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索諾拉沙漠 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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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亞式的高貴:很大,角骨峥嵘,頭顱呈弧形,前額寬闊而光滑。

    這次老師向她走去,說了聲早上好。

    塞薩雷亞望着她,已經認不出來,或者假裝認不出。

    是我啊,老師說,你的朋友弗洛拉·卡斯塔涅達。

    聽到這個名字後,塞薩雷亞皺了下眉頭站起來。

    她繞過放草藥的案闆向老師靠過來,她好像有些近視。

    她把雙手(照老師說是雙爪)搭在老師的肩膀上,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老師的臉。

    噢,塞薩雷亞,你的記憶力太可怕了,老師說,說點什麼吧。

    直到這時塞薩雷亞才笑了(照老師說,笑得很傻),說當然,怎麼會忘了她呢。

    她們聊了會兒,兩個人坐在桌案後面,老師坐在一把折疊木椅上,塞薩雷亞坐在一隻箱子上,那樣子好像兩個人共同守着這個小小的草藥攤。

    但是,老師很快就意識到彼此無話可說,她告訴塞薩雷亞自己已經有了三個孩子,還在學校工作,然後又聊了些聖特雷薩發生的無關緊要的事情。

    後來,她考慮問問塞薩雷亞是否結婚了,有沒有孩子,最終沒有問出口,因為自己親眼可以證實塞薩雷亞既沒結婚也沒孩子,所以就隻問了她住哪兒,塞薩雷亞說有時住維拉維西奧薩,有時住埃爾帕裡托。

