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索諾拉沙漠 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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館裡隻有他一個人。

    我到那兒時他才擡起腦袋,給我讓了個位子在他旁邊坐下。

     1月21日 我從諾加萊斯的報紙刊登的佩佩的訃告獲得的惟一印象就是塞薩雷亞跟這位矮個鬥牛士牽手在荒涼的沙漠小路上漫步,這位矮個鬥牛士奮力掙紮着不要讓自己的身體繼續收縮,拼命地想長大,而且事實上他也在一點點地長大,比如長到了五英尺半,然後就銷聲匿迹了。

     1月22日 到了埃爾庫博。

    從諾加萊斯到埃爾庫博,得先走高速公路到聖安娜,然後繼續西行,依次經新普埃布羅、奧爾塔、卡沃爾卡、聖伊西德羅,最後取道索諾伊塔,來到亞利桑那邊界,但到達前要先拐到一段土路上,再行駛約十五或二十英裡。

    諾加萊斯的報紙提到“他的忠實伴侶,是埃爾庫博的一位熱情的教師”。

    到了小鎮後我們走訪了那所學校,隻消瞥一眼就可斷定它建于1940年後。

    塞薩雷亞·蒂納赫羅不可能在這兒教過書。

    不過我們要是掘地三尺,或許能在這裡找到那所舊學校。

     我們跟那個教師聊了陣子。

    她教小孩西班牙語和帕帕戈語,帕帕戈人主要生活在亞利桑那和索諾拉。

    我們問老師本人是不是帕帕戈人。

    不,她說不是。

    我是瓜馬斯人,她告訴我們,我祖父是梅奧人。

    我們問她為什麼教帕帕戈語。

    為了不讓這種語言消亡,她說。

    墨西哥隻剩下二百多個帕帕戈人了。

    你說的對,确實不很多了,我們附和道。

    亞利桑那差不多隻有一萬六千人,墨西哥隻有二百多人。

    埃爾庫博還剩多少呢?大約二十人吧,老師說,不過這不要緊,我還會繼續教下去。

    她說帕帕戈人不這樣稱呼自己。

    他們管自個兒叫奧·歐德哈,皮馬斯人管自己叫奧歐布,塞裡人管自己叫康卡阿卡。

    我們告訴她去過巴希亞基諾、普塔曲埃卡、道拉爾,還聽到漁民們唱塞裡族的歌。

    老師很驚訝。

    這裡隻有二百多個康卡阿卡人,她說,如果是他們,應該不會打魚。

    噢,可能是這些打魚的學會了一首塞裡歌,我們說。

    也許吧,老師說,不過很可能他們逗你們玩呢。

    後來她邀請我們去家裡吃晚飯。

    她一個人生活。

    我們問她是不是不喜歡在埃莫西約或者墨西哥城生活。

    她說不是。

    她喜歡這個地方。

    我們又去看望一個住在離埃爾庫博隻有半裡遠的地方的老帕帕戈女人。

    老婦人住的房子還是土坯做的。

    總共有三間,兩間是空的,還有一間她跟牲口一起住着。

    不過幾乎聞不着什麼氣味,從沒有玻璃的窗戶透進來的沙漠上的風把異味都吹走了。

     老師用本族語告訴老婦人,我們想了解塞薩雷亞·蒂納赫羅的情況。

    老婦人聽老師講完後望着我們說:噢。

    貝拉諾和利馬互相瞧了對方一眼,我知道他們是在納悶老婦人的一聲“噢”在帕帕戈語中是否另有含義,是否意味着我們期待的含義。

    她是個好人,老婦人說。

    她跟一個好男人生活在一起。

    兩個都是好人。

