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迷失在墨西哥的墨西哥人 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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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裡坐了一陣子,等着看其他人會不會來,但絕望了。

    我又給瑪麗亞打了個電話。

    沒有人接。

    我想去莫特斯街,哈辛托住在那裡。

    家裡沒人。

    我在街上吃了份三明治,寫完昨天剛開了個頭的兩首詩。

    又給芬特家去了個電話。

    這次是一個不好斷定聲音的人接的電話。

    我問是不是芬特夫人。

     “不,不是。

    ”這人用一種令人頭皮發癢的聲音說。

     顯然不是瑪麗亞的聲音。

    也不是我剛才通過話的女傭的聲音。

    隻有安格麗卡或者陌生人了,可能是芬特姐妹的某個朋友吧。

     “請問你是誰?” “你想找誰?” “瑪麗亞或者安格麗卡。

    ”我說,感覺自己又傻又慌張。

     “我是安格麗卡,”這聲音說,“你是誰啊?” “胡安。

    ”我說。

     “你好,胡安。

    怎麼樣啊?” 那不可能是安格麗卡,我想,絕不可能。

    接着我想住在那屋裡的每個人都是瘋子,所以,這也不無可能。

     “我挺好,”我說,渾身開始發抖,“瑪麗亞在嗎?” “不在。

    ”這聲音說。

     “好吧,我待會兒再打來。

    ”我說。

     “你想給她留言嗎?” “不了!”我說完就挂上電話。

     我摸了下額頭,心想可能感冒了。

    此刻,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回家跟叔叔、嬸嬸在一起,學習或者看電視,但我知道不可能回頭了,我隻有羅薩裡奧和她的那間出租屋。

     不知不覺間,我可能哭了。

    我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子,當我試圖确定自己的方位時,已經置身埃納華克區的一個荒涼地段,周圍全是死氣沉沉的樹木和斑駁的牆壁。

    我來到泰克薩克科街的一個地方要了杯咖啡。

    咖啡送來時已經有些溫涼。

    我忘記自己在那裡待了多久。

     我離開那兒時已經深夜了。

     我又用付費電話給芬特家打過去。

    接電話的又是剛才那個女人的聲音。

     “你好,安格麗卡,我是胡安·加西亞·馬德羅。

    ”我說。

     “你好。

    ”這個聲音說。

     我覺得有點難受。

    幾個小孩在街上踢足球。

     “我見到你父親了,”我說,“他跟魯佩在一起。

    ” “什麼?” “在我們安排魯佩住的旅館裡。

    你父親在那裡。

    ” “他在那裡幹什麼?”這個聲音無動于衷,感覺像是跟一堵磚牆說話。

     “他在跟魯佩相好呢。

    ”我說。

     “魯佩還好嗎?” “魯佩很好,”我說,“你父親似乎不怎麼好。

    我覺得他哭過,不過我到那兒時他挺好的。

    ” “嗯,”這個聲音說,“他為什麼哭呢?” “不知道,”我說,“也許後悔了吧。

    也許覺得慚愧。

    他讓我不要告訴你。

    ” “不要告訴我什麼?” “不要說我看見他在那裡。

    ” “嗯。

    ”這聲音說。

     “瑪麗亞什麼時候回家?你知道她在哪兒嗎?” “在舞蹈學校,”這個聲音說,“我馬上就要出去了。

    ” “上哪兒去?” “去大學。

    ” “好吧,那再見。

    ” “再見。

    ”這聲音說。

     我步行回到蘇利文街。

    當我穿過雷福馬街靠近庫奧特莫克雕像的地方時,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舉起手來,詩人加西亞·馬德羅。

    ” 我回過身,發現是阿圖羅·貝拉諾和烏裡塞斯·利馬,我立刻暈了過去。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在羅薩裡奧的屋裡,躺在床上,烏裡塞斯和阿圖羅在兩邊讓我喝剛泡的花茶,但沒有喝進去。

