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西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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牲口跟着他們去了,因為既然養活了他們六七年,撤退時總得讓他們把大炮帶上。

     李麥在路上看到的這些情景,使她的心變得冰冷了。

    扒黃河,扒城牆,挖戰壕,要差要糧,老百姓把小孩子褲帶上的一枚銅錢都拿出來支援他們,但他們還沒有看見日本鬼子,就放羊逃跑了。

    她厭惡地向他們吐了口唾沫,嘴裡小聲罵着:“磕一個頭,放倆屁,行善沒有作惡大。

    平常耀武揚威,還不如黃泛區解放區的一群婦女。

    ” 李麥曉行夜宿,一路走一路打問。

    六月間到了渭南,在渭南找到了裴合一家。

    在裴合家住了一段,趕到西安時,已經是深秋季節了。

     李麥是第一次來西安。

    她在年輕逃荒推鹽時,雖然也到過徐州、蚌埠、許昌、信陽,但像西安這樣大的城市,她卻沒有到過。

     她走下火車,看到那像宮殿一樣的琉璃瓦站房,高大雄峻的青磚城牆,人們熙來攘往,汽車洋車像流水似地絡繹不絕。

    她東張西望地看着走着。

    一進中正門,一街兩行的人,幾乎全是河南口音,拉洋車的,賣洗臉水的,賣蒸馍的,賣丸子湯的,賣羊肉雜碎的,賣水煎包子的,連擺茶攤的老太太和賣老鼠藥的老頭子,也都說着一口河南話。

     李麥聽着這些親切的叫賣聲音,好像來到了故鄉。

    她臉上堆着微笑,眼睛卻被淚水弄濕了。

    這些都是被蔣介石扒開黃河,弄得無家可歸的人。

    平時隻會趕禾犁地、拉車送糞,如今居然學會了沿街叫賣,還讨價還價地做起生意來。

    特别是那些擦皮鞋的小姑娘們,背個小木箱,提個小凳子,看到那些穿皮鞋的人走過來,就大聲喊着:“大叔,擦擦皮鞋吧,你那皮鞋該擦擦了。

    ” 李麥看着這些小姑娘和小男孩,也不過和嫦娥一般大小。

     她審視着幾個小姑娘,想從他們中間找到自己的女兒嫦娥。

    可是她又算了算,嫦娥從家逃出來那年才十三歲,如果還活在人世,今年已經是二十一歲的大姑娘了。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掉下兩滴眼淚。

     到了一個街口,李麥找了一個茶攤坐下。

    賣茶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婆婆,她用沙啞的嗓子問着李麥:“喝茶吧?大碗茶,二分一碗。

    ”李麥點點頭,從口袋裡掏出二分錢先交給她,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卻是一股桑葉味道。

    李麥問:“大嫂,生意不錯吧?” “馬馬虎虎。

    弄好了能弄個半斤馍錢。

    ”老婆婆說。

     李麥又問:“大嫂,我向你打聽個人。

    他也是從河南逃荒來的。

    姓徐叫徐秋齋,有七十來歲了。

    細高條,留把山羊胡子,聽說他就在中正門這一帶住。

    ” “他是幹啥的?”老婆婆問。

     李麥說:“他也沒有啥正經職業,會算個卦,捏個八字,還能看個病。

    ” 那個賣茶的老婆子想着說:“姓徐的?留把山羊胡子……不知道。

    這一片住着咱河南難民幾萬人呐。

    ”正說話間,旁邊一個賣香煙的胖女人說:“是不是那個徐老先生啊?他留把山羊胡子,前幾年在大雁塔擺個卦攤,說話有點開封口音……” “對,說話有點快,他現在在哪裡?” “你到東街找,前兩年他在郵局門口擺一個‘代書’桌子,就是這半年不大見他了。

    ”那女人說。

     李麥問明了東大街的方向,向這兩個女人道了謝以後,就到東大街去了。

     西安的東大街是最長的一條街道。

    李麥在街上走着,逐戶查看着,都是些布店、藥房、照相館、雜貨行,卻找不到郵政局。

     她又問了問,人家告訴她再往前走,門口有個大郵筒,那就是郵政局。

    李麥又走了一陣,果然看見一扇綠色大門,門口有一個郵筒。

    就在郵筒旁邊,放着一張破桌子,桌子旁邊卻沒有人。

    她問旁邊的一個賣丸子湯的女人:“大嫂,給人代寫信的老先生是不是姓徐?”賣丸子湯的女人看了她一眼,“對。

    别人都叫他是徐老先生。

    ”李麥的眼睛亮了,“他如今去哪裡了?”“他剛走,可能回家了。

    ”“他家在哪裡?”那個女人搖了搖頭。

     李麥沒有辦法,又在别處看了看,隻好回到火車站裡,找了個牆角躺了下來。

     第二天,李麥起得早,一想,大清早怕碰不上徐秋齋,便在東大街上慢慢轉遊着,等她走到那個郵局門口時,一眼就看見了破桌子邊坐着一個瘦骨嶙峋的白頭發老頭。

    他戴着一副黃銅蘇腿眼鏡,伏在桌子上正在看一張舊報紙,桌子上放着一個破鲨魚皮眼鏡盒。

    李麥認得這個眼鏡盒,知道這就是徐秋齋。

    可是他的頭發全白了,連胡子也變白了,李麥的心怦怦地跳起來。

    她快走了兩步,走到桌子跟前喊道:“徐大叔!……” 徐秋齋擡起頭來,看着眼前站着這個花白頭發的女人,有些面熟,卻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