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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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思琪和劉怡婷從有記憶以來就是鄰居。

    七樓,跳下去,可能會死,可能成植物人,也可能隻斷手斷腳,尴尬的樓層。

    活在還有明星學校和資優班的年代,她們從小念資優班,不像鄰居的小孩能出國就出國。

    她們說:“我們一輩子要把中文講好就已經很難了。

    ”她們很少在人前說心裡話。

    思琪知道,一個搪瓷娃娃小女孩賣弄聰明,隻會讓容貌顯得張牙舞爪。

    而怡婷知道,一個醜小女孩耍小聰明,别人隻覺得瘋癫。

    好險有彼此。

    否則她們都要被自己對世界的心得噎死了。

    讀波特萊爾而不是波特萊爾大遇險,第一次知道砒霜是因為包法利夫人而不是九品芝麻官,這是她們與其他小孩的不同。

     李國華一家人搬進來的時候,上上下下,訪問個遍。

    一戶一盅佛跳牆,李師母一手抱着瓷甕,一手牽着晞晞,仿佛更害怕失去的是甕。

    房家一排書倦倦靠在牆上,李國華細細看過一本本書的臉皮,稱贊房先生房太太的品味。

    他說,在高中補習班教久了,隻剩下進步了幾分,快了幾分鐘,都成教書匠了。

    房太太馬上謙遜而驕傲地說,書不是他們的,書是女兒的。

    李老師問,女兒多大了?那年她們十二歲,小學剛畢業。

    他說可這是大學生的書架啊。

    女兒在哪裡?思琪那時不在,在怡婷家。

    過幾天訪劉家,劉家牆上也有一排書,李老師紅棕色的手指彈奏過書的背脊,手指有一種高亢之意,又稱贊了一套。

    那時也沒能介紹怡婷,怡婷剛好在思琪家。

    晞晞回家之後,站上床鋪,在房間牆上比畫了很久:“媽咪,也給我一個書架好不好?” 頂樓的錢哥哥要結婚了,大樓裡有來往的住戶都喜洋洋要參加婚禮。

    新娘聽說是十樓張阿姨介紹給錢哥哥的,張阿姨倒好,女兒終于結婚了,馬上就做起媒人。

    思琪去敲劉家的門,問好了沒有。

    應門的是怡婷,她穿着粉紅色澎澎洋裝,像是被裝進去的。

    思琪看着她,除了滑稽還感到一種慘痛。

    怡婷倒是為這衣裳煩擾已久終于頓悟的樣子,她說,我就跟媽咪說我不能穿洋裝啊,“我搶走新娘的風采怎麼辦呢。

    ”思琪知道怡婷說笑話是不要她為她擔心,糾在一起的五髒終于松懈。

     房家劉家同一桌。

    一維哥哥玉樹地站在紅地毯的末端,或者是前端?一維哥哥穿着燕尾服,整個人烏黑到有一種光明之意。

    西裝外套的劍領把裡面的白襯衫削成極尖的鉛筆頭形狀。

    她們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到那燕尾很想要剪斷紅地毯。

    新娘子走進來了,那麼年輕,那麼美,她們兩個的文字遊戲紛紛下馬,字句如魚沉,修辭如雁落。

    就像一個都市小孩看見一隻蝴蝶,除了大喊“蝴蝶”,此外便沒有話可說。

    許伊紋就是這樣:蝴蝶!新娘子走過她們這一桌的時候,紅地毯兩側的吹泡泡機器吹出泡泡。

    她們仿佛可以看見整個高廣華蓋的宴會廳充滿着反映了新娘子的身影的泡泡。

    千千百百個伊紋撐開來印在泡泡上,扭曲的腰身像有人從後面推了她一把,千千百百個伊紋身上有彩虹的漣漪,慈愛地降在每一張圓桌上,破滅在每個人面前。

    一維哥哥看進去伊紋的眼睛,就像是想要溺死在裡面。

    交響樂大奏,掌聲如暴雨,閃光燈閃得像住在鑽石裡。

    她們後來才明白,她們着迷的其實是新娘子長得像思琪。

    那是她們對幸福生活的演習。

     結婚當晚的洞房就是老錢先生太太下面一層。

    買一整層給倆人,兩戶打通。

    一維在洞房當晚才給伊紋看求婚時的絨布盒子,裝的是鑲了十二顆粉紅鑽的項鍊。

    一維說,我不懂珠寶,我就跑去毛毛那兒,說給我最好的粉紅鑽。

    伊紋笑了,什麼時候的事?第一次見面,我看到你包包裡東西都是粉紅色,就跑去找毛毛了。

    伊紋笑到合不攏嘴,你常常買鑽石給見面一次的女生嗎?從來沒有,隻有你。

    伊紋聲音裡都是笑,是嗎,我怎能确定呢?你可以去問毛毛啊。

    伊紋笑到身體跌出衣服,毛毛毛毛,到底是哪裡的毛?一維的手沿着她的大腿摸上去。

    毛毛,不不,你壞壞。

    伊紋全身赤裸,隻脖子戴着鑽鍊,在新家跑來跑去,鞠躬着看一維小時候的照片,插着腰說這裡要放什麼書,那裡要放什麼書,小小的乳房也認真地噘着嘴,滾到土耳其地毯上,伊紋攤開雙手,腋下的紋路比前胸更有裸露之意。