    老師知道維拉維西奧薩在哪兒,但從來沒有去過,而埃爾帕裡托卻是第一次聽說。

    她問這個小鎮在哪裡,塞薩雷亞說在亞利桑那。

    這時老師笑了。

    她說自己始終覺得塞薩雷亞最後還是會生活在美國。

    就說了這些。

    後來她們就分手了。

    第二天,老師沒有再去市場,她琢磨了半天不知道請塞薩雷亞來吃午飯是否适合。

    她跟丈夫商量了一下,他們還因此吵了一架,她赢了。

    第三天,她早早就去市場,可是到那兒後發現塞薩雷亞的攤位已經被一個賣手帕的女人占了。

    老師從此再沒見過她。

     貝拉諾問她是不是覺得塞薩雷亞已經死了。

    也許吧,老師說。

     就這樣了。

    談話結束後貝拉諾和利馬沉思默想了好幾個小時。

    我們在華雷斯賓館開了兩個房間。

    黃昏時,四個人齊聚利馬和貝拉諾的房間,商量下一步該怎麼辦。

    貝拉諾說,首先應該去維拉維西奧薩,到那裡後就可以決定是否返回墨西哥城還是繼續去埃爾帕裡托。

    去埃爾帕裡托的問題是無法進入美國。

    為什麼不能?魯佩問。

    因為我是智利人,他說。

    他們也不會讓我入境,魯佩說,我不是智利人。

    加西亞·馬德羅也進不去。

    我為什麼不能?我問。

    你有護照嗎?魯佩說。

    除了貝拉諾,誰也沒有。

    那天晚上魯佩去看電影了。

    她回旅館後說不想再回墨西哥城了。

    那你怎麼辦呢?貝拉諾問。

    要麼在索諾拉生活,要麼偷渡到美國去。

     1月30日 昨晚他們發現了我們。

    我和魯佩正在房間做愛,房門開了,烏裡塞斯·利馬走進來。

    快穿衣服,他說,阿爾韋托在大堂裡跟阿圖羅談判呢。

    我們二話沒說照他的命令辦了。

    我們把東西收進塑料袋,然後下到一層,盡量不弄出一點兒聲音。

    我們從後門走出去。

    巷子裡很黑。

    我們快點上車,利馬說。

    華雷斯大街上沒有一個人。

    我們走出旅館三個街區那麼遠,向英帕拉停放的地方走去。

    利馬擔心已經有人守在那裡,但那兒幾乎看不到人影,我們發動起車子。

    我們從華雷斯旅館前開過去。

    從街上可以看到大堂的一部分和賓館酒吧亮着燈的窗戶。

    貝拉諾就在那裡,阿爾韋托在他對面。

    我們沒有看到阿爾韋托的警察朋友。

    貝拉諾也沒有看到我們,利馬心想鳴喇叭不是個好辦法。

    我們又繞過這個街區。

    那哥們兒,魯佩說,可能去我們房間了。

    利馬搖搖腦袋。

    一線黃光打在貝拉諾和阿爾韋托的腦袋上。

    貝拉諾在說着什麼,阿爾韋托也在說話。

    他們似乎并沒有發火。

    我們再次開過來時,發現兩個人都點上了煙。

    他們喝着啤酒,抽着煙。

    兩個人像一對好朋友。

    貝拉諾在說話:他活動着左手,好像在描繪一個城堡或者女人的側影。

    阿爾韋托始終拿眼睛盯着他,有時還笑一下。

    鳴喇叭,我說。

    我們又開着車在街區繞了一圈。

    又到了華雷斯賓館,貝拉諾望着窗外,阿爾韋托把一聽蒂卡蒂啤酒放到唇邊。

    一男一女在通向賓館的大門口外争論着什麼。

    阿爾韋托的警察朋友望着他們,斜靠在三十英尺遠的一輛車上。

    利馬按了三下喇叭,然後放慢車速。

    貝拉諾已經看見我們了。

    他轉過身,走近阿爾韋托說了句什麼。

    阿爾韋托抓住他的襯衫。

    貝拉諾推了他一把後撒腿就跑。

    到旅館門口時,那個警察向他走去,揪住他的夾克。

    利馬又按了三下喇叭,把英帕拉停在離華雷斯賓館六十英尺的地方。

    警察掏出槍,貝拉諾還繼續奔跑。

    魯佩打開車門。

    阿爾韋托手裡拿着一把槍出現在賓館外面。

    我甯肯他攥着的是一把刀。

    貝拉諾沖進車裡時,利馬很快把車開起來,我們沿着燈光暗淡的聖特雷薩大街飛馳而去。

    不覺間我們已經向維拉維西奧薩方向馳去,大家覺得這是個好兆頭。

    早晨三點時,我們徹底迷路了。

    我們從車裡出來活動了下腿腳。

    哪兒都看不見一絲燈光。

    我從來沒有見過天空中有這麼多星星。

     我們在車裡睡了一夜。

    第二天八點,我們醒來時都已經凍僵了。

    我們開着車在沙漠上跑啊跑,沒有見到一個小鎮,甚至連破落的牧場都沒見着。

    有時我們迷失在光秃秃的山梁間。

    有時公路在峭壁和山谷間通過,然後又進入沙漠。

    1865年和1866年,皇家軍隊曾來過這裡。

    隻要提到馬克西米利亞的部隊就足以讓我們喪膽。

    貝拉諾和利馬在來這兒前了解點索諾拉的曆史,說有個比利時的上校曾想抓捕聖特雷薩。

    那是比利時一個團的指揮官。

    我們一下子崩潰了。

    一支比利時和墨西哥的混編部隊。