    老師看着我們笑了。

    這個男人是什麼樣子呢?貝拉諾說着用手勢比劃着不同的高度。

    中等個兒,老婦人說,很瘦,中等個兒,淺顔色的眼睛。

    有這麼淺嗎?貝拉諾說,從牆邊取來一根杏仁色的枝棍。

    是這麼淺,老婦人說。

    這麼高的中等個兒嗎?貝拉諾問,伸出食指放在一個水平線上表示了一個高度。

    中等個兒,沒錯,老婦人說。

    塞薩雷亞·蒂納赫羅呢?貝拉諾又問。

    她一個人住,老婦人說,她撇下自己的男人,一個人回來了。

    她在這裡住了多長時間?跟這所學校一樣長,是個好老師,老婦人說。

    有一年嗎?貝拉諾問。

    老婦人仔細打量着貝拉諾和利馬,好像看不見他們似的。

    她充滿愛憐地望着魯佩,用帕帕戈語問了幾句。

    老師翻譯說:這裡哪個是你的男人?魯佩笑了。

    她站在我後面,我看不見她,但我知道她在笑。

    她說:誰也不是。

    她也沒有男人,老婦人說。

    有一天她跟一個男人走了,後來一個人回來了。

    她還教書嗎?貝拉諾說。

    老婦人用帕帕戈語說了幾句什麼。

    她還住在學校,老師翻譯說,但已經不教書了。

    情況好多了,老婦人說。

    不是很肯定,老師說。

    後來呢?老婦人用帕帕戈語說,連珠似的詞語隻有老師聽得懂,老師望着我們,最後也笑了。

    她在這所學校住了一段時間後就走了,老師說。

    她好像掉了很多體重,變得非常瘦,但是我不敢肯定,老婦人有時把很多東西混為一談,老師說。

    不過,考慮到她沒有工作,又沒有工資,她瘦了似乎很自然,老師說。

    她一定沒有多少錢買食品。

    她有東西吃的,老婦人忽然說,我們都吓了一跳。

    我給她吃的,我母親也給她吃的。

    她瘦得皮包骨頭。

    她的眼睛都陷下去了。

    她的樣子就像一條珊瑚蛇。

    珊瑚蛇?貝拉諾說。

    索諾拉珊瑚蛇,老師說。

    有毒。

    看來你們肯定是好朋友了,貝拉諾說。

    她什麼時候離開的?過了一陣子,老婦人說,沒有明說是多久。

    老師說,對帕帕戈人來說,度量時間是沒有意義的。

    她離開時怎麼樣?貝拉諾說。

    瘦得像條珊瑚蛇,老婦人說。

     過了會兒,天黑之前,老婦人跟我們一起去埃爾庫博看塞薩雷亞住過的房子。

    那房子有點像珊瑚,陳舊得馬上就要分崩離析,大門的闩木已經腐爛,緊挨着的大概是個工具房,不過現在裡面是空的。

    房子很小,旁邊有個荒涼的小院,我們進去時還能看見從惟一的前窗透出的燈光。

    我們要敲門嗎?貝拉諾說。

    毫無意義,利馬說。

    于是我們又步行回去,穿過幾座小丘,回到帕帕戈老婦人家,對她感謝一番後道了晚安,獨自回到埃爾庫博,真正被孤獨地撇下的是這位老婦人。

     那天晚上我們就住在老師家。

    吃過飯後,利馬躺下讀威廉·布萊克的詩集,貝拉諾跟老師在沙漠中散了會兒步,回來後去了她的房間。

    我和魯佩洗好碗碟後就出去吸煙,望着星星,然後去小車裡做愛。

    我們回到屋子後,利馬手握那本書躺在地闆上睡着了,從老師房間傳來熟悉的呢喃聲,說明她和貝拉諾在後半夜不會再現身了。

    我們給利馬蓋上毛毯,又給自己打了個地鋪,把燈熄了。

    早晨八點時老師回房間叫醒貝拉諾。