    伊斯蘭重複對稱的藍色花紋像是伸出藤蔓來,把她綁在上面。

    美不勝收。

    那幾個月是伊紋生命之河的金沙帶。

     許伊紋搬進大樓的第一組客人是一雙小女生。

    婚禮過後沒有多久就來了。

    怡婷講的第一句話是:一維哥哥前陣子老是跟我們說他的女朋友比我們懂得更多。

    思琪笑疼了肚子,喔,劉怡婷,我們大不敬。

    伊紋馬上喜歡上她們。

    請進,兩位小女人。

     一維哥哥跟伊紋姐姐的家,有整整一面的書牆,隔層做得很深,書推到最底,前面擺着琳琅滿目的藝術品,從前在錢爺爺家就看過的。

    琉璃茶壺裡有葡萄、石榴、蘋果和蘋果葉的顔色,壺身也爬滿了水果,擋住了紀德全集。

    《窄門》,《梵谛岡地窖》,種種,隻剩下頭一個字高出琉璃壺,橫行地看過去,就變成:窄、梵、田、安、人、僞、如、杜、日。

    很有一種躲藏的意味。

    也有一種呼救的感覺。

     許伊紋說,你們好,我是許伊紋,秋水伊人的伊,紋身的紋,叫我伊紋就好啰。

    思琪和怡婷在書和伊紋面前很放松,她們說:“叫我思琪就好啰”,“叫我怡婷就好啰。

    ”三個人哈哈大笑。

    她倆很驚奇,她們覺得伊紋姐姐比婚禮那天看上去更美了。

    有一種人,像一幅好畫,先是贊歎整體,接下來連油畫顔料提筆的波浪尖都可看,一輩子看不完。

    伊紋見她們一直在看書架,抱歉地說,沒辦法放太多書,要什麼她可以從娘家帶給她們。

    她們指著書架問,這樣不會很難拿書嗎?伊紋姐姐笑說,“真的打破什麼,我就賴給紀德。

    ”三個人又笑了。

     她們從女孩到青少女,往來借書聽書無數次,從沒有聽說伊紋姐姐打破過什麼東西。

    她們不知道,每一次把手擦拭幹淨,小心翼翼地拿下沉重的藝術品,小心拖鞋小心地毯,小心手汗小心指紋,是老錢太太罰伊紋的精緻苦刑。

    她的罪不但是讓老錢太太的兒子從一堵牆之隔變成一面天花闆,更是因為老錢太太深處知道自己兒子配不上她。

    那時候伊紋姐姐還成天短袖短褲的。

     結婚不到一年一維就開始打她。

    一維都七點準時下班,多半在晚上十點多接到應酬的電話,伊紋在旁邊聽,蘋果皮就削斷了。

    一維淩晨兩三點回家,她躺在床上,可以看見鎖和鑰互相咬合的樣子。

    憑着煙味酒味也知道他走近了,可也沒地方逃。

    隔天傍晚下班他還是涎着臉跟她求歡。

    新的瘀青是茄子绀或蝦紅色,舊的瘀青是狐狸或貂毛,老茶的顔色。

    洗澡的時候,伊紋把手貼在跟手一樣大的傷上面,新的拳腳打在舊的傷上,色彩斑斓得像熱帶魚。

    隻有在淋浴間,哭聲才不會走出去,說閑話。

    晚上又要聽一維講電話。

    挂上電話,一維換衣服的時候,她站在更衣室門外,問他:“今天别去了,可以嗎?”一維打開門,發現她的眼睛忽明忽滅,親了她的臉頰就出門了。

     伊紋婚禮當天早上彩排的時候看着工作人員滾開紅地毯,突然有一種要被不知名的長紅舌頭吞噬的想像。

    一生中最美的時刻。

    她後來才了解,說婚禮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時刻,意思不但是女人裡外的美要開始下坡,而且暗示女人要自動自發地把所有的性吸引力收到潘朵拉的盒子裡。

    她和一維的大雙人床,是她唯一可以盡情展演美貌的地方。

    一張床,她死去又活來的地方。

    最粗魯也不過是那次咬着牙說一句,“你不可以下午上我,半夜打我!”一維也隻是笑笑摘下袖扣,笑開了,眼尾皺起來,一雙眼睛像一對向對方遊去欲吻的魚。

    沒喝酒的一維是世界上最可愛的男人。

     李國華李師母領着晞晞去拜訪一維伊紋。

    伊紋看見晞晞,馬上蹲下來,說,嗨,你好。

    晞晞留着及臀的長發,怎麼也不願意剪。

    她有媽媽的大眼睛和爸爸的高鼻梁,才十歲就堅持自己買衣服。

    也僅僅對衣服有所堅持。

    晞晞沒有回應伊紋,用手指繞着發稍玩。

    伊紋泡好兩杯茶,倒了一杯果汁,說抱歉我先生出差去日本了,沒能好好招待你們。

    晞晞在椅子上轉來轉去,對客廳的陳設感到不耐煩,對文化不耐煩。

     李國華開始大談客廳的擺飾。

    話語本能地在美女面前膨脹,像陽具一樣。

    二十多歲的女人也不是完全不可以。

    他伸出指頭指着書架上一座玉雕觀音,食指也興緻勃勃的樣子。

    玉觀音一望即知原石是上好的,一點不濁,青翠有光。

    觀音右腳盤着,左腳蕩下去,蕩下去的腳翹着肥厚的拇指,拇指上有指甲的框。

    “啊,那個姿勢的觀音,就叫作随意觀音,觀世音菩薩就是觀自在菩薩,觀是觀察,世是世間,音是音聲,就是一個善男子看見世間有情的意思。

    随意,自在,如來,這些,你讀文學的應該可以領會。

    有趣的是,東方喜歡成熟豐滿的形象,在西方就是童男童女,否則就是像耶稣一樣,一出生就已經長全了。

    ”晞晞枯着脖子,吸了一口果汁,轉頭對爸媽惡聲說:“你們明知道我不喜歡柳橙汁。

    ”伊紋知道晞晞的意思是她不喜歡聽這些。

    她驚醒一樣,去冰箱翻找,問那葡萄汁可以嗎?晞晞沒有回答。

     李國華繼續掃視。

    好多西洋美術,不懂。

    不講,就沒人知道不懂。

    “啊,壁爐上小小的那幅,不會是真迹吧?八大山人的真迹我是第一次見到,你看那雞的眼睛,八大山人畫眼睛都僅僅是一個圈裡一個點,世人要到了二十一世紀才明白,這比許多工筆畫都來得逼真,你看現在蘇富比的拍賣價,所以我說觀察的本事嘛!你們錢先生那麼忙,哎呀,要是我是這屋子的主人多好。