    當然,他們最後失蹤了,雖然聖特雷薩的曆史學家傾向于認為他們被鎮子的民兵擊敗了。

    很有趣。

    史稱維拉維西奧薩也發生過一場小規模戰役,也許是比利時殿後的部隊與村民發生了沖突。

    利馬和貝拉諾很熟悉這段故事。

    他們還在聊着蘭波。

    我們隻有憑直覺摸索了,他們說。

    真有趣。

     晚上六點,我們忽然看到公路邊有一幢房子。

    他們給了我們一些面餅和豆子,狠狠地花了我們一筆錢,還給了我們些清水,我們就着一隻葫蘆喝了。

    我們吃飯時這些農民一動不動地瞧着。

    維拉維西奧薩在哪兒呢?在群山的那邊,他們告訴我們。

     1月31日 我們找到塞薩雷亞·蒂納赫羅了。

    與此同時,阿爾韋托和那個警察也發現了我們。

    一切都比我想像的簡單,但這個結局我從來沒有想到過。

    維拉維西奧薩是個鬼鎮。

    這是墨西哥北方失蹤殺手們聚集的小鎮,最像阿斯特蘭了,利馬說。

    我不知道。

    我覺得更像一個疲倦或者乏味的小鎮。

     房子都是泥土坯蓋的,但幾乎所有的房子都帶着前後院,有些院子還是水泥做的,樣子怪怪的,跟我們在這瘋狂的一個月裡見到的别處的房子都不同。

    據我觀察,這裡有兩家酒吧,一家雜貨店,此外就什麼也沒了。

    别的全是住家。

    商業活動都在街上,在廣場的邊上,或者在鎮裡最大的建築物的拱門下進行,那是鎮長家的房子,裡面似乎沒有住一個人。

     找到塞薩雷亞并不難。

    我們一路打聽她,被人送到鎮子東頭的洗衣房。

    洗衣房是用石頭做的,構造是這樣:水先從高處流下來,流進一個小小的木槽裡,那裡足以容納十個女人幹活。

    我們到那兒時隻有三個女人。

    塞薩雷亞站在中間,我們立刻認出了她。

    從後面看過去,她俯身對着洗衣槽,毫無詩意可言。

    她猶如一塊岩石或者一頭大象。

    她的屁股很大,撈起衣服擰出來時,胳膊有節奏地運動着,像兩根橡樹枝。

    她的頭發很長,一直垂到腰上。

    她光着腳。

    我們喊她的名字時,她鎮定地回過頭正視着我們。

    另外兩個洗衣女也轉過身。

    塞薩雷亞和她的同伴望着我們,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好:她右邊的那位大概有三十歲左右,但也完全可以說已經有四十或五十歲了。

    左邊的那位不會超過二十歲。

    塞薩雷亞的眼睛很黑,似乎把院子裡所有的陽光都吸了進去。

    我望着利馬,他已經不笑了。

    貝拉諾擠着眼,好像裡面鑽進一粒沙子。

    在某個時候,我說不上準确時刻,我們開始向塞薩雷亞家走去。

    我記得當我們走到無情的太陽下的小街上時,貝拉諾想作出某種解釋或幾種解釋。

    我記得此後他就沉默不語了。

    後來我隻知道有人把我們領進一間又黑又冷的屋子,我躺倒在一張席上立刻就睡着了。

    我醒來時發現魯佩睡在身邊,胳膊和雙腿纏繞在我的身體上。

    我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我聽到人聲,然後爬起來。

    塞薩雷亞和我的朋友們在隔壁屋裡聊着。

    我進去時誰也不瞧我一眼。

    我記得我在地闆上坐下,點上一支煙。

    幾捆用劍麻繩束起的草藥挂在房間的牆上。

    貝拉諾和利馬抽着煙,但我聞着卻不像煙草。

     塞薩雷亞坐在惟一的那扇窗戶附近,頻頻向外張望着天空,後來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想哭,但沒有哭出來。

    我們在那裡坐了很長時間。

    不知什麼時候,魯佩走進房間,在我旁邊坐下,不聲不響。

    後來,我們五個人都站起來向外走去,來到昏黃、幾乎是白色的大街上。

    這時大概已接近黃昏,但熱浪還是不斷湧來。

    我們朝放車的地方走去。

    一路上我們隻看到兩個人:一個手拿晶體管收音機的老人和一個吸煙的十歲男孩。

    小車裡面熱得會讓人暈眩。

    貝拉諾和利馬坐到前面。

    我被夾在魯佩和巨人塞薩雷亞·蒂納赫羅中間。

    後來小車沿着維拉維西奧薩的土街吃力地爬行着,我們終于上了公路。

     我們一出鎮子就看到一輛小車從對面方向開來。

    這也許是方圓幾裡惟一的兩部小車。

    我們頃刻間以為就要撞上對方,但利馬往側面一拐,把車刹住。

    一片灰塵在還沒有經曆滄桑的英帕拉四周紛紛落下。

    有人開始祈禱了。

    大概是塞薩雷亞吧。

    我感覺魯佩的身體向我壓來。

    塵土消散後,阿爾韋托和那個警察從另外那輛小車裡出來,把槍對準我們。

     我感到一陣惡心: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隻看見他們的嘴在動,我猜是命令我們出來。

