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放飛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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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投寄報紙副刊,掙一點小稿費,還有就是去北海、中山公園等處遊逛。

    姚文元那篇批判《海瑞罷官》的文章,一發表于上海《文彙報》,我就在學校閱覽室裡讀了,心中有一點詫異,卻也僅止是“一點點”,其他老師似乎連閱讀的興趣也沒有,誰也沒想到那文章竟是把我們所有人卷進一場浩劫的發端。

    我投給《北京晚報》的小文章,有時就排印在副刊的“燕山夜話”旁邊,但我既沒有什麼受寵若驚之感,更無不祥之兆,因此當幾個月後暴怒的“紅衛兵”質問我為什麼與“燕山夜話”“一唱一和”時,我竟啞然失聲…… 就在那個春天,我棉被的被套糟朽不堪了,那是母親将我放飛時,親手給我縫制的被子。

    它在為我忠實地服務了幾年後,終于到了必須更換的極限。

    于是我給在張家口的母親,寫信要一床被套。

    這對于我來說是自然到極點的事:那時我雖然已經掙到每月54元的工資,又偶爾有個五塊十塊的稿費,一個人過,經濟上一點不困難,我偶爾也給母親寄上十塊二十塊的,表示孝心。

    我不是置不起一床新被套,但我不知道該到哪兒去買現成的被套,或者買白布來縫。

    那是我難以考慮的,這種事,當然是問母親要。

     母親很快給我寄來了包裹,裡面是一床她為我縫制的新被套,但同時我也就接到了母親的信,她那信上有幾句話令我覺得極為刺心:“……被套也還是問我要,好吧,這一回學雷鋒,做好事,給你寄上一床……” 這就是我文章開頭所說的,與母親的一次内心裡的感情沖突,睡在換上母親所寄來的新被套裡,我有一種悲涼感,母親給兒子寄被套,怎麼成了“學雷鋒,做好事”,仿佛是“義務勞動”呢?! 當然,在那樣的歲月裡,這是很細微很卑瑣的一件事情,何況很快就進入了“文革”時期,這對母親的不悅,很快也就沉入心底,塵封起來了。

     在“文革”過去以後,因為偶然的原因,母親在關于那床被套的信中所說過的話,又曾浮到了記憶的上層,于是默默地分析:她那是因為受當時社會“語境”的熏陶而順筆寫出?是因為畢竟乃一平凡的老太婆,禁不住為一床被套“斤斤計較”?還是她對我,說到頭來并沒有最徹底的母愛? 也曾有幾回,在母親面前,話到嘴邊,幾乎就要問出來了,卻終于又吞了進去,吞進去是對的。

    也曾設想,是母親當年一時的幽默,母親誠然是一個有幽默感的人,但她同時又是一個從不拿政治詞語來幽默的人。

     現在我才憬悟,母親那是很認真很嚴肅的話,就是告訴我,既已将我放飛,像換被套這類的事,就應自己設法解決,在這種事情上,她與我已是“兩家人”,當然她樂于幫助我,但那确實是“發揚雷鋒精神”,她是在提醒我,“自己的事要盡量自己獨立解決”。

    回想起來, 自那以後,結婚以前,我确實再沒向母親伸過這類的手,我的床上用品,更換完全由我自己完成,買不到現成的,我便先買布,再送到街道縫紉社去合成。

     母親将我放飛以後,我離她那雙給過我無數次愛撫的手,是越來越遠了,但她所給予我的種種人生啟示,竟然直到今天,仍然能從細小處,挖掘出珍貴的寶藏來……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晖! 世界上最愛我的那個人去了 父親于1978年突發腦溢血逝世。

    父親逝世後,母親在我們幾個子女的家裡輪流居住,她始終保持着一種獨立的人格尊嚴,堅持用自己的錢,寫自己的日記,并每日閱讀大量的書報雜志,在與子孫輩交談時,經常發表她那相當獨到的見解。

    比如,她每回在電視新聞裡看到當時的美國總統卡特,總要說:“這個焦眉愁眼的人啊!”她能欣賞比如說林斤瀾那樣的作家寫的味道相當古怪的小說……她的行為也仍充滿勃勃生氣,比如收認街頭純樸的修鞋匠為自己的幹兒子,等等。

     1988年深秋,母親因身體極為不适,從二哥家進了醫院,她堅持要自己下床坐到盆上便溺。

     在我們子女和她疼愛的孫輩都到醫院看過她後,她在一天晚上毅然拔下護士給她紮上的抗衰竭點滴針,含笑追随父親而去。

    她在子女成年後,毅然将他們放飛,而在她喪偶後,她所想到的,是絕不要成為子女們的累贅,在她即将進入必得子女們輪流接屎接尿照顧她病體的局面時,她采取了不發宣言的自我安樂死的方式,給自己無愧的一生,畫上了一個清爽的句号。

     靜夜裡,憶念母親,無端地聯想到兩句唐詩:“唯憐一燈影,萬裡眼中吸。

    ”那本是唐人錢起為日本僧人送行而寫的。

    營造的,是—個法舟在海上越飄越遠,那舟窗中的燈,卻始終閃亮在詩人心中的意境。

    我卻覺得這兩句詩恰可挪來涵括對母親的憶念。

    她遺留給我的明心之燈,不因我們分離的時日越來越長而暗淡熄滅;恰恰相反,在我生命的途程中,是閃亮得愈見燦爛,隻是那明心之光潤靈無聲,在一派肅穆中伴我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