    衛生間是後院一間單獨的屋子。

    我回來時,窗戶已經打開,餐桌已經擺上了墨西哥風味的咖啡。

     我們在外面告别。

    老師不想讓我們捎她去學校。

    回到埃莫西約後,我感覺自己不僅踏遍了他媽的這裡的每一寸土地,而且好像就是這裡出生的。

     1月23日 我們又先後拜訪了索諾拉文化學院、國立印第安學院、民間文化局(索諾拉分局)、國立教育局、教育局檔案辦公室(索諾拉地區),又去了一趟佩納·皮羅·亞内斯。

    隻有最後那個地方的人顯得友善些。

     塞薩雷亞·蒂納赫羅的蹤迹時隐時現。

    埃莫西約的天空像鮮血般通紅。

    貝拉諾請求調閱鄉村教師的舊檔案,裡面有塞薩雷亞離開埃爾庫博後的去向記錄,這時,對方要求貝拉諾出示證件,他的證件,貝拉諾拿不出證件。

    大學的一位秘書告訴他最好自行離境。

    去什麼地方?貝拉諾喊道。

    回你的國家去,年輕人,秘書說。

    你是文盲嗎?貝拉諾說,你看不出我是智利人嗎?你開槍打死我好了!他們要給警察打電話,我們就跑了。

    我不知道貝拉諾是非法居留。

     1月24日 貝拉諾每天都惶惶不可終日,利馬也更加沉默寡言了。

    今天我們看見了阿爾韋托和他的警察朋友。

    貝拉諾沒有看見他或者故意不想看見他。

    利馬看見他了,但滿不在乎。

    隻有魯佩和我擔心(很擔心)會與她的前老闆免不了要遭遇。

    沒什麼了不起的,貝拉諾說,一下子就結束了讨論。

    畢竟,我們的人比他們多兩倍。

    我緊張得都快崩潰了,開始放聲大笑。

    我不是懦夫,但我也不想自殺。

    他們帶着武器呢,魯佩說。

    我也帶着呢。

    貝拉諾說。

    下午,他們打發我去檔案辦。

    我聲稱在給墨西哥城的一家雜志寫一篇有關1930年代索諾拉鄉村學校的文章。

    秘書們一邊塗染着指甲說,這麼年輕的記者。

    我發現了如下線索:塞薩雷亞·蒂納赫羅任教時期為1930到1936年。

    她的第一個工作地點在埃爾庫博。

    後又在埃莫西約、皮提基托、巴巴科、聖特雷薩等地任教。

    此後她就不再是索諾拉州教師隊伍中的一員了。

     1月25日 魯佩說,阿爾韋托已經知道我們在哪兒,住在哪家旅館,開什麼車。

    他隻是在等待恰當的時機來個突然襲擊。

    我們想看看塞薩雷亞在埃莫西約工作過的那所學校。

    我們打問了許多1930年代的老教師。

    他們給了我們前校長的地址。

    他家在原來州收容所的隔壁。

    那是一幢三層的石樓,附帶一個塔樓,比其他哨塔要高,讓人平添某種恐怖感。

    這個建築作品可謂曆史悠久了,校長說。

     1月26日 我們驅車前往皮提基托。

    今天,貝拉諾說最好還是回墨西哥城。

    利馬對于去哪兒都無所謂。

    他說剛開始很厭倦駕駛,但現在倒有點喜歡上開車了。

    甚至睡着的時候,他都夢見自己開着基姆的英帕拉在公路上奔馳。

    魯佩不提回墨西哥城,隻是說最好還是躲一躲。

    我不想跟她分開。

    我沒有什麼打算。

    那麼就繼續往前走吧,貝拉諾說。

    我俯身到前座向他要支煙時注意到他的手在顫抖。

     1月27日 在皮提基托一無所獲。

    我們把車停在去卡沃爾卡的路上,在裡面待了會兒,有條岔道通向埃爾庫博,我們決定是不是再去拜訪一下那個老師。