    我問發生什麼事兒了,他們說我昏過去了,還說我摔倒在地然後一直胡言亂語。

    我告訴他們給芬特家打電話的事。

    我說是這個電話讓我生病的。

    他們起初不相信,後來仔細聽我講述了一番最近發生的連串經曆,還送上他們的忠告。

     他們說,問題是我說話的那人壓根就不是安格麗卡。

     “你是知道這個的,加西亞·馬德羅,這就是你生病的原因,”阿圖羅說,“是那個他媽的意外吓的。

    ” “我知道什麼?” “知道接電話的是别人,不是安格麗卡。

    ”烏裡塞斯說。

     “不,我不知道。

    ”我說。

     “你下意識裡知道。

    ”阿圖羅說。

     “可那是誰呢?” 阿圖羅和烏裡塞斯笑了。

     “答案其實很簡單,也很好玩。

    ” “别折磨我了,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我說。

     “想一想,”阿圖羅說,“來吧,動動腦子。

    是安格麗卡嗎?顯然不是。

    是瑪麗亞嗎?可能性更小。

    還有誰呢?女傭,你打電話的那個時間她不在家裡,而且你經常跟她說話,應該聽得出她的聲音,對吧?” “對,”我說,“肯定不是女傭。

    ” “還剩誰呢?”烏裡塞斯說。

     “瑪麗亞的母親和胡吉托。

    ” “我認為不會是胡吉托,是他嗎?” “不會,不可能是胡吉托。

    ”我承認。

     “你看瑪麗亞·克麗斯蒂娜會裝成那個樣子嗎?” “瑪麗亞的母親叫瑪麗亞·克麗斯蒂娜嗎?” “這是她的名字沒錯。

    ”烏裡塞斯說。

     “不,不會,可又是誰呢?沒有别人了。

    ” “有人瘋狂到模仿安格麗卡的聲音,”阿圖羅說,然後望着我,“那家隻有一個人喜歡制造那種變态的吓人把戲。

    ” 我逐一檢視了一番,答案在腦子裡慢慢清晰起來。

     “想想,再想想……”烏裡塞斯說。

     “基姆。

    ”我說。

     “不會有别人了。

    ”阿圖羅說。

     “那個雜種!” 後來我想起基姆講的那個聾啞人的故事,想起那些兒童虐待狂,他們本人在童年時就被虐待過。

    雖然我現在把它寫了出來,那個聾啞人和基姆性格之間因果關系的轉換似乎還不是那麼清楚。

    後來我沖到街上,消耗了一枚又一枚硬币,徒勞地往瑪麗亞家打電話。

    我跟她媽媽、女傭、胡吉托都說了話,而且很晚後又跟安格麗卡(這回才是真正的安格麗卡)通上話,可是瑪麗亞一直不在家,基姆也不再來接電話。

     貝拉諾和烏裡塞斯陪了我一會兒。

    我出去打第一撥電話時拿出自己寫的詩給他們看。

    他們說這幾首詩寫得不賴。

    本能現實主義清洗活動完全是個玩笑,烏裡塞斯說。

    那些被清洗的人知道是個玩笑嗎?當然不知道,如果他們相信了,那可就不好玩了,阿圖羅說。

    這麼說誰也沒有被開除?沒有,烏裡塞斯說。

     “有個傻蛋想揍我們。

    ”後來他們承認說。

     “可你們是兩個,他隻有一個人。

    ” “可我們并不來暴力的,加西亞·馬德羅,”烏裡塞斯說,“至少,我不會,阿圖羅也不再用暴力了。

    ” 給芬特家打電話的間隙,我跟哈辛托·雷克納和拉斐爾·巴裡奧斯在基多咖啡店裡消磨晚上的時間。

    我把貝拉諾和烏裡塞斯跟我說的又告訴了他們。

    這兩個人一定發現塞薩雷亞·蒂納赫羅的線索了,他們說。

     12月14日 沒有任何人給本能現實主義者們提供任何東西。

    沒有獎學金,沒有雜志版面,沒有人邀請他們參加書友會或讀書會。

     貝拉諾和利馬就像兩個孤魂。

     如果在俚語中“西蒙”是肯定的意思,“奈爾”是否定的意思,那“西蒙奈爾”是什麼意思呢? 今天感覺不佳。

     12月15日 克裡斯平先生不願聊西班牙内戰。

    我問他為什麼給自己的書店取了這麼一個軍事意味很濃的名字。

    他坦承說名字不是自己取的。

    以前的店主是共和國的一個上校,他不想讓别人知道自己在那場有争議的戰役中的輝煌事迹。

    我從克裡斯平先生的話語中聽出諷刺的弦外之音。

    應他之請,我聊了些本能現實主義的情況。

    他發表了些評論,諸如“現實主義永遠不是本能的”,“本能屬于夢幻世界”,我聽了感到很沮喪,他總結說,我們這些被剝奪了基本權利的青年除了先鋒文學别無選擇。

    我問他被剝奪了基本權利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從未被剝奪過基本權利。

    至少按照墨西哥城的标準沒有被剝奪過。

    不過後來我又想起我跟羅薩裡奧共用的那間出租房,我拿不準他說錯了沒有。

    文學上的問題,跟生活上的問題一樣,克裡斯平先生說,在于人民最後都變成了雜種。

    現在,我覺得克裡斯平先生完全是為談論而談論。

    我在椅子裡坐着的這段時間,他一直從一個地方向另一個地方搬運書籍或是成捆落滿灰塵的雜志。

    可是,在某個時刻,他轉過身來,詢問跟我睡一覺需要多少錢。

    我注意到你缺錢花,這是我冒昧提出這種事的惟一原因。

    我簡直震驚得要暈過去。

     “你搞錯了,克裡斯平先生。

    ”我說。

     “别想歪了,孩子。

    我知道,我老了,所以想來個交易。

    也可以稱之為犒勞。

    ” “你是同性戀嗎,克裡斯平先生?” 我勉強說出這句話,然後立刻意識到自己顯得挺傻,臉立刻紅了。

    我不想等他回答。

    你認為我是同性戀嗎?你不是嗎?克裡斯平先生問道。

     “呃,呃,呃,我還真有所涉足。

    請原諒我,孩子,看在上帝的分上。

    ”克裡斯平先生說,然後開始大笑起來。

     我抑制住從埃布羅河戰役書店奔出去的沖動,這曾是我的第一反應。

    克裡斯平讓我别離開,因為他笑得那麼厲害我都擔心他會得心髒病。

    平靜下來後他拼命道歉,求我諒解他是個怯懦的同性戀(别介意我的年齡,胡安托!)還說自己搭讪的技巧已經生疏了,就算這種事早已不再難以理解也很不好說出口。

    你一定認為我是個惡心鬼,還真是這樣,他說。

    後來他又坦承這樣随便跟人睡覺已經有五年的曆史了。

    我離開書店時,他執意要送一套波魯厄版的索福克勒斯和埃斯庫羅斯全集以彌補對我的驚擾。

    我告訴他一點都沒有被驚擾到,可是如果不接受他的禮物又顯得唐突。

    生活簡直就是狗屎。

     12月16日 我真的病了。

    羅薩裡奧讓我在床上躺着。

    她上班前從鄰居那兒借來一隻暖水瓶,給我留下半公升咖啡。

    四片阿司匹林。

    我發着高燒。

    寫了兩首詩。

     12月17日 今天有個醫生來看過我了。

    他看了看房間,看了看我的書,然後量了下血壓,又在我身體的不同部位摸了會兒。

    後來他在角落跟羅薩裡奧說了幾句話,聲音很輕,用明顯的肩膀動作來強調自己的話。

    他走了後我問羅薩裡奧怎麼可以不事先問我就請醫生來。

    花了多少錢?我說。

    沒關系,爺們兒,隻有你最重要了。

     12月18日 今天下午叔叔嬸嬸開門進來時我正燒得發抖,羅薩裡奧緊跟在後面。

    我想我都出現幻覺了。

    嬸嬸撲到床上,四處吻我。

    叔叔站在旁邊紋絲不動等着嬸嬸鎮定下來,後來他在我肩膀上拍了拍。

    很快威脅、呵斥和忠告接踵而至。

    他們的基本意思是要我直接回家,否則就上醫院,他們想讓我徹底檢查一番。

    我拒絕了。

    最後,威脅又上來了,他們要走時,我歇斯底裡地大笑起來,羅薩裡奧則在一旁啜泣。

     12月19日 今天一大早,雷克納、郝奇特爾、拉斐爾·巴裡奧斯、芭芭拉·帕特森來看我。

    我問他們是誰透露的地址。

    他們說是烏裡塞斯和阿圖羅。

    看來他們露面了,我說。

    他們露面了但又消失了,郝奇特爾說。

    巴裡奧斯說他們編了本墨西哥青年詩人詩選。

    雷克納大笑。

    他說沒有這事。

    太糟糕了,頃刻間我以為他們會選我的幾首詩。

    他們現在就想一起賺些錢去歐洲,雷克納說。

    怎麼一起賺啊?賣大麻吧,還能怎樣,雷克納說。

    那天我在雷福馬大街看到他們,帶着滿滿一背包阿卡普爾科産的大麻。

    我不信,我說(但我想起上次看到他們确實帶着一個背包)。

    他們給了我一點兒,雷克納說着取出些大麻。

    郝奇特爾說我現在這樣吸這東西不好。

    我告訴她不用擔心,我已經感覺好多了。

    你可不能吸,雷克納說,除非想讓我們的孩子變成個弱智兒。

    郝奇特爾說沒有理由認為大麻煙會傷害胎兒。

    不能吸,郝奇特爾,雷克納說。

    真正對胎兒有害的是劣質環境、劣質食品、酒精、母親濫用藥物,而不是大麻煙,郝奇特爾說。

    總之别吸,雷克納說,以防萬一。

    如果她想,不妨讓她吸吧。

    芭芭拉·帕特森說。

    操你這個外國佬,少管,巴裡奧斯說。

    等生完孩子,你想幹嗎都可以,但現在你最好還是别碰,雷克納說。

    我們吸煙的時候,郝奇特爾在房間的一個角落待着,旁邊有些羅薩裡奧用來放沒有穿過的衣服的紙箱。

    阿圖羅和烏裡塞斯并沒有攢錢,她說(就算他們保留了一些,有何不可呢),他們是在完成催化人們思想的最後幾件工作。

    我們都看着她,等着她繼續往下說。

    可是郝奇特爾忽然沉默了。

     12月20日 今晚跟羅薩裡奧做愛三次。

    現在身體好多了。

    不過我還在吃她買來的藥,主要是為了讨她開心,不為别的。

     12月21日 沒有什麼可記的。

    生活似乎在原地踏步。

    每天我都跟羅薩裡奧做愛。

    她上班的時候我就寫作和讀書。

    今天晚上,我在布卡雷利大街上的酒吧轉了一圈。

    有時我在英克魯西亞達酒吧待會兒,女服務生們都優先伺候我。

    淩晨四點時,羅薩裡奧回家(她上晚班),我們在屋裡吃些簡單的東西,一般是她從酒吧帶來的食物。

    然後,我們開始做愛直到她睡着,接着我又動手寫東西。

     12月22日 今天老早就出去散步。

    一直打算要去埃布羅河戰役書店,跟克裡斯平先生消磨到吃午飯的時候,可是我到那兒時書店還關着。

    我又開始漫無目的地晃悠,享受着早晨的陽光,幾乎不知不覺間來到麥索尼斯街,麗貝卡·諾迪爾書店就在那條街上。

    雖然我初次拜訪時就把這家書店從目标名單中排除掉了,我還是決定進去看一看。

    店裡沒有一個人。

    書籍和書架間迷漫着一股令人不舒服的甜絲絲的沉悶氣息。

    我聽到有聲音從裡屋傳來,我判斷一定是那個瞎老太太在忙着結賬。

    我決定等等,然後開始浏覽舊書。

    看到《殘酷的伊菲姬尼》、《傾斜的平面》以及《真實與想像的畫面》,此外還看到五卷本的《情感與差異》,都是阿方索·雷耶斯的著作,還有胡利奧·多裡的《散落的詩篇》,一個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叫愛德華多·科林的人寫的短篇小說集《女人們》,還有一本塔布拉達的《李白及其他詩選》,雷納托·勒狄克的《十四首官僚主義詩以及保守派活動》,胡安·德·拉·卡巴達[胡安·德·拉·卡巴達(JuandelaCabada,1901—1986),墨西哥作家、劇作家。

