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放飛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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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常能“化腐朽為神奇”,比如說把北方人往住丢棄的魚頭、豬腸制作成意外可口的佐餐物品,所以星期日回到家裡,那飯菜依然堪稱美味佳肴,這樣再回到學校食堂,便更感饑腸難暢。

     母親不僅把我“推”到了學校,而且,也不再為我負擔那些報刊的訂費,我隻能充分地利用學校的閱覽室和圖書館。

    那雖隻是個專科學校,平心而論,一般的書藏還頗豐,因此也漸漸引得我入了迷,幾個月後,我也就習慣于在圖書館裡消磨,逢到周末,并不回家,星期日竟泡一天圖書館的情形,也出現過幾次。

     不過,母親每月給我的零花錢,在同學中,跟他們家裡所給的比,還是屬于多的。

    因此那時我在同學中,顯得頗為富有,有時就買些伊拉克蜜棗(那是當時市面僅有的幾種不定量供應的食品),請跟我相好的同學吃。

     1960年春天,有一個星期六我回到家中,一進門就發現情況異常,仿佛在準備搬家似的……果不其然,父親奉命調到張家口一所軍事院校去任教,母親也随他去。

    我呢?父親和母親都絲毫沒有猶豫地認為,我應當留在北京。

    我當然也并不以為自己應當随他們而去,畢竟我已經是大學生了,問題在于:北京這個家,具體地說,我們的這個宿舍,要不要給我留下?如果說幾間屋都留下太多,那麼,為什麼不至少為我留一間? 那一年,父親他們機關奉命調去張家口的還有另外幾位,其中有的,就僅是自己去,老伴并不跟去,北京的住房,當然也就保留。

    很多年後,還經曆了“文革”的動亂,但到頭來,人家北京有根,終究還是“葉落歸根”了。

    那時,即使我的母親跟父親去了張家口,跟組織上要求給我留一間房,是會被應允的,但父親卻把房全退了,母親呢,思想感情和父親完全一緻,就是認為在這種情況下,我應當開始完全獨立的生活。

     在我家,在我的問題上,母親是絕對的權威。

    倘若母親提出應為我留房,父親是不會反對的。

    母親此舉也令鄰居們大惑不解,特别是,他們都目睹過母親在飯食和訂閱報刊上對我的慣縱,何以到了遠比飯菜和報刊更重要的房子問題上,她卻忽然陷我于“無立錐之地”,這還算得上慈母嗎?! 父母遷離北京、去張家口那天,因為不是星期日,我都沒去送行,老老實實地在教室裡聽課。

    到了那周的星期六下午,我忽然意識到,我在北京除了集體宿舍裡的那張上鋪鋪位,再沒有可以稱為家的地方了!我爬上去,躺到那鋪位上,呆呆地望着天花闆上的一塊污漬,沒有流淚,卻有一種透徹肺腑的痛苦,難以言說,也無人可訴。

     那一天,我還沒滿18歲。

     我想一定會有人笑話我:十七八歲開始獨立的人生,這有什麼稀奇!在1949年以前的歲月裡,有的人15歲左右就參加革命了!而“文革”當中,多少青年人上山下鄉,“老三屆”裡最小的一批(“老初一”),他們去插隊或去兵團時頂多16歲。

    是的,我也曾在心底裡檢讨過自己的嬌懦與卑瑣,所以一直不敢袒露那一階段的心曲。

    但現在時過境遷,我已年過半百,自己對自己負全責的生活磨煉,也堪稱教訓與經驗并豐,因之能冷靜地跳出自己,從旁來觀察分析我從少年步入青年,那一人生階段的心理成熟過程,現在更能從中悟出父母,特别是母親,對子女,特别是對我,無形中所體現出的那一份寶貴的愛。

     每一個人都會有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但絕大多數人的生命曆程又往往可以從大體上來歸類。

    在1949年以前的年代裡,很多青年人參加革命,或是因為家裡窮得沒飯吃,或者是家裡小康或大富,自己卻覺得窒悶,因而主動投入革命,離家奮飛。

    而“文革”中最大多數的知識青年,他們的離家上山下鄉,是處于一種不管你積極還是消極還是混沌的狀态,總之要随風而去的潮流之中。

    但是在相對來說不僅小康而且親情濃烈的家庭裡,在相對來說屬于和平時期的社會發展階段,父母就很容易因為嬌慣與溺愛子女,而忽略了培養他們獨立生活的 能力,甚至于到了該将他們“放飛”的時候,還不能毅然地将他們撒出家去,讓他們張開翅膀,開始相對獨立的人生途程。

    20世紀80年代以來,許許多多的小家庭都面臨這樣一個看似簡單,實際卻并不那麼簡單的問題,結果是出現了很多心性發育滞後的青少年,引發于社會,則呈現出越來越具負面影響的若幹倫理問題、道德問題、社會生态平衡問題與民族素質衍化等一系列問題。

    正是在這樣一種新的人文環境中,我才突然覺得,從這樣一個新的角度,來加深對我母親的某些方面的理解,會不僅對我自己,對我的兒子,能有新的啟迪,并且将其寫出,也許會對今天的母親們,亦不無參考價值。

     母親将我們放飛 其實我也在不少文章中寫到過母親,隻是沒有像張潔那樣,專門寫成一本書。

    我回憶過母親的慈藹,她的寬于待人,她那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