    貝拉諾說了算,我們耐心等着,望着公路,望着頻頻從旁邊經過的小車,望着從太平洋吹來的風上飄浮的白雲。

    最後,貝拉諾說,我們還是去巴巴科,利馬一言不發開始發動車子,往右一轉,我們就掉頭走了。

     此行旅程很漫長,我們一路見識了很多沒有去過的地方,可是,至少我卻老覺得這一切都似曾相識。

    我們從皮提基托開到聖安娜,然後又上高速公路。

    我們來到去埃莫西約的高速公路。

    從埃莫西約又朝東向馬薩坦開去,從馬薩坦又到拉埃斯特雷拉。

    柏油路在那兒結束了,我們繼續沿土路前往巴卡諾拉、薩瓦裡帕,然後到巴巴科。

    到了巴巴科學校,他們又打發我們回薩瓦裡帕,那裡是政府所在地,我們以為在那裡能找到一些檔案資料。

    可是巴巴科學校,這所1930年代的學校,好像被一場飓風刮沒了。

    我們像剛開始出來那樣又在車裡過了夜。

    晚上能聽到各種聲音:野狼、蠍子、蜈蚣、毒蜘蛛、黑寡婦、沙漠蟾蜍的聲音。

    這些動物都有劇毒,全能置于死地。

    有時阿爾韋托的出現(或者應該說逼近)跟夜間的這些聲音一樣真實。

    我們沒有特别理由返回巴巴科,然後又出來,睡覺之前,我們無所不談,就是不提阿爾韋托。

    我們一直開着車燈。

    我們聊墨西哥城,聊法國詩歌。

    後來利馬把燈關了。

    巴巴科也随之變得一片漆黑。

     1月28日 要是在聖特雷薩碰到阿爾韋托,我們該怎麼辦? 1月29日 我們也有收獲:一個還在任教的老師說認識塞薩雷亞。

    她們1936年就認識了,當時我們的這位采訪對象年僅二十歲。

    那時她剛參加工作,塞薩雷亞在那所學校才幹了幾個月,她們自然而然就成了朋友。

    她不知道鬥牛士或者其他什麼男人的故事,塞薩雷亞辭職時有些不解,但最後覺得大概是自己的朋友太特立獨行了吧。

     塞薩雷亞又消失了一段時間:大約幾個月或者一年。

    可是,一天早晨,這位老師在學校外看到了她,她們仍然是好朋友。

    那時塞薩雷亞是三十五六歲的樣子,這位老師當她是個老處女,不過現在後悔這件事。

    塞薩雷亞先是在聖特雷薩的罐頭廠找了份工作。

    她住在魯文·達裡奧大街上的一間屋裡,當時那裡算是一個比較偏僻的小區了,很不安全,或者至少不适合一個女子居住。

    她知道塞薩雷亞是個詩人嗎?不知道。

    她們一起在學校工作時,她經常看到塞薩雷亞坐在空教室裡,在一本随身帶的厚厚的黑皮筆記本上寫着什麼。

    她以為那是日記。

    塞薩雷亞在罐頭廠工作期間,她們經常在聖特雷薩的城中心碰面去看電影或者買東西。

    她如果遲到了,總是看見塞薩雷亞在一本黑皮本上寫東西,跟以前的那本差不多,不過略小一些,有點像祈禱書,朋友纖細的書法筆迹像昆蟲足迹般在本子上流過。

    塞薩雷亞從不給她讀一句。

    有一次她問起在寫什麼,塞薩雷亞說在寫一個希臘女人。

    這個希臘女人的名字叫希帕蒂娅。

    後來這個老師在百科全書裡查了下這個名字,知道希帕蒂娅是亞曆山大的一個哲學家,公元415年被基督徒殺害。

    她忽然想到,也許是沖動之下,塞薩雷亞自比希帕蒂娅。

    她再沒有向塞薩雷亞問過别的什麼,或許即便問了,現在也已經忘了。

     我們想了解塞薩雷亞是否經常讀書,老師還能想起什麼書名。