    他們咒罵着我們,我聽到貝拉諾說真是見鬼了。

    這兩個婊子養的,利馬說。

     2月1日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

    貝拉諾打開他那一側的門走出來。

    利馬打開他那側的門走出來。

    塞薩雷亞望着我和魯佩說不要動。

    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出去。

    她不是用這些詞語說這句話的。

    但她的意思就是這樣。

    我明白這個是因為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跟我說話。

    别動,她說,然後打開她那一側的門下了車。

     我透過窗戶看着貝拉諾吸着煙走上前去,另一隻手插在兜裡。

    我看見利馬就在他旁邊,往後一些是像個幽靈戰艦般颠簸的塞薩雷亞艦闆似的後背。

    後來發生的事情一片模糊。

    我想是阿爾韋托向他們叫罵,讓交出魯佩。

    我猜貝拉諾讓阿爾韋托自己去找,魯佩歸他了。

    也許這時塞薩雷亞說他們會殺了我們。

    警察大笑說不會,他們隻想拿到這個小蕩婦。

    貝拉諾聳了下肩膀。

    利馬盯着地面。

    這時阿爾韋托陰沉邪惡的目光盯着英帕拉,搜尋着我們,但是完全無用。

    我想西落的太陽光遮擋着我們。

    貝拉諾用握煙的那隻手向我們打着手勢。

    魯佩搖搖頭,好像香煙的餘火是個微型太陽。

    他們就在那兒,夥計,全歸你了。

    好吧,我去看看我的女人,阿爾韋托說。

    魯佩的身體緊緊地貼着我,雖然我們倆的身體都很柔軟,所有的關節卻都響了起來。

    她昔日的老闆往前隻走了兩步。

    當他從貝拉諾身邊經過時,貝拉諾一下子控制住他。

     貝拉諾用一隻手迅速抓住阿爾韋托的槍把。

    他的另一隻手立刻從兜裡取出,握着在卡沃爾卡買的那把刀。

    兩個人滾抱在地,貝拉諾已經把刀紮進阿爾韋托的胸膛。

    我記得那個警察的嘴張得老大,好像沙漠裡的空氣頃刻間全沒了,好像無法相信幾個學生會來這麼一場惡鬥。

    接着我看見烏裡塞斯·利馬抱住了警察。

    我聽到一聲槍響後馬上趴下。

    我從後座再次擡起頭時,看見警察和利馬在地上滾抱成一團,快到路邊時才停住,警察騎在利馬身上,拿槍對着利馬的腦袋。

    這時我看見塞薩雷亞,龐然大物塞薩雷亞幾乎無法跑卻在奔跑着,滾到他們身上,我聽到好幾聲槍響,我從車裡鑽出來。

    我費了很大勁才把塞薩雷亞的身體從警察和朋友的身上挪開。

     他們三個人滿身是血,但隻有塞薩雷亞一個人死了。

    她的胸膛上有一個子彈洞。

    警察腹部的一處傷口不斷地流着血,利馬的右臂擦傷了皮。

    我撿起那把殺害了塞薩雷亞、傷了另外兩個人的槍,别在皮帶裡。

    我拉起利馬,看見魯佩在塞薩雷亞身邊哭泣。

    利馬說他的左臂動不了了。

    我想可能斷了,他說。

    我問他疼不疼。

    他說不疼。

    那說明沒斷。

    阿圖羅他媽的上哪兒了?利馬說。

    魯佩止住哭泣朝身後望去:大約三十英尺之外,皮條客一動不動的身體斜立着。

    我們看到貝拉諾了。

    你還好嗎?利馬大聲喊叫。

    貝拉諾沒有回應站了起來。

    他抖掉身上的灰塵,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

