去做,他的民族就是這麼行事的。

    當天的其餘時間裡,他都在默默地幹活。

    他不跟别人說話,也沒人跟他說話。

     那天傍晚夜幕降臨的時候,他開始準備。

    他把舊梳妝台上的刷子和梳子都挪開,拿走髒兮兮的墊布,又把鏡子從架子上拆了下來。

    他取出印度教經書,從書裡裁下一頁象征着權力和正義的沙克蒂女神的畫像。

    他把畫像釘在梳妝台上方的牆上,把梳妝台變成了一個神龛。

     他還在車站的小攤上買了一束花,編成一個花環。

    在女神像的一側,他放了一隻盛着半碗沙子的淺碗。

    他在沙上插了一支蠟燭,再點燃。

    他從衣箱中取出一個布卷,從中抽出六炷香,又從書架上取下一隻廉價的細頸花瓶,把香插在裡面點着。

    一股沁人的煙香充滿房間。

    屋外,從海上傳來了隆隆的雷聲。

     神龛備妥後,他站在跟前低下頭,手持花環,開始祈求神靈指點迷津。

    第一聲霹靂在班戈上空滾過。

    他說的不是當代的旁遮普語,而是祈禱用的古梵語:“提毗沙克蒂……沙克蒂女神……神聖的母親……” 又是一聲霹靂,雨滴開始落下來。

    他摘下第一枝花,放在沙克蒂像前。

     “我遭遇了極大的不公,我祈求向對方複仇。

    ”他摘下第二枝花,放到第一枝旁邊。

     他祈禱了一個小時,雨也一直下着。

    雨點砸在瓦片上,在他頭頂上方發出鼓點般的聲響,再順着他身後的窗戶流淌下來。

    祈禱結束時,暴風雨也變小了。

    他要知道懲罰會以什麼樣的形式進行,他需要他的女神給出一個信号。

     他祈禱完畢時,香正好燒完,房間裡彌漫着濃郁的香氣。

    蠟燭也燒短了,神像前的梳妝台台面上撒滿了花。

    沙克蒂不動聲色地看着他。

     他轉身走到窗邊朝外看去。

    雨已經停了,窗外的一切都在淌水。

    他全神貫注地看着,一股雨水突然從窗口上方的流水槽淌下來。

    一抹細流順着滿是灰塵的玻璃往下流,在污垢中沖出一條小徑。

    塵土令水流無法垂直往下流淌,隻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