    ”李國華看進去伊紋的眼睛,“我是美的東西都一定要擁有的。

    ”李國華心想,才一杯,亢成這樣,不是因為茶。

    反正她安全,錢家是絕對不能惹的。

    而且幾年她就要三十了?晞晞突然口氣裡有螺絲釘:“葡萄汁也不喜歡。

    濃縮還原的果汁都不喜歡。

    ”師母說:“噓!”伊紋開始感覺到太陽穴,開始期待傍晚思琪怡婷來找她了。

     李國華一家走之後,伊紋感覺滿屋子的藝術品散發的不是年代的色香味而是拍賣場的古龍水。

    不喜歡李老師這人,不好讨厭鄰居,隻能說真希望能不喜歡這人。

    啊,聽起來多癡情,像電影裡的,我真希望能戒掉你。

    伊紋想想笑了,笑出聲來發現自己瘋瘋傻傻的。

    晞晞倒不隻是不懂事,是連裝懂都懶,那麼好看的小女孩,長長的睫毛包圍大眼睛,頭發比瀑布還漂亮。

     手輕輕拂過去,搪瓷摸起來仿佛摸得到裡面的金屬底子,摸得牙齒發酸;琉璃摸起來像小時候磨鈍的金魚缸口;粗陶像剛出生皺皺的嬰孩。

    這些小玩意,無論是人型,是獸,是符号,或幹脆是神,都眼睜睜看她被打。

    就是觀世音也不幫她。

    真絲摸起來滑溜像早起的鼻涕,一維到現在還是過敏兒。

    玉器摸起來,就是一維。

     不知道思琪怡婷,兩個那麼讨厭被教訓的小女生竟會喜歡李老師。

    好端端的漂亮東西被他講成文化的舍利子。

    還是教書的人放不下?其實無知也很好。

    等等陪孩子們念書。

    接着一維下班又要找我。

     有一回李國華下了課回家,搶進電梯,有兩個穿國中制服的小女孩頸子抵在電梯裡的金扶手上,她們随着漸開的金色電梯門斂起笑容。

    李國華把書包往望後甩,屈着身體,說,“你們誰是怡婷誰是思琪呢?”“你怎麼知道‘我們’叫什麼名字?”怡婷先發問,急吼吼地。

    平時,因為上了國中,思琪常常收到早餐、飲料,她們本能地防備男性。

    可是眼前的人,年紀似乎已經過了需要守備的界線。

    兩人遂大膽起來。

    思琪說,“無論你在背後喊劉怡婷或房思琪,我都會回頭的。

    ”李國華知道自己被判定是安全的,第一次感謝歲月。

    在她們臉上看見樓上兩位女主人面貌的痕迹,知道了答案。

    房思琪有一張初生小羊的臉。

    他直起身子,“我是剛剛搬來的李老師,就你們樓下,剛好我教國文,需要書可以來借。

    ”對。

    盡量輕描淡寫。

    一種晚明的文體。

    咳嗽。

    展示自己的老态。

    這大樓電梯怎麼這麼快。

    伸出手,她們頓了一頓,輪流跟他握手。

    她們臉上養着的笑意又醒過來,五官站在微笑的懸崖,再一步就要跌出聲來。

    出電梯門,李國華心想是不是走太遠了。

    他不碰有錢人家的小孩,因為麻煩。

    而且看看劉怡婷那張麻臉,她們說不定愛的是彼此。

    但是她們握手時的表情!光是她們的書架,就在宣告着想被當大人看待。

    軟得像母奶的手心。

    鹌鹑蛋的手心。

    詩眼的手心。

    也許走對了不一定。

     周末她們就被領着來拜訪。

    換下制服裙,怡婷穿褲子而思琪穿裙子,很象征性的打扮。

    進門換上拖鞋的一刹那思琪紅了臉,啊,我這雙鞋不穿襪子。

    在她蜷起腳趾頭的時候,李國華看見她的腳指甲透出粉紅色,光滟滟外亦有一種羞意。

    那不隻是風景為廢墟羞慚,風景也為自己羞慚。

    房媽媽在後面說叫老師,她們齊聲喊了老師,老師兩個字裡沒有一點老師的意思。

    劉媽媽道歉,說她倆頑皮。

    李國華心想,頑皮這詞多美妙,沒有一個超過十四歲的人穿得進去。

    劉媽媽房媽媽走之前要她們别忘記說,請,謝謝,對不起。

     她們倒很有耐心陪晞晞。

    晞晞才小她們兩歲,相較之下卻像文盲,又要強,念圖文書念得粗聲大氣,沒仔細聽還以為是電視機裡有小太監在宣聖旨。

    晞晞念得吃力,思琪正要跟她解釋一個字,她馬上抛下書,大喊:“爸爸是白癡!”而李國華隻看見大開本故事書啪地夾起來的時候,夾出了風,掀開了思琪的劉海。

    他知道小女生的劉海比裙子還不能掀。

    那一瞬間,思琪的劉海望上飛蒸,就好像她從高處掉下來。

    長脖頸托住蛋型臉,整個的臉露出來,額頭光飽飽地像一個小嬰兒的奶嗝。

    李國華覺得這一幕就好像故事書裡的小精靈理解他,幫他出這一口氣。

    她們帶着驚愕看向晞晞的背影,再轉向他。

    而他隻希望自己此刻看起來不要比老更老。

    思琪她們很久之後才會明白,李老師是故意任晞晞笨的,因為他最清楚,識字多的人會做出什麼樣的事。

     李老師軟音軟語對她們說,不然,我有諾貝爾文學獎全集?這一幕晞晞正好。

    諾貝爾也正好。

    扮演好一個期待女兒的愛的父親角色。

    一個偶爾洩漏出靈魂的教書匠,一個流浪到人生的中年還等不到理解的國文老師角色。

    一整面牆的原典标榜他的學問,一面課本标榜孤獨,一面小說等于靈魂。

    沒有一定要上過他的課。

    沒有一定要誰家的女兒。

     李國華站在補習班的講台上,面對一片發旋的海洋。

    抄完筆記擡起臉的學生,就像是遊泳的人在換氣。

    他在長長的黑闆前來往,就像是在畫一幅中國傳統長長拖拉開來的橫幅山水畫。

    他住在他自己制造出來的風景裡。

    升學考試的壓力是多麼奇妙!生活中隻有學校和補習班的一女中學生,把壓力揉碎了,化成情書,裝在香噴噴的粉色信封裡。

    其中有一些女孩是多麼醜!羞赧的紅潮如疹,粗手平伸,直到極限,如張弓待發,把手上的信封射給他。

    多麼醜,就算不用強來他也懶得。

    可是正是這些醜女孩,充實了他的秘密公寓裡那口裝學生情書的紙箱。

    被他帶去公寓的美麗女孩們都醉倒在粉色信封之海裡。

    她們再美也沒收過那麼多。

    有的看過紙箱便聽話許多。

    有的,即使不聽話,他也願意相信她們因此而甘心一些。

     一個女孩從淩晨一點熬到兩點要赢過隔壁的同學,隔壁的同學又從兩點熬到三點要赢過她。

    一個醜女孩拼着要赢過幾萬考生,夜燈比正午太陽還熱烈,高壓之下,對無憂的學生生涯的鄉愁,對幸福藍圖的妄想,全都移情到李老師身上。