    事實上她讀了很多書,但老師想不起一本塞薩雷亞從圖書館借的書以及随身帶的書的名字。

    塞薩雷亞在罐頭廠從早上八點工作到下午六點,所以,她好像沒有多少時間看書,但這位老師想像她是偷借睡覺的時間看書的。

    後來罐頭廠倒閉,有一度塞薩雷亞又失業了。

    這是1945年左右。

    一天晚上,看完電影,老師跟塞薩雷亞一起去她住的房間。

    這時老師已經結婚,不常見到塞薩雷亞。

    她們以前隻去過一回魯文·達裡奧大街的房間。

    老師的丈夫雖然是個天大的好人,但不樂意她跟塞薩雷亞的關系這麼密切。

    那時,魯文·達裡奧大街簡直就像一條臭水溝,聖特雷薩所有的垃圾都在這裡過水。

    有幾個酒吧,每周至少有一場惡戰以鮮血告終。

    出租房裡住滿了失業工人或者剛遷移到城市的農民,沒有幾個孩子上學受教育。

    老師了解這個情況是因為塞薩雷亞本人曾帶着幾個孩子報名上學。

    那兒還住着一些妓女和皮條客。

    這條街不适合一個本分優雅的女人(也許就是因為塞薩雷亞住在這裡,老師的丈夫才反對與她交往)生活,老師沒有意識到這點的話,那是因為她第一次去那裡是在結婚之前,用她自己的話說,那時還很天真無邪。

     可是第二次去拜訪就不同了。

    魯文·達裡奧大街上的貧窮荒涼像死亡的威脅般讓她震撼。

    塞薩雷亞的房間非常潔淨,不出人們對一位曾經教過書的老師房間的預期,可是從中散發出來的某種東西卻讓她心裡沉甸甸的。

    這個房間成為她和朋友之間幾乎無法逾越的距離的痛苦障礙。

    不是房間肮髒或味道難聞(像貝拉諾猜想的那樣),也不是塞薩雷亞的貧窮超過了斯文的極限,也并非魯文·達裡奧大街的肮髒蔓延進每個角落,而是某種更加微妙的東西,好像現實在那個不為人知的房間遭到了扭曲,甚或更糟,好像有人(除了塞薩雷亞還會有誰?)随着時間的流逝不知不覺地脫離了現實。

    而且,最糟糕的是,刻意對現實進行了扭曲。

     老師到底看到什麼了呢?她看見一張鐵皮床,一張桌子上堆滿了紙張,足有二十多本黑皮筆記本,摞成兩堆。

    她發現橫穿屋子的繩上沒有挂幾件衣服,有一張印第安式地毯,一個小小的煤油爐放在床頭櫃上,三本圖書館的書(她想不起書名了),一雙平底鞋,幾條從床底露出來的黑色長襪,牆角有一隻皮箱,釘在門後的一根細杆上挂着一頂黑色草帽。

    還看到吃的東西:一塊面包,一罐咖啡,一罐糖,一根吃了一半的巧克力棒,塞薩雷亞還給了她,她沒接受。

    她還看見了那把武器:一把帶羊角把的折疊刀,刀面上刻着卡沃爾卡的字樣。

    她問塞薩雷亞幹嗎收留一把刀時,她說自己處于死亡威脅之下,然後就笑了,據老師回憶,這笑聲從房間的牆上和樓梯回蕩過去,一直傳到大街上,最後消失在那裡。

    刹那間,老師覺得好像某種精心策劃的寂靜忽然降落在魯文·達裡奧街上:收音機關了,生命的喧鬧聲驟然啞了,隻剩下塞薩雷亞的聲音。

    這時老師看到或者想像中看見了釘在牆上的罐頭廠的平面圖。

    老師聽着塞薩雷亞不徐不緩地告訴她這一切時(她以為這些話早已忘卻,但現在卻記得很清楚,甚至理解了,當然是現在理解了),她的眼睛被工廠平面圖吸引過去,塞薩雷亞非常認真地畫出了每個細節,其他部分還處于陰影或者模糊狀态,邊上還配有注釋以示完整,但有時字迹難以辨認,有時全用大寫字母,甚至加了驚歎号,好像塞薩雷亞在自己手繪的圖畫中看到了自己,或者看到了一直被忽視的側面。