    ]的《無理性世界中的美妙事件》,何塞·雷韋埃爾塔斯[何塞·雷韋埃爾塔斯(JoséRevueltas,1914—1976),墨西哥作家,“新墨西哥小說”創始人之一,受高爾基影響,作品多描寫貧民生活與社會黑暗。

    著有多部小說及電影劇本等。

    ]的《上帝在人間》和《塵世的時光》。

    很快我就厭倦了,在一把小藤椅裡坐下。

    剛落座就聽到一聲喊叫。

    我第一個反應以為有人襲擊了麗貝卡·諾迪爾,然後不假思索地沖進裡屋。

    等待我的卻是令人驚訝的意外。

    烏裡塞斯·利馬和阿圖羅·貝拉諾在桌邊全神貫注地研讀一本舊書目。

    我沖進房間後他們擡起頭,我第一次看到他們真正的驚訝表情。

    麗貝卡在旁邊仰望天花闆,好像在思索或沉思默想。

    她好好的什麼事也沒有。

    的确是她在喊叫了,但那是驚訝的喊叫,而不是恐懼。

     12月23日 今日無事。

    就算有什麼事我也不想談論,因為我理解不了。

     12月24日 過了一個凄涼的聖誕節。

    我給瑪麗亞打了個電話。

    我終于跟她說上話了!我跟她說了魯佩的事,她說什麼都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麼?我說。

     “哦,她從老闆那兒逃走後最終決定上舞蹈學校學習。

    ”她說。

     “你知道她住哪兒嗎?” “在一家旅館。

    ”瑪麗亞說。

     “你知道是哪家旅館嗎?” “當然知道了。

    梅迪亞魯納。

    我每天下午都去看她。

    她非常孤獨,可憐的家夥。

    ” “不,她絕不孤獨,有你父親替她解悶呢。

    ”我說。

     “我父親是一個聖人,他為了你這種卑鄙的家夥犧牲了自己。

    ”她說。

     我想知道她所謂的犧牲自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

    ” “告訴我你他媽的想跟我說什麼!” “别叫。

    ”她說。

     “我要知道我該堅持什麼!我要知道我在跟誰說話!” “别叫。

    ”她又說了一遍。

     她說還有好多事要做,然後就挂了。

     12月25日 我決定永遠不跟瑪麗亞睡覺了,但是聖誕節的假日氣氛、城裡街上行人釋放出的緊張感、可憐的羅薩裡奧的計劃(她固執地要在一家夜店度過元旦前夕——當然是跟我一起,在那裡跳舞),所有這一切讓我又想見到瑪麗亞,想脫光她的衣服,再一次感受她的大腿圈在我背上的感覺,去抽(如果她要求的話)她那曲線完美、緊湊的屁股。

     12月26日 “今天我要給你一個驚喜,寶貝。

    ”羅薩裡奧一進屋就大聲宣告。

     她開始吻我,一遍又一遍地說愛我,還承諾每兩個星期讀一本書,以便“跟我保持同樣的水平”,這隻能讓我覺得難堪,最後她還坦言說從來沒有人讓她如此快樂過。

     我一定是老了,因為她誇張的語言讓我大起雞皮疙瘩。

     半個小時後,我們步行去“阿芝台克抄寫員”,那是洛倫索波圖裡尼大街上的一家公共浴室。

     真是意外驚喜。

     “新年馬上就要到了,我們得漂漂亮亮、幹幹淨淨的。

    ”羅薩裡奧說,朝我眨着眼。

     我真想就在這裡抽她一頓,然後轉身而去,永不見她。

    (我的神經病又發作了。

    ) 然而,當我們穿過霧氣凝結的浴室玻璃門,前台上方的拱形壁畫或者牆畫上某種神秘的力量吸引住我的注意力。

     這位佚名藝術家畫的是一種印第安人寫在紙上或者羊皮紙上的線條文字,讓人覺得不知所雲。

    顯然,這個藝術家就是阿馬努恩塞·阿斯特卡。

    文字後面排列着很多溫泉,印第安人和西班牙征服者三人一組成排地在池中沐浴,裡面還有殖民時代的墨西哥人,如埃爾·庫拉·伊達爾戈、莫雷洛斯、馬克西米利亞皇帝和卡爾洛塔皇後、貝尼托·華雷斯身邊簇擁着朋友和敵人們,馬德羅總統、卡蘭薩、薩帕塔、奧夫雷貢,穿着各種制服或者脫了制服的士兵、農民、墨西哥城的工人,還有電影演員如坎廷弗拉斯、多洛蕾絲·德爾·裡奧、佩德羅·阿曼達裡斯、佩德羅·英方特、豪爾斯·内格雷特、哈維爾·索裡斯、阿塞維斯·梅希亞、瑪麗亞·弗裡克斯、丁坦、雷索特斯、卡拉夫雷斯、伊爾瑪·塞拉諾,還有些人我認不出是誰,因為他們在最遠的浴池裡,而且畫得實在太小了。

     “很棒吧?” 我雙手叉腰站在那裡。

    看得入神。

     羅薩裡奧的聲音把我吓了一跳。

     在我們拿着小毛巾和肥皂走進過道前,我發現壁畫的每個底邊都畫着一堵石牆圍着溫泉。

    隔着石牆的另一邊,在類似平原或者凝固的海洋上,我看到有影子般的動物,也許是動物的鬼魂(或者植物的鬼魂),躺在那裡等待着,在沸騰但卻靜默的包圍中不斷繁衍。

     12月27日 我們又去了趟“阿芝台克抄寫員”浴室。

    很帶勁。

    私人包間都鋪有地毯,放着桌子、衣架、沙發和帶有淋浴器和蒸汽噴頭的水泥隔間。

    蒸汽噴頭齊房頂高,像納粹電影裡那樣。

    大屋和隔間之間的門十分厚實,還裝了個令人毛骨悚然、永遠蒙着霧氣、跟視線平齊的窺視孔(但我還得彎一下身子才能看,因為我比普通人要高,這是給普通人設計的)。

    這裡完全是飯店式服務。

    我們待在裡頭,要了些古巴龍酒。

    先是淋浴,接着蒸浴,然後在沙發上歇着晾幹身子,然後又淋了一次。

    我們在小隔間裡,在淹沒身體的蒸汽霧雲中做愛。

    我們做愛、淋浴,讓蒸汽撫摸着我們。

    隻能看得見彼此的手臂和膝蓋,有時能看見頸背或者乳尖。

     12月28日 我總共寫了多少首詩呢? 從開始到現在:55首。

     總頁數:76。

     總行數:2453。

     加起來可以彙編成一本書了。

    這是我的全部作品。

     12月29日 今天晚上,我在英克魯西亞達酒吧等待羅薩裡奧時,布裡吉達走過來,感歎了一番時間過得好快。

     “給我再倒一杯龍舌蘭,”我說,“告訴我什麼意思。

    ” 我從她的表情中捕捉到的是隻能稱之為得意的東西,但同時又很傷感,那是一種聽天由命的得意,更像死亡的微小兆頭而不是生命的信号。

     “我的意思是時間在流逝,”布裡吉達說着滿上我的杯子,“你曾經像個陌路客,現在好像都是個家庭的一員了。

    ” “我可不在乎這個家庭。

    ”我說,同時又納悶混賬羅薩裡奧上哪兒去了。

     “我沒有故意侮辱你的意思,”布裡吉達說,“我不想挑事兒鬥嘴。

    最近我跟誰都不想吵架。

    ” 我站在那裡望了望她,不知該說什麼好。

    我真想說你這個白癡,布裡吉達,可我同樣沒心思跟任何人吵架。

     “我的意思是,”布裡吉達說,望着身後,好像要确認羅薩裡奧沒有過來,“我也想跟你談戀愛,相信我,我想跟你一起生活,給你零花錢,給你做飯,你生病的時候關心你,可事不遂人願。