    她們在交換改考卷的空檔讨論到他,說多虧李老師才愛上國文,不自覺這句話的本質是,多虧國文考試,李老師才有人愛。

    不自覺期待去補習的情緒中性的成份。

    不自覺她們的欲望其實是絕望。

    幸虧他的高鼻梁。

    幸虧他說笑話亦莊。

    幸虧他寫闆書亦諧。

    要在一年十幾萬考生之中争出頭的志願,一年十幾萬考生累加起來的志願,化作秀麗的筆迹刻在信紙上,秀麗之外,撇捺的尾巴顫栗着欲望。

    一整口的紙箱,那是多麼龐大的生之呐喊!那些女孩若有她們筆迹的一半美便足矣。

    他把如此龐大的欲望射進美麗的女孩裡面,把整個台式升學主義的慘痛、殘酷與不仁射進去,把一個挑燈夜戰的夜晚的意志乘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一個醜女孩要勝過的十幾萬人,通通射進美麗女孩的裡面。

    壯麗的高潮,史詩的誘奸。

    偉大的升學主義。

     補習班的學生至少也十六歲,早已經跳下羅莉塔之島。

    房思琪才十二三,還在島上騎樹幹,被海浪舔個滿懷。

    他不碰有錢人家的小孩,天知道有錢人要對付他會多麻煩。

    一個搪瓷娃娃女孩,沒有人故意把她砸下地是絕不會破的。

    跟她談一場戀愛也很好,這跟幫助學生考上第一志願不一樣,這才是真真實實地改變一個人的人生。

    這跟用買的又不一樣,一個女孩第一次見到陽具,為其醜陋的血筋啞笑,為自己竟容納得下其粗暴而狗哭,上半臉是哭而下半臉是笑,哭笑不得的表情。

    辛辛苦苦頂開她的膝蓋,還來不及看一眼小褲上的小蝴蝶結,停在肚臍眼下方的小蝴蝶,真的,隻是為了那個哭笑不得的表情。

    求什麼?求不得的又是什麼?房思琪的書架就是她想要跳下羅莉塔之島卻被海給吐回沙灘的記錄簿。

     羅莉塔之島,他問津問渡未果的神秘之島。

    奶與蜜的國度,奶是她的胸乳,蜜是她的體液。

    趁她還在島上的時候造訪她,右手食指中指呈人字,走進她的陰道。

    把她壓在諾貝爾獎全集上,壓到諾貝爾都為之震動。

    告訴她她是他混沌的中年一個瑩白的希望,先讓她粉碎在話語裡,國中男生還不懂的詞彙之海裡,讓她在話語裡感到長大,再讓她的靈魂欺騙她的身體。

    她,一個滿口難字生詞的國中生,把她的制服裙推到腰際,蝴蝶趕到腳踝,告訴她有他在後面推着,她的身體就可以趕上靈魂。

    樓上的鄰居,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一個搪瓷娃娃女孩。

    一個比處女還要處的女孩。

    他真想知道這個房思琪是怎麼哭笑不得,否則這一切就像他搜羅了清朝妃子的步搖卻缺一支皇後的步搖一樣。

     李國華第一次在電梯裡見到思琪,金色的電梯門框一開,就像一幅新裱好框的圖畫。

    講話的時候,思琪閑散地把太陽穴磕在鏡子上,也并不望鏡子研究自己的容貌,多麼坦蕩。

    鏡子裡她的臉頰是明黃色,像他搜集的龍袍,隻有帝王可以用的顔色,天生貴重的顔色。

    也或者是她還不知道美的毀滅性。

    就像她學号下隐約有粉紅色胸罩的邊沿,那邊沿是連一點蕾絲花都沒有,一件無知的青少女胸罩!連圓滑的鋼圈都沒有!白襪在她的白腳上都顯得白得庸俗。

    方求白時嫌雪黑。

    下一句忘記了,無所謂,反正不在教育部頒布的那幾十篇必讀裡。

     那時候即将入秋,煞人的秋天。

    李國華一個禮拜有四天在南部,三天在台北。

    一天,李國華和幾個同補習班、志同道合的老師上貓空小酌。

    山上人少,好說話。

    英文老師說:“如果我是陳水扁,就卸任之後再去财團當顧問,哪有人在任内貪的,有夠笨。

    ”數學老師說:“海角七億哪有多少,但陳水扁光是為了一邊一國四個字,就應該被關四十年。

    ”英文老師應:“一點政治人物的誠信都沒有,上任前四個不,快卸任就四個要,要這個要那個,我說這就是那句英文,不要讓老大哥不高興。

    ”物理老師說:“我看報紙上好像有很多知識分子支持台獨。

    ”李老師說:“那是因為知識分子大都沒有常識。

    ”四個人為自己的常識充分而笑了。

    英文老師說:“現在電視在演阿扁我就轉台,除非有陳敏薰。

    ”李老師笑了:“那麼老女人你也可以?我可不行,她長得太像我太太了。

    ”一個漂亮的傳球。

    話題成功達陣。

    抵達他們興趣的中心。

     英文老師問物理老師:“你還是那個想當歌星的?幾年了?太厲害了,維持這麼久,這樣跟回家找老婆有什麼不一樣。

    ”其他兩個人笑了。

    物理老師無限慈祥地笑了,口吻像在說自己的女兒:“她說唱歌太難,現在在當模特兒。

    ”會出現在電視裡嗎?物理老師摘下眼鏡,擦拭鼻墊上的油汗,眼神茫然,顯得很謙遜,他說:“拍過一支廣告。

    ”其他三個人簡直要鼓掌,稱許物理老師的勇氣。

    李老師問:“你就不怕别人觊觎?”物理老師似乎要永久地擦眼鏡下去,沒有回答。

    數學老師開口了:“我已經上過三個儀隊隊長了,再一個就大滿貫了。

    ”幹杯。

    為阿扁七億元的監獄餐幹杯。

    為隻有知識而沒有常識的台獨分子幹杯。

    為所有在健康教育的課堂勤抄筆記卻沒有一點性常識的少女幹杯。

    為他們插進了聯考的巨大空虛幹杯。

     英文老師說:“我就是來者不拒,我不懂你們在堅持什麼,你們比她們自己還矜持。

    ”李老師說:“你這叫玩家,玩久了發現最醜的女人也有最浪最風情的一面,我沒有那個愛心。

    ”又羞澀地看着杯底,補了一句:“而且我喜歡談戀愛的遊戲。

    ”英文老師問:“可是你心裡沒有愛又要演,不是很累嗎?” 李國華在思考。

    數了幾個女生,他發現奸污一個崇拜你的小女生是讓她離不開他最快的途徑。

    而且她愈黏甩了她愈痛。

    他喜歡在一個女生面前練習對未來下一個女生的甜言蜜語,這種永生感很美,而且有一種環保的感覺。

    甩出去的時候給他的離心力更美,像電影裡女主角捧着攝影機在雪地裡旋轉的一幕,女主角的臉大大堵在鏡頭前,背景變成風景,一個四方的小院子被拖拉成高速鐵路直條條涮過去的窗景,空間硬生生被拉成時間,血肉模糊地。