    這時老師隻好很不情願地在床沿上坐下,閉上眼睛聽塞薩雷亞說。

    雖然她感覺越來越糟糕,還是鼓起勇氣問塞薩雷亞為什麼要畫這幅平面圖。

    塞薩雷亞說什麼來日會用到,但這位老師自然想到塞薩雷亞把時間花在這種毫無意義的圖畫上,純粹是因為生活太孤獨了。

    塞薩雷亞既然提到了将來,老師為轉移話題,問她到底指什麼時代,這個時代什麼時候會到來。

    塞薩雷亞說了個日期,大約在2600年的某個時候。

    2600年左右。

    後來,老師對這個随便出口的數字忍不住笑了,差不多是盡量壓住的輕笑,幾乎聽不到,塞薩雷亞又笑了,不過這次雷鳴般的笑聲隻限于自己的房間。

     從那一刻起,老師回憶說,塞薩雷亞房間的緊張氣氛,或者想像中的緊張氣氛悄然消退,最後徹底消弭。

    後來她就走了,過了兩周後才看到塞薩雷亞。

    這次,塞薩雷亞告訴她打算離開聖特雷薩。

    她給老師送了件離别禮物,是一本黑皮筆記本,也許是那些筆記本中最薄的一本。

    你還留着它嗎?貝拉諾問。

    沒有,已經不在了。

    她丈夫讀了後就扔了。

    或者就是沒了。

    她現在住的房子已經不是原來的了,搬家過程中往往會有些小東西丢失。

    你讀過那本筆記嗎?貝拉諾問。

    她說讀過。

    筆記本裡寫的大多是有關墨西哥教育制度的劄記,有些很中肯,有些非常偏激。

    塞薩雷亞讨厭公衆教育部長巴斯孔塞洛斯,但有時那種恨更像愛。

    裡面還有一份全民掃盲計劃,老師已經想不起來計劃的内容了,因為太混亂,還附了些兒童、青春期、青年時期的閱讀書目,如果随便挑剔一下,這些書目立刻顯得自相矛盾了。

    比如,在第一個兒童閱讀書目中列有《拉·封丹寓言》和《伊索寓言》。

    在第二個書目中拉·封丹又沒了。

    第三份書單裡有幾種反映美國黑幫生活的通俗作品,還有一本書可能(雖然隻是可能)适合青春期的少年,但絕不适合兒童閱讀,這本書又在第四份書單裡消失了,被一本中世紀故事集取代。

    所有的書單上都有史蒂文森的《金銀島》和馬爾蒂的《黃金時代》,不過這位老師認為這兩本書最适合青春期少年閱讀。

     此後,過了很長時間老師才得到塞薩雷亞的消息。

    過了多久?貝拉諾問。

    幾年吧,老師說。

    有一天她終于又見到塞薩雷亞了。

    那是在聖特雷薩的一場宗教狂歡節上,當時整個城市充滿了從全州各地趕來的小商小販。

     塞薩雷亞站在一家攤位後面賣草藥。

    老師要直接從她身邊經過,但由于是跟丈夫和另外一對夫婦在一起,她恥于打招呼。

    或許不是出于羞恥而是因為羞澀:她隻是拿不準這個賣草藥的女人是不是自己的老朋友。

    塞薩雷亞也認不出老師了。

    她坐在桌子後面,其實就是一塊撐在四隻木箱上的方闆,正跟一個女人談打折的事兒呢。

    她的外形也變了:現在胖多了,而且是巨型的那種胖,老師沒看出她的黑發中有一绺灰絲。

    她的眼圈周圍出現了很多皺紋,下面有許多深深的圈道。

    好像她趕到聖特雷薩、趕到聖特雷薩的狂歡節花了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

     第二天老師一個人回去了一趟,又看見塞薩雷亞了。

    她站在那裡,顯得比老師記憶中的樣子還要高一些。

    她足有三百磅重,穿一件剛到膝蓋的灰裙子,這副穿着更加突出了她的肥胖。

    她裸露的胳膊像根小木頭。

    她的脖子已經完全消失在巨大的雙下巴後面,但腦袋依然是塞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