    我們得接受這個現實,不是嗎?不過這樣也挺好。

    ” “我沒法跟别人生活在一起。

    ”我說。

     “你還是你,你的雞巴跟黃金一樣貴重。

    ”布裡吉達說。

     “謝謝你。

    ”我說。

     “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布裡吉達說。

     “你還知道什麼?” “關于你嗎?”布裡吉達笑着說,這次我猜她是洋洋得意。

     “當然是我了。

    ”我說完把最後一口龍舌蘭一飲而盡。

     “你年紀輕輕就會死掉,胡安,你會讓羅薩裡奧傷心的。

    ” 12月30日 今天我去了芬特家。

    今天讓羅薩裡奧傷心了。

     大約七點鐘,我老早就起來了,然後去城裡的大街上漫遊。

    臨走前聽到羅薩裡奧的聲音在說:等等,我給你做早點。

    我沒有理睬。

    悄悄關上門就離開了房間。

     走了很長時間,仿佛來到另一個國家,感覺心裡又堵又惡心。

    走到索卡羅時所有的毛孔終于全都打開。

    我開始大汗淋漓,惡心感頓時一掃而光。

     我忽然感到很餓,然後走進我看到的第一家開着門的咖啡館。

    這是馬德羅街上的一家小店,名叫新西巴裡斯,我要了份咖啡和火腿漢堡。

     讓我萬分驚訝的是,潘喬·羅德裡格斯居然在那兒,就坐在吧台旁。

    他的頭發梳得油亮(還濕着),雙眼發紅。

    他看到我時毫不驚訝。

    我問他在這裡幹嗎,離家這麼遠,又是這麼早。

     “我找了一夜的妓女,”他說,“想看看我是否已經可以他媽的走出跟某人分手的陰影。

    ” 我想他指的是安格麗卡,我嘗到第一口咖啡時想起了安格麗卡、瑪麗亞以及第一次去芬特家的情景。

    我感到很開心。

    我感覺很餓。

    可是,潘喬卻顯得無精打采。

    為了轉移他的情緒,我說已經離開了叔叔和嬸嬸,跟一個女人住在一間像從1940年代的電影裡直接搬出來的出租房裡,但潘喬根本就無心聽我或者任何人說話。

     他抽了幾支煙後說想活動下腿腳。

     “想上哪兒去?”我問,不過,說句心裡話我早已知道答案,如果他不說我想聽到的話,我打算動用一切必要手段讓他說出來。

     “去安格麗卡家。

    ”潘喬說。

     “好樣的。

    ”我說,然後匆匆吃完早點。

     潘喬在前面付了我的賬(這可是第一次),我們便走了。

    腿腳有種飄飄然的感覺。

    潘喬好像不再那麼沮喪,我也不再對未來的生活感到茫然無助。

    相反的,早晨的陽光又讓我們回歸自我,精神再次振作起來。

    潘喬又變得興高采烈和敏捷起來,妙語連珠,馬德羅街上一家鞋店的窗戶反射出我内心對自己的期許:高大、表情陽光、既不笨拙又不病态地羞怯,闊步前進,身後跟着一個正在追求真愛或者不管什麼的小胖子! 當然,此時此刻我還不知道這一天等待我們的将是什麼呢。

     路上的前半段,潘喬顯得熱情、友好、開朗,可是後半段,快接近康德薩區時他情緒陡變,好像跟安格麗卡奇特的(或者說裝腔作勢和暧昧的)關系中原本讓他憂慮的東西又蘇醒了。

    他又悶悶不樂起來,說所有的問題都與他和安格麗卡兩個家庭之間的社會界限有關,他屬于低層工人階級家庭,安格麗卡家是深深地根植于墨西哥城的小資産階級。

    為了讓他打起精神,我說雖然這确實可能會在最初建立關系時出現難度,然而關系一旦上路,階級沖突的裂痕會大大縮小。

    潘喬卻反問我關系一旦上路是什麼意思,我不屑回答這個愚蠢的問題。

    我提出另一個問題算是回答:他和安格麗卡真的是兩個标準的、典型的、不折不扣的小資産階級和無産階級的代表嗎? 當我們坐在從雷福馬和華雷斯街口打到的出租車上,正以驚心動魄的速度向科裡馬大街奔去時,潘喬不開心地說:“不是,我想不是吧。

    ” 我告訴他,我正想對他說這個意思,因為他和安格麗卡都是詩人,如果各屬不同社會階層,那有什麼關系呢? “關系很大,我告訴你。

    ”潘喬說。

     “别這麼死闆了,夥計。

    ”我說,心裡又無端地高興起來。

     沒想到出租車司機支持我的觀點:“如果你已經追求到了,就不存在界限的障礙了。

    隻要有愛,其他都不重要。

    ” “明白了嗎?”我說。

     “不明白,”潘喬說,“還真不明白。

    ” “去追你的姑娘,忘了工人階級的那些廢話吧。

    ”出租車司機說。

     “工人階級廢話是什麼意思?”潘喬說。

     “你知道,就是那些社會階級的說法。

    ” “照你說社會階級是不存在的了。

    ”潘喬說。

     司機說話時在反光鏡裡望着我們,這時還回過頭,右手搭在乘客座的後背,左手緊握方向盤。

    我們會撞車的,我想。

     “事實上不存在。

    隻要真心相愛,所有墨西哥人都是平等的。

    ” “簡直是胡說八道!”潘喬說。

     “你要這樣說我也沒辦法。

    ”司機說。

     潘喬和司機開始從這個話題又引出宗教、政治議題,我盯着窗外,望着外面的風景(華雷斯和北羅馬大街上的店面)單調地掠過去。

    我也開始想瑪麗亞以及讓我和她分手的東西,那不是階級原因而是經驗問題,想到羅薩裡奧和我們的出租房,以及我在那裡跟她度過的美好夜晚,可是,為了能跟瑪麗亞相處哪怕幾秒鐘,為了能聽到她的哪怕一句話,看到她的一個微笑,我随時準備放棄那些美好的夜晚。

    我還想到了叔叔和嬸嬸,甚至恍惚中看見了他們,手挽手走在我們經過的街上,雖然出租車危險地呈之字形拐到其他街上,他們仍然絕不回頭望一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孤獨中,像潘喬、出租司機和我沉浸在各自的孤獨中一樣。

    接着我又覺得最近這些天好像做錯了什麼,在處理墨西哥新秀詩人或者生活中新結識的女人們的關系上出了差錯,但是任憑我怎麼琢磨都理不清哪兒出了問題,如果我回過頭,那道深淵就在我身後敞開着。