    真美。

    很難向英文老師解釋,他太有愛心了。

    英文老師不會明白李國華第一次聽說有女生自殺時那歌舞升平的感覺。

    心裡頭清平調的海嘯。

    對一個男人最高的恭維就是為他自殺。

    他懶得想為了他和因為他之間的差别。

     數學老師問李老師:“你還是那個台北的高二生嗎?還是高三?”李老師嘴巴沒有,可是鼻孔歎了氣:“有點疲乏了,可是你知道,新學年還沒開始,沒有新的學生,我隻好繼續。

    ”物理老師不知道什麼時候戴上的眼鏡,突然擡高音量,自言自語似地:“那天我是和我太太一起在看電視,她也不早點跟我講廣告要播了。

    ”其他人的手掌如落葉紛紛,拍打他的肩膀。

    幹杯。

    敬台海兩岸如師生戀般語焉不詳的抒情傳統。

    敬從電視機跳進客廳的第三者。

    敬從小旅館出來回到家還能開着燈跟老婆行房的先生。

    敬開學。

    英文老師同時對物理老師和李老師說:“我看你們比她們還貞節,我不懂為什麼一定要等新一批學生進來。

    ” 外頭的纜車索斜斜劃破雲層,纜車很遠,顯得很小,靠近他們的窗子的纜車車箱子徐徐上爬,另一邊的緩緩下降。

    像一串稀松的佛珠被撥數的樣子。

    李國華心裡突然播起清平調。

    雲想衣裳花想容。

    台灣的樹木要入秋了還是忒繁榮。

    看着雲朵竟想到房思琪。

    可是想到的不是衣裳。

    是頭一次拜訪時,她說:“媽媽不讓我喝咖啡,可是我會泡。

    ”這句話想想也很有深意。

    思琪伸長了手拿櫥櫃頂端的磨豆機,上衣和下裳之間露出好一大截坦白的腰腹。

    細白得像綠格子作文紙上先跳過待寫的一個生詞,在交卷之後才想起終究是忘記寫,那麼大一截空白,改卷子的老師也不知道學生原本想說的是什麼。

    終于拿到了之後,思琪的上衣如舞台布幕降下來,她沒有擡頭看他一眼,可是磨咖啡豆的臉紅紅的。

    後來再去拜訪,磨豆機就在流理台上,無須伸手。

    可是她伸手去拿磨豆機時的臉比上次更紅了。

     最終讓李國華決心走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

    一個如此精緻的小孩是不會說出去的,因為這太髒了。

    自尊心往往是一根傷人傷己的針,但是在這裡,自尊心會縫起她的嘴。

    李國華現在隻缺少一個缜密的計劃。

    房爸爸房媽媽聽說老出差。

    也許最困難的是那個劉怡婷。

    把連體嬰切開的時候,重要的髒器隻有一副,不知道該派給誰。

    現在隻希望她自珍自重到連劉怡婷也不告訴。

    結果,李國華的計劃還沒釀好,就有人整瓶給他送來了。

     十樓的張太太在世界上最擔心的就是女兒的婚事。

    女兒剛過三十五歲,三十五了也沒有穩定的對象,生日蛋糕上的蠟燭也恹恹的。

    張太太本姓李,跟張先生學生時期一起吃過好些苦,後來張先生發迹了,她自己有一種糟糠的心情。

    張先生其實始終如一,剛畢業時都把湯裡的料撈起來給張太太吃,那時張太太還是李小姐,現在張太太是張太太了,張先生出去應酬還是把好吃的包回家給太太。

    酒友笑張先生老派,張先生也隻是笑笑說,“給千水吃才對得起你們請我吃這麼好的菜啊。

    ”張先生對女兒的戀愛倒不急,雖然女兒遺傳了媽媽不揚的容貌,也遺傳到媽媽的自卑癖。

    張先生看女兒,覺得很可愛。

     從前一維遲遲沒結婚,老錢先生喝多了,也常常大聲對張先生說,不如就你家張小姐吧。

    張太太一面雙手舉杯說哪裡配得上,一面回家就對張先生說:“錢一維打跑幾個女朋友我不是不知道,今天就是窮死也不讓婉如嫁過去。

    ”張婉如在旁邊聽見了,也并不覺得媽媽在維護她,隻隐約覺得悲慘。

    在電梯裡遇見錢一維,那沉默的空氣可以扼死人。

    錢一維倒很自在,像是從未聽說彼此的老父老母開他倆玩笑,更像是完完全全把這當成玩笑。

    婉如更氣了。

     張婉如過三十五歲生日前一陣子,張媽媽的表情就像世界末日在倒數。

    張媽媽上菜,湯是美白的薏仁山藥湯,肉炒的是消水腫的毛豆,甜點是補血氣的紫米。

    婉如隻是舉到眼前咕嘟咕嘟灌,厚眼鏡片被熱湯翳上陰雲,看不清楚是生氣還是悲傷。

    或者什麼都沒有。

     婉如生日過沒多久,就對家人宣布在新加坡出差時交上了男朋友。

    男朋友是華僑,每次講中文的時候都讓思琪她們想起辛香料和豬籠草的味道。

    長得也辛香,高眉骨深眼窩,劃下去的人中和翹起來的上唇。

    怎麼算都算好看。

    而且和婉如姐姐一樣會念書,是她之前在美國念碩士時的學長。

    聽說聘金有一整個木盒,還是美鈔。

    又會說話,男朋友說:我和婉如都學财經,婉如是無價的,這隻是我的心意。

    思琪她們不知道婉如姐姐的新郎的名字,隻喚他作男朋友。

    後來有十幾年,劉怡婷都聽見張太太在講,你不要看我們婉如安安靜靜的,真的要說還是她挑人,不是别人挑她。

    也常常講起那口木盒打開來綠油油比草地還綠。

     婉如結婚搬去新加坡以後,張太太逢人就講為晚輩擔心婚事而婚事竟成的快感。

    很快地把伊紋介紹給一維。

     一回,張太太在電梯遇到李國華,劈頭就講,李老師,真可惜你沒看見我們婉如,你不要看她安安靜靜的,喜歡她的男人哪一個不是一流。

    又壓低聲音說:“以前老錢還一直要我把婉如嫁給一維哩。

    ”是嗎?李國華馬上浮現伊紋的模樣,她在流理台時趿着拖鞋,腳後跟皮肉捏起來貼着骨頭的那地方粉紅粉紅的,小腿肚上有蚊子的叮痕,也粉紅紅的。

    為什麼不呢?我家婉如要強,一維适合聽話的女人,伊紋還一天到晚幫鄰居當褓母呢。

    誰家小孩?不就是劉先生房先生他們女兒嗎,七樓的。

    李國華一聽,前所未有地感到自己腹股間的騷動如此靈光。

    張太太繼續講,我就不懂小孩子讀文學要幹什麼,啊李老師你也不像風花雪月的人,像我們婉如和她丈夫都是念商,我說念商才有用嘛。

    李國華什麼也沒聽見,隻是望進張太太的闊嘴,深深點頭。

    那點頭全是心有旁骛的人所特有的乖順。

    那眼神是一個人要向心中最污潦的感性告白時,在他人面前所特有的清澈眼神。

     思琪她們一下課就回伊紋家。

    伊紋早已備好鹹點甜點和果汁,雖說是備好,她們到的時候點心還總是熱的。

    最近她們着迷的是記錄中國文化大革命的作品,伊紋今天給她們看張藝謀導的《活着》。

    視聽室的大屏幕如聖旨滾開,垂下來,投影機嗡嗡作響。

    為了表示莊重,也并不像前幾次看電影,給她們爆米花。

    三個人窩在皮沙發裡,小牛皮沙發軟得像陽光。

    伊紋先說了,可不要隻旁觀他人之痛苦,好嗎?她們兩個說好,背離開了沙發背,坐直了。

    電影沒演幾幕,演到福貴給人從賭場背回家,伊紋低聲向她們說,我爺爺小時候也是給人家背上學的,其他小孩子都走路,他覺得丢臉,“每次都跑給背他的那人追。

    ”然後三個人都不說話了。

     福貴的太太家珍說道:“我什麼都不圖,圖的就跟你過個安生日子。

    ”思琪她們斜眼發現伊紋姐姐用袖口擦眼淚。

    她們同時想道:秋天遲到了,天氣還那麼熱,才吹電風扇,為什麼伊紋姐姐要穿高領長袖?又被電影裡的皮影戲拉回去。

    不用轉過去,她們也知道伊紋姐姐還在哭。

    一串門鈴聲捅破電影裡的皮影戲布幕,再捅破垂下來的大屏幕。

    伊紋沒聽見。

    生活裡有電影,電影裡有戲劇。

    生活裡也有戲劇。

    思琪怡婷不敢轉過去告訴伊紋。

    第三串門鈴聲落下來的時候,伊紋像被“鈴”字擊中,才驚醒,按了按臉頰就匆匆跑出視聽室。

    臨走不忘跟她們說,不用等我,我看過好多遍了。

    伊紋姐姐的兩個眼睛各帶有一條垂直的淚痕濕濕爬下臉頰,在黑暗中影映着電影的光彩,像遊樂園賣的加了色素的棒棒糖,淚痕插進伊紋姐姐霓虹的眼睛裡。

     又演了一幕,思琪她們的心思已經難以留在電影上,但也不好在人家家裡議論她。

    兩個人眼睛看着屏幕,感到全新的呆鈍。

    那是聰明的人在遇到解不開的事情時自覺加倍的呆鈍。

    美麗、堅強、勇敢的伊紋姐姐。

    突然,門被打開了,外頭的黃色燈光投進漆黑的視聽室,兩個人馬上看出來人是李老師。

    李老師背着一身的光,隻看得見他的頭發邊沿和衣服的毛絮被燈光照成鉑色的輪廓,還有脅下金沙的電風扇風,他的面目被埋在陰影裡看不清楚,像伊斯蘭教壁畫裡一個不可以有面目的大天使。

