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火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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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時,我已七歲。

    我家住在重慶南岸獅子山附近,居所是海關的一幢宿舍樓。

    這所兩層的小樓臨坡而建,樓上樓下本有樓梯相通,因為分給了兩家人住,把樓梯口封死了,我家住在上面,另一家住下面。

    我家的樓層地闆與坡上的地面大體平齊,因此開了一個門,通向坡面,但門與坡面之間并不直通,也就是那小樓的後牆本來與山坡間有好幾米的距離,牆體與山坡間構成一種深溝的形勢,深溝底部有渠水流過,因此在我家那開于後牆的門和坡面之間,便設置了一座木橋。

    木橋所通的坡面,有小小的院落,并有兩間簡陋的茅屋,一間是燒飯的廚房,另一間是放馬桶的廁所。

    小院一側有籬笆和木門,我家的大門,便是那木門,家人與親友進出,都通過那雙開的木門,因之我家和樓下那家人,并沒有任何共用的門道,也就幾乎從不來往。

     那幢小樓結構很簡單,談不上什麼造型,就是長方形的模樣。

    但我們的二層上面,有一個頗大的内嵌式陽台,那陽台對我們家來說,用處極大。

    那時我上面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還有一個從小跟我父母一起過,年齡跟我大哥差不多的小叔,是我祖父劉雲門續娶妻子所生。

    一家人聚齊時,房子根本不夠用,重慶夏天又特别熱,兄弟們擠在一間屋裡特别難受,因此,哥哥們,還有小叔,在炎夏時往往便到那陽台上鋪涼席睡,我有時也硬往他們一處湊熱鬧,所以在我童年的記憶裡,這陽台是個很重要的舞台。

     伏在陽台的欄闆上,可以非常清晰地望見長江與嘉陵江交彙在一起。

    山城重慶的剪影,一半為樹叢遮蔽,豁顯的那部分,從陽台上望去,大體上有如一個底邊大于垂直邊的直角三角形,或在晨霧中神秘地時隐時現,或在晴陽下如精勾細描的彩畫,入夜則閃爍着萬家燈火,雨中它會消失得無蹤無影……幾十年過去,從陽台望重慶市區的這些印象,仍鮮明地疊印于我的記憶之中。

     1949年入夏以後,重慶的國民黨政權已然搖搖欲墜。

    達官貴人,能搞到飛機票的,全飛台灣去了。

    留下的防守部隊,開小差的開小差,潰散的潰散。

    到接近秋天的時候,重慶實際上已處于半真空狀态。

    解放軍的到來,隻是早晚的事罷了。

    那時社會秩序混亂,盜賊橫行,怪事疊出。

    我家住在南岸,幸好家門口過往的爛兵遊賊不多,得以保全。

    但母親彼時的焦慮,使小小年紀的我,也感受到一種非同尋常的氣氛。

    記得有一天有個人闖進了我家院門,黑袍黑帽,穿得像戲台上的人物一樣,母親站在我家的那座木橋上應付他,我縮身在母親腰後,探頭觀望,他們一問一答之間,令我十分恐怖。

    那人自稱道士,勸說我母親把我交他帶走,據說天下已然大亂,留下我對一家人十分不利,舍了我方可保全。

    母親當然不聽他的鬼話,最後總算把他打發走了。

     1949年9月2日,現在我從萬年曆上查出,是個星期四。

    那天隻有母親、我家的保姆彭娘和我三人在家。

    父親每天都要乘“海關劃子”(汽艇)渡江到城裡上班,總要天黑淨了才能回到家裡。

    那時小叔已經搬出另住,大哥已在廣州參加了解放軍,二哥去樂山技專上學,小哥哥和姐姐則在城裡巴蜀中學住校。

    大約是午後,吃完了飯,我一個人又跑到陽台上,搬把椅子,爬上去跪定,雙臂則趴在陽台護欄上,像往常一樣,眺望江水和江對面的山城。

     江聲浩蕩,還有纖夫們悲怆的号子聲。

    那是我童年時代耳邊不絕如縷的生命交響,後來到了北京,忽然耳朵有種失重的感覺,夜裡更覺得寂靜得沒有道理,心裡空蕩蕩的。

    好久以後才懂得北京的安靜方屬正常,重慶那不間斷的江流聲反是一種特例。

     不知在陽台上趴伏了幾時,我發現江對岸密集的房子中,冒出了黑煙,煙柱越來越大,并且擴散開去,漸漸形成了一片烏雲。

    再過一陣,則可以看見紅色的火舌,似乎在貪婪地往上舔,舔什麼呢難道天上有蜜糖麼我覺得很有趣,便扭頭朝屋裡大喊:“媽!彭娘!火!火!”然而媽媽和彭娘那時不知在忙些什麼,她們根本沒理會。

     我的視力非常好,至今仍能雙眼都保持着1?5的水平。

    那時我竟能看清對岸露出來的一些房屋,乃至于房屋外的廊壩。

    那時山城下部布滿了“吊腳屋”。

    歪歪斜斜的吊腳屋像一些滑稽人在你擠我我擠你。

    我記得,有的“吊腳屋”那插到江岸邊的撐木非常長,有的“吊腳屋”的窗口裡露出些赤膊的人影,有的從窗口伸出長長的晾衣竿,上面晾的破衣爛衫仿佛軍艦上挂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