    可是,我卻絲毫不覺得恐懼。

    這是一道沒有惡魔巨獸的深淵,不過是籠罩着黑暗、沉默和空虛這三種讓我痛苦的極端事物而已,其實也并不那麼痛苦,而是一種胃裡的悸動,但這種痛苦有時感覺像恐懼。

    後來,我把臉緊貼着窗戶,車子轉入了科裡馬大街。

    潘喬和司機不聊了,也許隻是潘喬打住不聊了,他好像不肯占什麼上風,我的沉默和潘喬的沉默緊緊地箍着我的心。

     我們在超過芬特家幾英尺遠的地方下了車。

     “這兒氣氛有些不對勁。

    ”潘喬說,出租車司機開心地駛走了,嘴裡罵罵咧咧。

     乍一看,街上顯得一切正常,但我卻注意到某些異樣,我對這裡的記憶曾是那麼鮮活。

    我看見街對面兩個家夥坐在一輛黃色雪佛蘭中。

    他們在盯着我們。

     潘喬按了下門鈴。

    過了好一會兒還是聽不到屋裡有任何動靜。

     雪佛蘭轎車中坐在乘客座的那位下了車,把手肘撐在車頂上。

    潘喬觀察了他一會兒,然後壓低聲音又說了一遍,這兒氣氛有些異樣。

    雪佛蘭邊上的那個家夥模樣很可怕。

    我想起前幾次去芬特家,站在門口盯着花園,感覺呈現在我眼前的花園裡充滿了秘密。

    這是不久前的事,可是感覺卻像過了若幹年。

     胡吉托出來讓我們進去。

     他走到大門口時給我們打了個很令人費解的手勢,他望着停放雪佛蘭的地方。

    我們打招呼時他也不回應,穿過大門後他就關上門又鎖上。

    花園看上去已經荒蕪。

    房子似乎也不一樣了。

    胡吉托領着我們直接向正門走去。

    我記得潘喬滿臉疑惑地看着我,我們往前走去時他還回過頭掃視外面的大街。

     “走啊,夥計。

    ”胡吉托對他說。

     基姆·芬特和妻子正在屋裡等着我們。

     “你來得正是時候啊,加西亞·馬德羅。

    ”基姆說,熱烈地擁抱了我一下。

    我從來沒有奢望過這麼熱情的款待。

    芬特夫人穿着一件深綠色的長袍和拖鞋,好像剛起床似的,但很快我就得知她頭天晚上幾乎徹夜未眠。

     “這兒出什麼事兒了?”潘喬望着我問。

     “沒有出你想出的事兒。

    ”芬特夫人說,一邊撫弄着胡吉特的頭發。

     基姆擁抱過我後走到窗口,警惕地向外張望了一番。

     “沒有新情況,爸爸。

    ”胡吉托說。

     我立刻想到黃色雪佛蘭車裡的兩個人,隐隐約約明白了芬特家出什麼事了。

     “我們正在吃早餐,孩子們,你們想喝點咖啡嗎?”基姆問。

     我們跟着他走進廚房。

    裡面桌邊坐着安格麗卡、瑪麗亞和魯佩!潘喬看見她時甚至都不眨一下眼,可我驚得靈魂都快出竅了。

     後來發生的事情很難回憶起來了,特别是因為瑪麗亞的态度好像我們壓根沒吵過架,好像我們又重歸于好了。

    我隻記得我很客氣地跟安格麗卡和魯佩打了招呼,記得瑪麗亞在我臉頰上吻了一下。

    接着我們開始喝咖啡,潘喬又問發生什麼事兒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解釋,氣氛十分熱烈,其間,芬特夫人和基姆開始争吵起來。

    芬特夫人說這是她過的最糟糕的新年假期了。

    想想窮人,克麗斯蒂娜,基姆說。

    芬特夫人開始哭起來,離開廚房。

    安格麗卡跑出去追上她,這迫使潘喬也要有所動作,但最後卻不了了之:他從椅子裡站起來,看着安格麗卡走到門口,然後又坐下。

    其間,基姆和瑪麗亞,隻有他們兩人在場時,給我描述了事情的最新進展。

    魯佩的老闆在梅迪亞魯納旅館找到了她。

    經過一番混戰,細節我就不知道了,她和基姆設法從旅館逃了出來,又來到科裡馬大街。

    這是幾天前發生的事。

    芬特夫人發覺出了什麼事兒後馬上報警,很快幾個警察就乘着巡邏車過來了。

    他們說如果芬特家想正式報案的話,他們就得回警察局。

    基姆告訴他們阿爾韋托和另外幾個家夥在房子前,警察過去跟這個皮條客交談了幾句。

    胡吉托在門口聽到他們好像根本就是老朋友。

    據魯佩說,跟阿爾韋托在一起的那家夥要麼也是警察,要麼警方得到巨大好處,足以讓他們故意不管。

    于是從那時起芬特家就開始被正式包圍起來了。

    警官們走了。

    芬特夫人再次給警察局打電話。

    又來了幾個别的警察,結果還是一樣。

    一個朋友在電話裡告訴基姆,建議他們盡最大努力堅持到假期結束後包圍自會解除。

    隻有胡吉托敢偵察那幾個歹徒,他通報說又來了一輛小車,一輛通用汽車停在雪佛蘭的後面,阿爾韋托和他的哥們兒,跟剛到不久的包抄者說了幾句話後就吵吵鬧鬧地開車走了,甚至威脅性地讓車輪在路面上蹭出尖銳的噪音,使勁按着喇叭。