    輪廓茸茸走過來。

    伊紋姐姐很快也走進來,蹲在她們面前,眼淚已經幹了,五官被投影機照得五顔六色、亮堂堂的。

    伊紋姐姐說,老師來看你們。

     李國華說,剛好手上有多的參考書,就想到你們,你們不比别人,現在給你們寫高中參考書還嫌晚了,隻希望你們不嫌棄。

    思琪怡婷馬上說不會。

    覺得李老師把她們從她們的女神就在旁邊形象崩潰,所帶來的驚愕之中拯救出來。

    她們同時産生很自私的想法。

    第一次看見伊紋姐姐哭,那比伊紋在她們面前排洩還自我亵渎。

    眼淚流下來,就像是伊紋臉上拉開了拉鍊,讓她們看見金玉裡的敗絮。

    是李老師在世界的邪惡面整個掏吐出來、沿着縫隙裡外翻面之際,把她們撈上來。

    伊紋哭,跟她們同學迷戀的偶像吸毒是一樣的。

    她們這時又要當小孩。

     李國華說,我有一個想法,你們一人一周交一篇作文給我好不好?當然是說我在高雄的時間。

    思琪她們馬上答應了。

    明天就開始。

    那我隔周改好之後,一起檢讨好不好?當然我不會收你們鐘點費,我一個鐘點也是好幾萬的。

    伊紋意識到這是個笑話,跟着笑了,但笑容中有一種迷路的表情。

    題目就......最近我給學生寫誠實,就誠實吧。

    約好了喔,你們不會想要寫我的夢想我的志願那種題目吧,愈是我的題目,學生寫起來愈不像自己。

    她們想,老師真幽默。

    伊紋的笑容收起來了,但是迷路的神色擱淺在眉眼上。

     伊紋不喜歡李國華這人,不喜歡他整個砸破她和思琪怡婷的時光。

    而且伊紋一開始以為他老盯着她看,是跟其他男人一樣,小資階級去問無菜單料理店的菜單,那種看看也好的貪饞。

    但是她總覺得怪怪的,李國華的眼睛裡有一種研究的意味。

    很久以後,伊紋才會知道,李國華想要在她臉上預習思琪将來的表情。

    你們要乖乖交喔,我對女兒都沒有這麼大方,她們心想,老師真幽默,老師真好。

    後來劉怡婷一直沒有辦法把《活着》看完。

     思琪她們每周各交一篇作文給李國華。

    沒有幾次,李國華就笑說四個人在一起都是閑聊,很難認真檢讨,不如一天思琪來他家,一天怡婷,在她們放學而他補習班還沒開始上課的空檔。

    伊紋在旁邊聽了也隻是漠然,總不好跟鄰居搶另一個鄰居。

    這樣一來,一周就少了兩天見到她們,喂傷痕累累的她以精神食糧的,她可愛的小女人們。

     思琪是這樣寫誠實的:“我為數不多的美德之一就是誠實,享受誠實,也享受誠實之後帶給我,對生命不可告人的親密與自滿。

    誠實的真意就是:隻要向媽媽坦承,打破了花瓶也可以驕傲。

    ”怡婷寫:“誠實是一封見不得人的情書,壓藏在枕頭下面,卻無意識露出一個信封的直角,像是在引誘人把它抽出來偷看。

    ”房思琪果然是太有自尊心了。

    李國華的紅墨水筆高興得忘記動搖,停在作文紙上,留下一顆大紅漬。

    劉怡婷寫得也很好。

    她們兩個人分别寫的作文簡直像換句話說,但是那不重要。

     就是有那麼一天,思琪覺得老師講解的樣子特别快樂,話題從作文移到餐廳上,手也自然地随着話題的移動移到她手上。

    她馬上紅了臉,忍住要不紅,遂加倍紅了。

    藍筆顫抖着跌到桌下,她趴下去撿,擡起頭來看見書房的黃光照得老師的笑油油的。

    她看老師搓着手,鵝金色的動作,她心裡直怕,因為她可以想像自己被流螢似的燈光撲在身上會是什麼樣子。

    從來沒把老師當成男性。

    從不知道老師把她當成女性。

    老師開口了:你拿我剛剛講的那本書下來。

    思琪第一次發現老師的聲音跟顔楷一樣筋肉分明,捺在她身上。

     她伸手踮腳去拿,李國華馬上起身,走到她後面,用身體,雙手和書牆包圍她。

    他的手從書架高處滑下來,打落她停在書脊上的手,滑行着圈住她的腰,突然束緊,她沒有一點空隙寸斷在他身上,頭頂可以感覺他的鼻息濕濕的像外面的天空,也可以感覺到他下身也有心髒在搏動。

