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複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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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婷高中畢業之際,隻和伊紋姐姐和毛毛先生去台中看過思琪一次。

    白色衣服的看護士執起思琪的枯手,裝出娃娃音哄着思琪說,“你看看誰來看你了啊?”伊紋和怡婷看到思琪整個人瘦得像髑髅鑲了眼睛。

    鑲得太突出,明星的婚戒,六爪抓着大鑽。

    一隻戒指在南半球,一隻在北半球,還是永以為好。

    沒看過兩隻眼睛如此不相幹。

    看護士一面對她們招招手說,“過來一點沒關系,她不會傷人。

    ”像在說一條狗。

    隻有拿水果出來的時候思琪說話了,她拿起香蕉,馬上剝了皮開始吃,對香蕉說,謝謝你,你對我真好。

     怡婷看完了日記,還沒有給伊紋姐姐看。

    姐姐現在看起來很幸福。

     怡婷上台北,伊紋和毛毛先生下高雄,在高鐵站分手之後,伊紋才哭出來。

    哭得跌在地上,往來的旅客都在看她裙子縮起來露出的大腿。

    毛毛慢慢把她攙在肩上,搬到座位坐好。

    伊紋哭到全身都發抖,毛毛很想抱她,但他隻是默默遞上氣喘藥。

    毛毛。

    怎麼了?毛毛,你知道她是一個多聰明的小女孩嗎?你知道她是多麼善良,對世界充滿好奇心嗎?而現在她唯一記得的就是怎麼剝香蕉!毛毛慢慢地說:不是你的錯。

    伊紋哭得更厲害了,就是我的錯!不是你的錯。

    就是我的錯,我一直耽溺在自己的痛苦裡,好幾次她差一步就要告訴我,但是她怕增加我的負擔,到現在還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毛毛輕輕拍着伊紋的背,可以感覺到伊紋駝着背骨出了脊梁,毛毛慢慢地說:“伊紋,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講,在畫那個小鳥籠墜子的時候,我真的可以藉由投入創作去間接感受到你對她們的愛,可是就像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不是你自己,更不可能是她的錯一樣,發生在思琪身上的事也絕對不是你的錯。

    ” 回家沒幾天伊紋就接到一維的電話。

    隻好用白開水的口氣接電話:“怎麼了嗎?”省略主語,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

    一維用比他原本的身高要低的聲音說,“想看看你,可以去你那兒嗎?”毛毛不在。

    “你怎麼知道我在哪裡?”“我猜的。

    ”伊紋的白開水聲音摻入墨汁,一滴墨汁向地心的方向開花,“喔,一維,我們都放彼此一馬吧,我前幾天才去看了思琪。

    ”“求求你?”一維裝出鴨子的聲音。

    “求求你?” 開門的時候一維還是那張天高地闊的臉,一維默默地看着伊紋家裡的陳設,書本和電影亂糟糟砌成兩疊。

    伊紋轉過去流理台的時候,一維坐在廚房高腳椅上看着伊紋在背心短褲之外露出大片的皮膚,白得像飯店的床,等着他躺上去。

    一維聞到咖啡的香味。

    伊紋要很用力克制才不會對他溫柔。

    給你,不要燙到。

    天氣那麼熱,一維也不脫下西裝外套,還用手圍握着馬克杯。

    伊紋埋在冰箱裡翻找,而一維的眼睛找到了一雙男襪。

    伊紋在吧台的對面坐下。

    一維的手伸過去順遂她的耳輪。

    伊紋偏了偏頭。

    一維。

    我已經戒酒了。

    那很好,真的。

    一維突然激動起來,我真的戒酒了,伊紋,我已經超過五十歲了,我真的沒辦法就這樣失去你,我真的很愛你,我們可以搬出來,想住哪裡就住哪裡,你可以像這樣把房子搞得亂七八糟的,也可以整個冰箱裝垃圾食物,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好嗎,我粉紅色的伊紋?他呼吸到她的呼吸。

    伊紋心想,我真的沒辦法讨厭他。

    他們的四肢彙流在一起,沙發上分不清楚誰誰。

     一維趴在她小小的乳上休息。

    剛剛射出去的高潮的餘波還留在她身體裡,他可以感到她腰背規律的痙攣,撐起來是潮是嗯,弓下去是汐是啊。

    她的手拳緊了浮出靜脈,又漸漸松手,放開了,整隻手臂涮到沙發下。

    一瞬間,他可以看見她的手掌心指甲的刻痕,粉紅紅的。

     伊紋像從前來回搬那些琉璃壺一樣,小心翼翼地把一維的頭拿開,很快地穿好了衣服。

    伊紋站起來,看着一維拿掉眼鏡的臉像個嬰孩。

    伊紋把衣服拿給他,坐在他旁邊。

    你原諒我了嗎?伊紋靜靜地說:“一維,你聽我說,你知道我害怕的是什麼嗎?那一天,如果你半夜沒有醒來,我就會那樣失血過多而死吧。

    離開你的這段時間,我漸漸發現自己對生命其實是很貪婪的。

    我什麼都可以忍耐,但是一想到你曾經可能把我殺掉,我就真的沒辦法忍耐下去了。

    什麼事都有點餘地,但是生死是很決絕的。

    也許在另一個世界,你半夜沒有醒來,我死掉了,我會想到滿屋子我們的合照睜大眼睛圍觀你,你會從此清醒而空洞地過完一生嗎?或者你會喝得更兇?我相信你很愛我,所以我更無法原諒你。

    我已經一次又一次為了你推遲自己的邊界了,但是這一次我真的好想要活下去。

    你知道嗎?當初提出休學,教授問我未婚夫是什麼樣的人,我說‘是個像松木林一樣的男人喔’,還特地去查了英語辭典,确定自己講的是世界上所有松科中最挺拔、最堅忍的一種。

    你還記得以前我最常念給你聽的那本情詩集嗎?現在再看,我覺得那簡直就像是我自己的日記一樣。

    一維,你知道嗎?我從來不相信星座的,可是今天我看到報紙上說你直到年末運勢都很好,包括桃花運──你别說我殘忍,連我都沒有說你殘忍了。

    一維,你聽我說,你很好,你别再喝酒了,找一個真心愛你的人,對她好。

    一維,你就算哭,我也不會愛你,我真的不愛你,再也不愛了。

    ” 毛毛回伊紋這兒,打開門就聽見伊紋在淋浴。

    一屁股坐上沙發,立刻感覺到靠枕後有什麼。

    一球領帶。

    領帶的灰色把毛毛的視野整個蒙上一層陰影。

    淋浴的聲音停了,接下來會是吹風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