    六個小時後,他們又回來了,接替的那輛小車又走了。

    毫無疑問,這樣來來回回就是想折磨屋裡的人。

    芬特夫人怕得不敢出去,她擔心被綁架。

    面對這一新變化,基姆也不敢出門。

    他說這是為了對家庭負責,可我想他其實是害怕挨一頓揍。

    隻有安格麗卡和瑪麗亞曾跨出過門檻,就一次而且是分别出去的,下場十分難堪。

    安格麗卡被盤問了一番,瑪麗亞大膽地從雪佛蘭轎車旁走過,結果被摸了一把還被粗魯對待。

    我們到那兒時,惟一敢出來開門的人隻有胡吉托了。

     她們一告訴我們這個情況後,潘喬立刻作出反應。

     他揚言要出去狠狠揍阿爾韋托一頓。

     基姆和我試圖勸他,但根本不管用。

    潘喬跟安格麗卡私語了足有一刻鐘,然後向外走去。

     “跟我一起去,加西亞·馬德羅。

    ”他說,我像個傻瓜似的跟在他後面。

     我們往外走時,潘喬決心一戰的激情有所冷卻。

    我們用胡吉托給的鑰匙打開大門。

    我往回看了一眼大房子,我想我看見基姆在起居室的窗戶裡看着我們,芬特夫人在二樓的窗戶裡看着我們。

    潘喬說,恐怕會很棘手。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好。

    誰讓他自告奮勇的? “我完全是為了安格麗卡。

    ”潘喬說,一把又一把地試着鑰匙,沒有一把能打開。

     雪佛蘭轎車裡坐着三個人,不像之前看到的那樣隻有兩個。

    潘喬大踏步向他們走去,質問他們究竟想幹嗎。

    我在他身後幾英尺遠的地方磨蹭着,皮條客的身體被潘喬擋住了。

    我看不見他,他也看不見我。

    但我聽到他的聲音了,洪亮得像唱老情歌的歌手,很霸氣卻不會讓人不舒服,完全不似我想像中那樣斬釘截鐵。

    相形之下潘喬的聲音聽上去倒是很冷酷。

    到後來潘喬開始結結巴巴又講得飛快,很快就轉向辱罵和攻擊了。

     此刻,從那天早晨聽說這件事到現在,我第一次意識到這些人非常危險,我想告訴潘喬我們還是掉頭回去。

    但潘喬已經向阿爾韋托發出挑戰。

     “從車裡滾出來,夥計。

    ”他說。

     阿爾韋托一陣放聲大笑。

    他說了句什麼我沒有聽見。

    副駕駛座那邊的門打開了,下車的是另一個家夥。

    他中等個頭,膚色黝黑,腰粗肚圓。

     “滾開,小孩子。

    ”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他在跟我說話。

     這時我看見潘喬往後退了一步,阿爾韋托從車裡出來。

    接下來事情發生得太快了。

    阿爾韋托朝潘喬一靠過來(那樣子好像要給他一個吻),潘喬就倒在地上了。

     “别管他,孩子。

    ”那個黑臉膛的家夥在小車那邊說,身子靠着車頭。

    我沒有理他。

    我把潘喬扶起來,我們向大房子走去。

    快到門口時,我回頭望了一眼。

    那兩個人又回到黃色雪佛蘭裡,看樣子好像在狂笑。

     “你真是好樣的。

    ”胡吉托從樹叢裡跳出來說。

     “那雜種帶着槍,”潘喬說,“如果我反擊的話,他會殺了我。

    ” “我想也是。

    ”胡吉托說。

     我沒有看到任何槍,但我沒說什麼。

     胡吉托和我一起扶着潘喬向大房子走去。

    我們走到通向長廊的石闆路時,潘喬說别去那兒,他想去瑪麗亞和安格麗卡住的小房子,我們又穿過花園繞過去。

    後來發生的一切隻能用悲慘來形容。

     潘喬和安格麗卡關在小房子裡不出來。

    女傭很晚才到,開始打掃房間,把一切都歸整好。

    胡吉托想看看朋友們,父母不讓他出去。

    瑪麗亞、魯佩和我在花園的角落裡玩撲克,那是最初我和瑪麗亞聊天的地方。

    我一下子覺得我們又在重複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當時潘喬和安格麗卡也把自己關在小房子裡,命令我們出去,隻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吃午飯的時候,芬特夫人在廚房桌邊說想離婚。

    基姆笑了,聳了下肩,好像在說老婆簡直瘋了。

    潘喬開始哭起來。

     後來胡吉托打開電視,他和安格麗卡坐下來看一部有關蜘蛛的紀錄片。

    芬特夫人給我們還在廚房的人端來咖啡。

    女傭離開前說明天不來了。

    基姆跟她在後院裡交談了會兒,給了她一個信封。

    瑪麗亞問這信是不是讓她去尋找外援。

    得了,寶貝,基姆說,電話線還沒切呢。

    那是她的年終獎金。

     我不知道潘喬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我也忘記什麼時候決定今晚在這裡過夜。

    我隻記得晚飯後基姆把我拉到一旁,對我的态度表示很感謝。

     “我對你還是期望很高的,加西亞·馬德羅。

    ”他說。

     “我願為你效勞。

    ”我傻乎乎地回答說。

     “那我們就徹底原諒咱們之間那樁蠢事,全力以赴保衛這座城堡吧。

    ”他說。

     我不明白他指的那樁蠢事是什麼。

    我隻知道他說的這座城堡指什麼。

    我決定閉口不言,一個勁點頭稱是。

     “那女孩如果想在這裡過夜就最好不過了,”基姆說,“這是出于安全考慮,你知道的。

    在生死存亡時刻,有必要把兵力集中起來。

    ” 我們兩個在所有事上意見都完全一緻,那天晚上,安格麗卡睡在客房裡,魯佩睡在起居室,瑪麗亞睡在胡吉托屋裡。

    我決定睡在後院的小房子,也許是期望瑪麗亞來拜訪,我們說過晚安,各回各屋後,我躺在瑪麗亞的床上,徒勞地等待着,周圍洋溢着瑪麗亞的氣息,我手捧一本胡安娜修女的詩選,卻讀不進去,最後實在受不了,索性出去在花園裡散了會兒步。

    從瓜達拉亞拉或者索諾拉大街上的人家傳來舉辦派對的沉悶聲音。

    我走到圍牆跟前朝外望去:黃色雪佛蘭還停在那裡,但看不見裡面有人。

    我又折回大房子。

    起居室的窗戶裡還亮着燈,我在門口聽到裡面傳來輕柔的聲音,但無法确定是誰的。

    我不敢去敲門。

    我繞過去從廚房門走進去。

    瑪麗亞和魯佩在起居室裡,她們坐在沙發上。

    有股大麻煙的味道。

    瑪麗亞穿一件紅色睡袍,我一下子搞錯了還以為是件正裝,胸口上用絨線繡着一道泥石流、一條岩漿河,還有一個即将毀滅的村子。

    魯佩沒有穿睡衣,如果她有睡衣的話,我表示懷疑,她穿一條超短裙和黑襯衫,頭發淩亂不堪,這讓她的表情平添幾分神秘和動人的色彩。

    她們看見我後沉默不語。

    我很想問問她們在聊什麼,但卻坐在旁邊說阿爾韋托的車子還在外面。

    她們早就知道了。

     “這是我過的最離奇的一個新年了。

    ”我說。

     瑪麗亞問我們要不要喝咖啡,然後起身走進廚房。

    我跟着她走進去。

    在等待水沸的時候我從後面摟住她說想跟她睡覺。

    她沒有回答。

    這肯定是同意了,我想,我吻了下她的脖子和頸窩。

    瑪麗亞的氣息,一種令我再次覺得陌生的氣息刺激得我開始恍惚。

    我立刻放開她。

    我扶住廚房的牆壁,擔心失去平衡或者就此完蛋,我使了很大的勁才恢複正常。

     “你的心真好,加西亞·馬德羅。

    ”瑪麗亞端着放了三杯熱水的托盤走出廚房時說,盤裡還放着雀巢咖啡和白糖。

    我像個夢遊者般跟在她後面。

    我很想知道她說我的心好是什麼意思,可她對我說了這句話後就不理我了。

     我迅速意識到自己在這裡不受歡迎。

    瑪麗亞和魯佩之間還有很多話要說,這些話對我來說毫無意義。

    她們馬上可能就會談論天氣,然後很快又将談論阿爾韋托,那個惡魔皮條客。

     回到小房子後我覺得累極了,連燈都沒有打開。

     我摸索着來到瑪麗亞的床上,全憑從大房子裡或者後院、月亮照進來的微弱光線指路,我也搞不清究竟是哪種光在起作用,我衣服也沒脫就趴着倒在床上,然後很快就睡着了。

     我不知道現在是幾點了,我那樣睡了多久。

    我隻知道感覺很好,醒來時天還很黑,一個女人正在撫摸我。

    我花了很大工夫才搞清那不是瑪麗亞。

    接着我又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或者跟羅薩裡奧絕望地消失在出租房裡。

    我把這個不管是什麼的人拉到跟前,在黑暗中仔細打量了一番她的臉龐。

    是魯佩,她像隻蜘蛛般微笑着。

     12月31日 我們舉辦了一場所謂的家庭新年聚會。

    在長達一天的時間裡,老朋友們來來去去。

    參加聚會的人不多。

    一個詩人,兩個畫家,一個建築師,芬特夫人的妹妹,以及已故的勞拉·達米安的父親。

     後者的來訪由于舉止怪異而神秘讓人印象深刻。

    那時基姆穿着睡衣,胡須也沒有刮,正坐在起居室裡看電視。

    我打開門,達米安先生進來了,先奉上一大捧紅玫瑰,表情羞澀、笨拙地遞給我。

    我把鮮花拿到廚房裡,找了個花瓶什麼的插進去,這時我聽到他在跟基姆抱怨日常生活的艱難。

    後來他們又聊到社交派對。

    這些都不如從前了,基姆說。

    肯定不像從前了,勞拉·達米安的父親說。

    你說得對。

    過去一切都挺好,基姆說。

    我們都老了,勞拉·達米安的父親說。

    基姆的話讓人挺吃驚:我不知道,他說,你是怎麼過活的。

    我要是你的話,早就死了。

     出現了一陣持續很久的沉默,最後從遠處傳來芬特夫人和女兒們的聲音時才被打斷,她們正在後院準備皮納塔遊戲[Pi.ata,是墨西哥傳統派對慶典中的應景遊戲。

    以鐵絲或細布條做骨架,用紙糊成的不同動物或人物造型裡面裝滿糖果,在派對上将其吊在半空中,讓小朋友蒙着眼睛拿棍棒輪流敲打直到最後應聲破裂糖果撒滿地,大家再哄搶地上的糖果。