    他汗漬漬的頭發貼在臉上,不停地用手抹着眼皮,因為汗水從額頭和眉毛上不停地往下滾,落進眼睛裡。

    他在塞薩雷亞身邊跪下時,我才發現他的鼻子和嘴唇還在流血。

    現在我們該怎麼辦?我在想,但什麼也沒說。

    我隻是走了幾步松弛下僵硬的四肢的麻木感(可是為什麼會僵硬呢?)我望了望阿爾韋托的屍體和通向維拉維西奧薩的那條孤獨的道路。

    我聽見警察在不斷地呻吟,乞求我們帶他上醫院。

     我回過頭時看見利馬和貝拉諾正在說話,靠在那輛雪佛蘭上。

    我聽到貝拉諾說我們把一切都搞成一團糟了,我們找到塞薩雷亞完全是為了把她推向死亡。

    後來我就什麼也聽不見了,直到有人拍了下肩膀,讓我上車。

    英帕拉和雪佛蘭駛出公路開進沙漠。

    天快黑之前,他們又停下來,我們下了車。

    天空上滿是點點繁星,什麼都看不見。

    我們聽到貝拉諾和利馬在說什麼。

    我聽到警察在呻吟,他快死了。

    後來我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我隻知道我閉上了眼睛。

    後來,貝拉諾叫上我,我們兩個把阿爾韋托和警察的屍體搬進雪佛蘭的後備箱裡,把塞薩雷亞的屍體放在後座上。

    搬塞薩雷亞的身體好像花了我們一輩子的時間。

    後來我們鑽進英帕拉裡吸煙或者思索,直到清晨終于來臨。

     後來,貝拉諾和利馬說大家最好能分開走。

    他們把基姆的英帕拉留給了我們。

    他們開走雪佛蘭,帶走那幾具屍體。

    貝拉諾終于放聲哭了:一樁很公平的買賣,他說。

    你們現在想回墨西哥城嗎?他問魯佩。

    我不知道,魯佩說。

    一切都亂套了,我很難過,貝拉諾說。

    我想他是說給我聽的,不是對魯佩。

    不過,現在我們要試着彌補,利馬說。

    他也笑了。

    我問他們準備把塞薩雷亞怎麼辦。

    貝拉諾聳了下肩膀。

    他說,除了把她與阿爾韋托和警察埋在一起,别無選擇。

    除非我們想要在監獄裡待段時間,别,别,魯佩說。

    你知道我們不想,我說。

    我們擁抱在一起,魯佩和我鑽進英帕拉。

    我看見利馬想坐到雪佛蘭的駕駛員那一側去,但貝拉諾攔住他。

    我看他們商量了會兒。

    後來我看見利馬坐到乘客座上,貝拉諾握住方向盤。

    很長時間沒有動靜。

    兩部小車停在沙漠中間。

    你能開回公路嗎,加西亞·馬德羅?貝拉諾問。

    當然可以,我說。

    接着我看見雪佛蘭啟動了,有些猶豫,兩部小車一起颠簸着穿過沙漠。

    後來我們就分開了。

    我改變方向去尋找回路,貝拉諾向西折去。

     2月2日 我不知道今天是2号還是3号。

    也許已經4号了,甚至5号、6号了。

    但對我來說是幾号都一樣。

    這就是我們的哀歌。

     2月3日 魯佩對我說,我們是墨西哥僅剩的最後的本能現實主義者。

    我躺在地闆上抽着煙,望着她。

    讓我歇會兒,我說。

     2月4日 有時我會胡思亂想,我想像貝拉諾和利馬花了好幾個小時在沙漠中間挖出一個坑。

    然後,等天黑下來後,我想像他們便離去,消失在埃莫西約,把雪佛蘭随便放在某條街上。

    我隻能想這麼遠了。

    我知道他們計劃乘巴士返回墨西哥城。

    我知道他們還想在那裡見到我們。

    可是我和魯佩都不想回去。

    在墨西哥城見,他們說。

    在墨西哥見,兩部小車在沙漠上分路前我這樣說。

    他們給我們留了一半錢。

    後來,隻剩下我們時,我又把一半錢給了魯佩。