    他有若無其事的口氣:“聽怡婷說你們很喜歡我啊。

    ”因為太近了,所以怡婷這句話的原意全兩樣了。

     一個撕開她的衣服比撕開她本人更痛的小女孩。

    啊,筍的大腿,冰花的屁股,隻為了換洗不為了取悅的,素面的小内褲,内褲上停在肚臍正下方的小蝴蝶。

    這一切都白得跟紙一樣,等待他塗鴉。

    思琪的嘴在蠕動: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她跟怡婷遇到困難時的唇語信号。

    在他看來就是:婊,婊,婊,婊。

    他把她轉過來,掬起她的臉,說:“不行的話,嘴巴可以吧。

    ”他臉上挂着被殺價而招架無力後,搬出了最低價的店小二委屈表情。

    思琪出聲說:“不行,我不會。

    ”掏出來,在她的犢羊臉為眼前血筋曝露的東西害怕得張大了五官的一瞬間,插進去。

    暖紅如洞房的口腔,串珠門簾般刺刺的小牙齒。

    她欲嘔的時候喉嚨擰起來,他的聲音噴發出來,啊,我的老天爺啊。

    劉怡婷後來會在思琪的日記裡讀到:“我的老天爺,多不自然的一句話,像是從英文生生翻過來的。

    像他硬生生把我翻面。

    ” 隔周思琪還是下樓。

    她看見書桌上根本沒有上周繳的作文和紅藍筆。

    她的心跟桌面一樣荒涼。

    他正在洗澡,她把自己端在沙發上。

    聽他淋浴,那聲音像壞掉的電視機。

    他把她折斷了扛在肩膀上。

    撚開她制服上衣一顆顆鈕扣,像生日時吹滅一支支蠟燭,他隻想許願卻沒有願望,而她整個人熄滅了。

    制服衣裙踢到床下。

    她看着衣裳的表情,就好像被踢下去的是她。

    他的胡渣磨紅,磨腫了她的皮膚,他一面說:“我是獅子,要在自己的領土留下痕迹。

    ”她馬上想着一定要寫下來,他說話怎麼那麼俗。

    不是她愛慕文字,不想想别的,實在太痛苦了。

     她腦中開始自動生産譬喻句子。

    眼睛漸漸習慣了窗簾别起來的卧室,窗簾縫隙漏進些些微光。

    隔着他,她看着天花闆像溪舟上下起伏。

    那一瞬間像穿破了小時候的洋裝。

    想看進他的眼睛,像試圖立在行駛中的火車,兩節車廂連接處,那蠕動腸道寫生一樣,不可能。

    枝狀水晶燈圍成圓形,怎麼數都數不清有幾支,繞個沒完。

    他繞個沒完。

    生命繞個沒完。

    他趴在她身上狗嚎的時候,她确确實實感覺到心裡有什麼被他捅死了。

    在她能夠知道那個什麼是什麼之前就被捅死了。

    他撐着手,看着她靜靜地讓眼淚流到枕頭上,她濕濕的羊臉像新浴過的樣子。

     李國華躺在床上,心裡貓舔一樣輕輕地想,她連哭都沒有哭出聲,被人奸了還不出聲,賤人。

    小小的小小的賤人。

    思琪走近她的衣服,蹲下來,臉埋在衣裙裡。

    哭了兩分鐘,頭也沒有回過去,咬牙切齒地說:“不要看我穿衣服。

    ”李國華把頭枕在手上,射精後的倦怠之曠野竟有欲望的芽。

    不看,也看得到她紅蘋果皮的嘴唇,蘋果肉的乳,杏仁乳頭,無花果的小穴。

    中醫裡健脾,潤腸,開胃的無花果。

    為他的搜藏品下修年代的一個無花果。

    一個覺得處女膜比斷手斷腳還難複原的小女孩,放逐他的欲望,釣在杆上引誘他的欲望走得更遠的無花果。

    她的無花果通向禁忌的深處。

    她就是無花果。

    她就是禁忌。

     她的背影就像是在說她聽不懂他的語言一樣,就像她看着濕黏的内褲要不認識了一樣。

    她穿好衣服,抱着自己,釘在地上不動。

     李國華對着天花闆說:“這是老師愛你的方式,你懂嗎?你不要生我的氣,你是讀過書的人,應該知道美麗是不屬于它自己的。

    你那麼美,但總也不可能屬于全部的人,那隻好屬于我了。

    你知道嗎?你是我的。

    你喜歡老師,老師喜歡你,我們沒有做不對的事情。

    這是兩個互相喜歡的人能做的最極緻的事情,你不可以生我的氣。

    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氣才走到這一步。

    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小天使。

    你知道我讀你的作文,你說:‘在愛裡,我時常看見天堂。

    這個天堂有涮着白金色鬃毛的馬匹成對地親吻,一點點的土腥氣蒸上來。

    ’我從不背學生的作文,但是剛剛我真的在你身上嘗到了天堂。

    一面拿着紅筆我一面看見你咬着筆杆寫下這句話的樣子。

    你為什麼就不離開我的腦子呢?你可以責備我走太遠。

    你可以責備我做太過。

    但是你能責備我的愛嗎?你能責備自己的美嗎?更何況,再過幾天就是教師節了,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教師節禮物。