    ],這時勞拉·達米安的父親忽然痛哭失聲。

    我很好奇,從廚房走出來,盡量不弄出一點聲響,其實這樣的謹慎毫無必要,因為這兩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基姆看着好像剛起床,頭發也沒梳,渾濁的眼睛下帶着黑眼圈,睡衣皺皺巴巴,拖鞋随意穿着。

    他的雙腳小巧玲珑,以我看,跟我叔叔的非常不同——而達米安先生滿臉淚水淋漓,最後分成兩道從臉頰上流下來,兩道深深的淚痕仿佛要把他的整張臉都吞沒。

    他雙手絞在一起,坐在扶手椅裡面對着基姆。

    我想見見安格麗卡,他說。

    先擦掉你的鼻涕,基姆說。

    達米安從夾克兜裡取出一塊手帕,擦了擦眼睛和面頰,然後擦掉鼻涕。

    生活是很艱辛的,基姆,他說,然後忽然站起,夢遊一般向衛生間走去。

    他走過來時甚至都沒有瞥我一眼。

     我記得後來我去後院幫芬特夫人準備晚上的聚餐,幹了會兒活兒,她打算主持晚上的聚餐,1975年最後一個晚上的聚餐。

    每次新年前夜我都要設宴招待朋友們,她說,現在已經成慣例了,但今年我隻想快點過去,一點聚會的興緻都沒有,你也知道情況,但我們還得強打精神。

    我告訴她勞拉·達米安的父親來了,阿爾瓦裡多每年都來,芬特夫人說,他說我是他所知道的最好的廚師。

    今晚我們吃什麼呢?我問。

     “我還不知道呢,寶貝。

    我想做點巧克力辣沙司雞肉,然後早早上床睡覺算了。

    今年不适合慶祝,是吧?” 芬特夫人望着我笑起來,我覺得這女人腦子有點毛病。

    這時門鈴固執地響個不停,芬特夫人站着等了片刻,讓我去看看是誰。

    我經過起居室時看到基姆和勞拉·達米安的父親在裡面,手裡各握一隻杯子,一起坐在沙發上看另外一個節目。

    門口站着的客人是個農民詩人。

    我想他大概喝醉了。

    他問我芬特夫人在哪裡,然後就要直接去後院,她就站在後院的花環和紙制的墨西哥小國旗中,回避着不想看到基姆和勞拉·達米安的父親制造的凄涼景象。

    我走到胡吉托的房間,在那兒看到農民詩人用手掌擊打着腦袋。

     不過,電話還是特别多。

    先是一個叫洛倫娜的女人,前本能現實主義者,打電話邀請瑪麗亞和安格麗卡參加新年前夜派對。

    後來帕斯陣營的一個詩人又打來電話。

    接着一個名叫魯道夫的舞蹈演員打電話要跟瑪麗亞說話。

    但瑪麗亞不肯接,還要求我告訴這人她不在家,我機械地照辦了,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裝作自己完全不嫉妒(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好了,因為嫉妒對人沒有絲毫好處)。

    再後來基姆工作室的主任打來電話。

    奇怪的是,他跟基姆說完後又要跟安格麗卡講話。

    基姆讓我叫安格麗卡來接電話,眼中噙着淚水。

    安格麗卡講話或者聽話時,基姆告訴我寫詩是任何一個人在這個被上帝遺棄的世界上能做到的最美好的事情。

    這完全是他的說法。

    我不想逆着他,表示了贊同。

    (我想我是這樣說的:“太對了,基姆。

    ”這種回答很傻,你怎麼看都行。

    )後來我在姑娘們的小房子裡玩了會兒,跟瑪麗亞和魯佩說了會兒話,或者更确切地說聽她們說了會兒話,一邊想着那皮條客什麼時候以及如何結束包圍。

     昨晚跟魯佩做愛,整個事件還籠罩在謎團中,但我得老實承認,那已經成為永恒記憶了,因為太讓我開心了。

    下午一點鐘的午餐随便對付了下:先是胡吉托、瑪麗亞、魯佩和我一起吃飯,然後一點半的時候芬特夫人、基姆、勞拉·達米安的父親、那個農民詩人和安格麗卡過來用餐。

    我洗碗碟的時候聽到那個農民詩人威脅要出去跟阿爾韋托幹一仗,最後被芬特夫人勸住了,她說:胡裡奧,别幹傻事。

    後來我們又齊聚起居室吃小點心。

     下午我沖了個澡。

     我身上傷痕累累,但不知道是誰弄出來的,不是羅薩裡奧就是魯佩。

    無論如何不會是瑪麗亞,離奇的是這疼痛就像我第一次遇到她時那樣,但還不至于疼得無法忍受。

    在我的胸脯上,就在左乳下面,有一塊李子大小的傷痕。

    肩骨上有幾道細細的彗星尾巴般的搔痕。

    我在肩膀上也發現了一些印迹。

     我洗完澡出來時大家都在廚房裡喝咖啡,有的坐着,有的站着。

    瑪麗亞讓魯佩講那雜種阿爾韋托的故事。

    不時有人打斷魯佩的講述喊着天哪或者畜生,一個女性的聲音(芬特夫人或者安格麗卡)甚至問說這是真的嗎,這時基姆正對勞拉·達米安的父親說:你看到我們必須對付的那種人了吧。

     四點鐘時,那個農民詩人走了,很快芬特夫人的妹妹又來了。

    晚飯的準備工作進入高速運作階段。

     五點到六點之間,有一堆電話打來,說他們不能來赴晚宴了,六點半時芬特夫人說她實在受夠了,然後開始哭起來,回到樓上自己的卧室關上門。

     七點鐘,瑪麗亞和魯佩幫着芬特夫人的妹妹擺好桌子并進行晚飯的最後準備工作。

    但是有幾樣調料缺了,芬特夫人的妹妹決定親自去買。

    她要出去時被基姆叫進書房逗留了片刻。

    她出來時手裡拿了個信封,我猜裡面放着錢。

    我聽到芬特先生在書房裡告訴她把信封放在包裡,否則會有被雪佛蘭車裡的人偷走的危險,起初芬特夫人的妹妹似乎不把這個建議放在心上,可是當她打開正門要走時,她又聽從了忠告。

    為了強化安全措施,我和胡吉托送她到大門口。

    雪佛蘭車還停在那裡,可是,當芬特夫人的妹妹經過那輛車向庫爾納瓦卡大街走去時,裡面的人卻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九點鐘時,我們坐下來共進晚餐。

    大多數客人都借故沒有來,來的隻有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我想可能是基姆的一個堂姐吧,還有一個瘦高男人,介紹說是個建築師,或者如本人迫不及待指出的是原建築師,還有兩個不知道從哪來的畫家。

    芬特夫人在妹妹陪同下穿着正裝從房間出來,妹妹回家後又利用最後的工夫幫姐姐打扮了一番,好像負責晚飯還不夠似的。

    随着新年逐漸來臨,魯佩變得越來越焦慮,說她沒有資格跟我們共進晚餐,想去廚房吃,瑪麗亞堅決不同意。

    最終(經一番說實話我覺得莫名其妙的勸說後)她還是跟大家同坐一桌了。

     晚餐的開始有些非同尋常。

     基姆站起來說他想祝一杯酒。

    我猜那應該是感謝和祝福妻子吧,在這種情況下她表現出不可思議的鎮定,但這杯酒卻是祝福我的!他提到了我的年輕,我的詩歌,回顧了我與他女兒們的友情(他說這話時盯着勞拉·達米安的父親,後者不停地點頭)以及與他的友誼,說到我們的談話,我們在墨西哥城大街上的不期而遇,演講即将結束時——其實很短但對我來說好像會永遠講下去——他請我,現在是直接對我演講了,長大成為一個負責任的成熟公民後,對他的評價不要太苛刻。