    以防萬一。

    昨晚我們回到維拉維西奧薩,在塞薩雷亞的家裡過了夜。

    我找到了那些筆記本。

    它們的樣子很普通,就放在我第一次來時睡着的那個房間。

    屋裡沒有電。

    今天我們在酒吧吃的早餐。

    人們望着我們一語不發。

    魯佩說,我們可以待在這裡,願意待多長時間就待多長時間。

     2月5日 昨天晚上我夢見貝拉諾和利馬把阿爾韋托的那輛雪佛蘭扔在巴希亞基諾的一個海灘上,然後向大海走去,橫渡到加利福尼亞。

    我問他們為什麼去那裡,他們說為了逃命,然後就消失在一個巨浪後面。

    我把這個夢給魯佩講了,她說太傻了,我不應該擔心,利馬和貝拉諾可能都挺好的。

    下午,我們又去另一家酒吧吃飯。

    又是同樣的一群人在那裡。

    沒有一個人提到我們為什麼住在塞薩雷亞的屋子裡。

    好像沒有人在乎我們在小鎮上出沒。

     2月6日 有時我覺得那場拼殺就像一場夢。

    我看見塞薩雷亞又回來了,好像百年沉船上再次傳來汽笛聲。

    我又一次看到她撲在警察和烏裡塞斯·利馬身上。

    我看見她胸部中了一顆子彈。

    最後我看見她朝警察開了槍或者最後一顆子彈打偏了。

    我看見她死了,我能感覺到她身體的分量。

    後來我又浮想聯翩了。

    我想到塞薩雷亞也許跟警察的死毫無關系。

    然後又想起貝拉諾和利馬,一個人在為三個人挖墳墓,另一個人右胳膊上綁着繃帶看着幹活。

    我又想像是利馬打傷了警察,塞薩雷亞撲過來時警察一時失措,利馬看到了機會奪過槍對準警察的腹部。

    有時,出于好奇,我又試圖想像阿爾韋托死的經過,但卻勾畫不出來。

    我希望他們把槍也一同埋葬了。

    不妨把他們的槍埋在沙漠的另一個坑裡。

    無論如何處理,我都希望他們能扔了那兩把槍!我記得在把阿爾韋托往後備箱裡擡的時候,我檢查了他的衣兜。

    我想找到那把他用來測量自己那家夥的刀。

    沒有找到。

    有時,出于好玩,我又想想基姆和他的英帕拉,想想這部車他恐怕永遠見不到了。

    有時我會因此啞然失笑。

    有時又覺得并不好笑。

     2月7日 這裡的食品很便宜。

    可是這兒沒活兒幹。

     2月8日 我讀了塞薩雷亞的筆記本。

    我找到這些筆記本後心想遲早要把它們寄到墨西哥城,寄給利馬或貝拉諾。

    現在我不想寄了。

    這樣做毫無意義。

    索諾拉的每個警察肯定都在追捕我的朋友們。

     2月9日 回到英帕拉,回到沙漠吧。

    我在這個小鎮上感到很開心。

    離開前,魯佩說我們可以随時回到維拉維西奧薩。

    為什麼?我問。

    因為這裡的人已經接納了我們。

    他們全是殺手,跟我們一樣。

    我們不是殺手,我說。

    這兒的人們也不是殺手,不過是這麼一說而已,魯佩說。

    總有一天,警察會抓住貝拉諾和利馬的,但他們永遠不會發現我們。

    噢,魯佩,我是多麼愛你,可你錯得太離譜了。

     2月10日 庫庫佩,圖阿佩,梅雷西奇克,奧波德佩。

     2月11日 卡爾沃,綠洲,費裡克思,埃爾庫特羅,特林切拉斯,拉西納格。

     2月12日 巴姆裡,皮提基托,卡沃爾卡,聖胡安,拉馬拉維拉斯,拉斯卡倫圖拉斯。

     2月13日 窗外是什麼? 一顆星星。

     2月14日 窗外是什麼? 一張紙。

     2月15日 窗外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