    ” 她聽不聽得進去無所謂,李國華覺得自己講得很好。

    平時講課的效果出來了。

    他知道她下禮拜還是會到。

    下下個禮拜亦然。

     思琪當天晚上在離家不遠的大馬路上醒了過來。

    正下着滂沱大雨,她的制服衣裙濕透,薄布料緊抱身體,長頭發服了臉頰。

    站在馬路中央,車頭燈來回笞杖她。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出的門,去了哪裡,又做了些什麼。

    她以為她從李老師那兒出來就回了家。

    或者說,李老師從她那兒出來。

    那是房思琪第一次失去片段記憶。

     那天放學思琪她們又回伊紋一維家聽書。

    伊紋姐姐最近老是恹恹的,色香味俱全的馬奎斯被她念得五蘊俱散。

    一個段落了,伊紋跟他們講排洩排遺在馬奎斯作品的象征意義。

    伊紋說:所以說,屎在馬奎斯的作品裡,常常可以象征生活中每天都要面對的荒蕪感,也就是說,排洩排遺讓角色從生活中的荒蕪見識到生命的荒蕪。

    怡婷突然說:我現在每天都好期待去李老師家。

    那仿佛是說在伊紋這裡隻是路過,仿佛是五天伊紋沾一天李老師的光。

    怡婷一出口馬上知道說了不該說的話。

    但伊紋姐姐隻說,是嗎?繼續講馬奎斯作品裡的尿與屎,可是口氣與方才全兩樣了,伊紋姐姐現在聽上去就像她也身處在馬奎斯的作品裡便秘蹲廁所一樣。

    思琪也像便秘一樣脹紅了臉。

    怡婷的無知真是殘酷的。

    可也不能怪她。

    沒有人騎在她身上打她。

    沒有人騎在她身上而比打她令她難受。

    她們那時候已經知道了伊紋姐姐的長袖是什麼意思。

    思琪讨厭怡婷那種為了要安慰而對伊紋姐姐加倍親熱的神色,讨厭她完好如初。

     思琪她們走之後,許伊紋把自己關在廁所,扭開水龍頭,臉埋在掌心裡直哭。

    連孩子們都可憐我。

    水龍頭嘩啦嘩啦響,哭了很久,伊紋看見指縫間洩漏進來的燈光把婚戒照得一閃一閃的。

    像一維笑咪咪的眼睛。

     喜歡一維笑咪咪。

    喜歡一維看到粉紅色的東西就買給她,從粉紅色的鉛筆到粉紅色的跑車。

    喜歡在視聽室看電影的時候一維抱着家庭号的冰淇淋就吃起來,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肩窩說這是你的座位。

    喜歡一維一款上衣買七種顔色。

    喜歡一維用五種語言說我愛你。

    喜歡一維跟空氣跳華爾滋。

    喜歡一維閉上眼睛摸她的臉說要把她背起來。

    喜歡一維擡起頭問她一個國字怎麼寫,再把她在空中比劃的手指拿過去含在嘴裡。

    喜歡一維快樂。

    喜歡一維。

    可是,一維把她打得多慘啊! 每天思琪洗澡都把手指伸進下身。

    痛,那麼窄的地方,不知道他怎麼進去的。

    有一天,她又把手伸進去的時候,頓悟到自己在幹什麼:不隻是他戳破我的童年,我也可以戳破自己的童年。

    不隻是他要,我也可以要。

    如果我先把自己丢棄了,那他就不能再丢棄一次。

    反正我們原來就說愛老師,你愛的人要對你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 什麼是真的?什麼又是假的?說不定真與假不是相對,說不定世界上存在絕對的假。

    她被捅破,被插爛,被刺殺。

    但老師說愛她,如果她也愛老師,那就是愛。

    做愛。

    美美地做一場永夜的愛。

    她記得她有另一種未來,但是此刻的她是從前的她的赝品。

    沒有本來真品的一個赝品。

    憤怒的五言絕句可以永遠擴寫下去,成為上了千字還停不下來的哀豔古詩。

    老師關門之際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說:“噓,這是我們的秘密喔。

    ”她現在還感覺到那食指在她的身體裡既像一個搖杆也像馬達。

    遙控她,宰制她,快樂地咬下她的宿痣。

    邪惡是如此平庸,而平庸是如此容易。

    愛老師不難。

     人生不能重來,這句話的意思,當然不是把握當下。

    老師的痣浮在那裡,頭發染了就可以永遠黑下去,人生不能重來的意思是,早在她還不是赝品的時候就已經是赝品了。

    她用絨毛娃娃和怡婷打架,圍着躺在濕棉花上的綠豆跳長高舞,把鋼琴當成兇惡的鋼琴老師,怡婷恨恨地捶打低音的一端,而她捶打出高音,在轉骨的中藥湯裡看彼此的倒影,幻想湯裡有獨角獸角和鳳凰尾羽,人生無法重來的意思是這一切都隻是為了日後能更快學會在不弄痛老師的情況下幫他搖出來。

    意思是人隻能一活,卻可以常死。

    這些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