    演講結束時,我難堪得滿臉通紅。

    瑪麗亞、安格麗卡和魯佩都鼓了掌。

    那兩個茫然的畫家也跟着鼓起掌。

    胡吉托趴在桌子底下,誰也沒有注意到。

    我迅速瞥了一眼芬特夫人,她的表情跟我一樣難看得要死。

     開場白雖然生動有趣,年夜飯仍然有些傷感而沉默。

    芬特夫人和妹妹忙着上菜,瑪麗亞幾乎沒有動一口。

    安格麗卡沉默不語,悶悶不樂到了無精打采的程度。

    基姆和勞拉·達米安的父親總體上也不怎麼說話。

    他們有時留心一下建築師,他整個晚上都在溫和地指責基姆。

    兩個畫家互相聊着,偶爾跟勞拉·達米安的父親(好像他也收藏藝術品)說說話。

    晚餐開始時瑪麗亞和魯佩似乎很想顯得開心些,不時地起來幫着上菜,最後卻消失在廚房了。

    基姆在桌子另一頭對我說,世間富貴,瞬息即逝。

     這時有人按門鈴了,我們所有的人都跳了起來。

    瑪麗亞和魯佩從廚房望過來。

     “有人叫門。

    ”基姆說,可是沒有人挪動一下。

     最後還是我站起來了。

     花園裡一片漆黑,我透過大門隻看到兩個人影。

    我想一定是阿爾韋托和他的警察朋友。

    我忽然産生了一種毫無理性的想打一架的沖動,于是堅定地向他們走去。

    但是,當我稍微靠近些時,發現來人是烏裡塞斯·利馬和阿圖羅·貝拉諾。

    他們也不解釋為什麼來這裡。

    看見我時也不吃驚。

    我隻記得自己閃過一個念頭:我們有救了! 飯菜不夠,烏裡塞斯和阿圖羅被安排在桌邊坐下,芬特夫人給他們上了菜,這時我們别的人不是吃點心就是聊天。

    吃完飯後,基姆把他們帶進書房。

    勞拉·達米安的父親立刻跟了進去。

     過了會兒,基姆從半開的門口向外望,叫魯佩進去。

    我們這些待在起居室的人表情好像在出席一場葬禮。

    瑪麗亞讓我跟她去後院。

    她跟我聊了貌似很長時間,但其實不過五分鐘。

    這是一場陷阱,她說。

    後來我們兩個又走進她父親的書房。

     讓人意外的是,主事的已經是阿爾瓦裡多·達米安了。

    他坐在基姆的椅子裡(基姆在一角站着)簽支票。

    貝拉諾和利馬微笑着。

    魯佩似乎很憂慮但也無可奈何。

    瑪麗亞問勞拉·達米安的父親是怎麼回事。

    勞拉的父親從支票上擡起頭說魯佩的問題必須盡快解決。

     “我要去北方了,夥計。

    ”魯佩說。

     “什麼?”瑪麗亞說。

     “跟這些家夥一起,開你爸爸的車。

    ” 我很快就明白了基姆和勞拉的父親已經說服我的朋友們帶上魯佩去他們想去的任何地方,這樣這個家的包圍就可以解除了。

     最讓我意外的是基姆居然允許他們帶走那輛雪佛蘭英帕拉。

    這可大出我的意料。

     我們離開那個房間時,魯佩和瑪麗亞去收拾行李。

    我跟着她們去了。

    魯佩的箱子幾乎是空的,因為從旅館逃出時她把大部分衣服都扔在那裡了。

     電視上的時鐘倒計時至零點時,我們全都擁抱在一起:瑪麗亞、安格麗卡、胡吉托、基姆、芬特夫人、她的妹妹、勞拉的父親、建築師、畫家、基姆的堂姐、阿圖羅·貝拉諾、烏裡塞斯·利馬、魯佩和我。

     這一刹那我們誰都不知道還會跟誰擁抱,是否能再有機會擁抱同樣的人。

     十點鐘的時候才透過大門看見阿爾韋托和他的打手們的模樣。

    十一點鐘時他們已經不在那裡了,這時胡吉托才敢出去到花園裡,從牆上望過去,掃視一遍整個大街。

    他們全都不在了。

    十二點十五分,我們傾巢出動偷偷上路向車庫走去,開始互相告别。

    我擁抱了下貝拉諾和利馬,我問本能現實主義将來怎麼辦。

    他們沒有回答我。

    我擁抱了魯佩,讓她多保重。

    作為回報,她在我臉上吻了一下。

    基姆的小車是輛最新款的白色英帕拉,基姆和妻子很想知道誰來開,好像擔心他們臨到最後一刻時會變卦。

     “我來。

    ”烏裡塞斯·利馬說。

     基姆開始向烏裡塞斯介紹這輛車的優點,胡吉托說我們最好抓緊點,因為魯佩的老闆已經回來了。

    這時每個人都開始用正常的聲音說話了,芬特夫人說:真是太丢人了,被逼到這分上。

    後來我匆忙離開車庫向芬特家的小房子走去,去拿我的書,然後又回來。

    小車的發動機已經啟動,大家的表情都僵住了。

     我看見阿圖羅和烏裡塞斯坐在前面,魯佩坐在後座。

     “誰去開一下大門。

    ”基姆說。

     我說我去吧。

     我走到人行道上,看見那輛雪佛蘭和英帕拉的燈都亮了。

    此情此景還有點像科幻電影。

    一輛小車離開樓房時,另一輛又靠過來,好像彼此被吸在一起,或者像希臘人說的那樣被命運牽在一起。

     我聽到了人語聲。

    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基姆的車從我身邊開過。

    我看到阿爾韋托的身影從雪佛蘭裡出來,跟車裡我的朋友們并排站在一起。

    他的朋友還坐在雪佛蘭裡沖他尖叫,讓他砸碎英帕拉的窗戶。

    烏裡塞斯幹嗎不踩油門呢?我想。

    魯佩的老闆開始猛踢車門。

    我看見瑪麗亞穿過花園朝我走來。

    我看見了雪佛蘭車裡幾個流氓的臉。

    其中一個叼着雪茄。

    我看見了烏裡塞斯的臉和手,這雙手正在基姆的小車的變速箱上活動着。

    我看見貝拉諾的臉無動于衷地盯着皮條客,好像這事與他毫無關系。

    我看見魯佩在後座上捂住臉。

    我想那窗戶玻璃經不起再踢一下,我向阿爾韋托靠過去。

    這時我看見阿爾韋托搖搖晃晃。

    他渾身散發着酒味。

    當然,他們也慶祝了新年。

    我看見我的右拳(這是我惟一能騰得出的一隻拳頭,因為另外一隻手裡還拿着書)打中他的身體,這回我看到他倒下了。

    我朝這家夥的身體踢了幾腳。

    我看見英帕拉終于發動起來。

    我看見兩個流氓從雪佛蘭裡出來,他們朝我走來。

    我看見魯佩在車裡望着我,他們打開車門。

    我想我不是總想着要遠走高飛嗎,這下機會來了。

    我鑽進車去,剛關上門烏裡塞斯就踩下油門。

    我聽到一聲槍響,或者類似槍的聲音。

    他們朝我們開槍呢,這些雜種,魯佩說。

    我轉過身,透過後窗看見街中間有一條影子。

    這個世界所有的悲傷全彙集在那個影子上了,小車嚴正的四邊形窗戶将它定格。

    那是鞭炮聲,我聽貝拉諾說,這時我們的小車向前猛跑,把芬特家的房子、流氓們的雪佛蘭小車、科裡馬大街抛在了後面,頃刻間我們已經來到瓦哈卡大道,駛出市區向北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