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複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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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聲音。

    在你吹幹頭發之前我要想清楚。

    我看見你的拖鞋,然後是小腿,然後是大腿,然後是短褲,然後是上衣,然後是脖子,然後是臉。

    “伊紋?”“嗯?”“今天有人來嗎?”“為什麼問?”拿出那球領帶,領帶在手掌裡松懈了,歎息一樣滾開來。

    “是錢一維嗎?”“對。

    ”“他碰你了嗎?”毛毛發現自己在大喊。

    伊紋生氣了,“為什麼我要回答這個問題?你是我的誰?”毛毛發現自己的心下起大雨,有一隻濕狗一跛一跛哀哀在雨中哭。

    毛毛低聲說,“我出門了。

    ”門靜靜地關起來,就像從來沒有被開過。

     伊紋默默收拾屋子,突然覺得什麼都是假的,什麼人都要求她,隻有杜斯妥也夫斯基屬于她。

     一個小時後,毛毛回來了。

     毛毛說,我去買晚餐的材料,抱歉去久了,外面在下雨。

    不知道在向誰解釋。

    不知道在解釋什麼。

    毛毛把食材收進冰箱。

    收得極慢,智能型冰箱唱起了關門歌。

     毛毛開口了,毛毛的聲音也像雨,不是走過櫥窗,騎樓外的雨,而是門廊前等人的雨:“伊紋,我隻是對自己很失望,我以為我唯一的美德就是知足,但是面對你我真的很貪心,或許我潛意識都不敢承認我想要在你空虛寂寞的時候溜進來。

    我多麼希望我是不求回報在付出,可是我不是。

    我不敢問你愛我嗎?我害怕你的答案。

    我知道錢一維是故意把領帶忘在這裡的。

    我跟你說過,我願意放棄我擁有的一切去換取你用看他的眼神看我一眼,那是真的。

    但是,也許我的一切隻值他的一條領帶。

    我們都是學藝術的人,可是我犯了藝術最大的禁忌,那就是以謙虛來自滿。

    我不該騙自己說能陪你就夠了,你幸福就好了,因為我其實想要更多。

    我真的很愛你,但我不是無私的人,很抱歉讓你失望了。

    ” 伊紋看着毛毛,欲言又止,就好像她的舌頭跌倒了爬不起來。

    彷佛可以聽見隔壁棟的夫妻做愛配着髒話,地下有種子抽芽,而另一邊的鄰居老爺爺把假牙泡進水裡,假牙的齒縫生出泡泡,啵一聲啵一聲破在水面上。

    我看見你的臉漸漸亮起來,像抛光一樣。

     伊紋終于下定決心開口,她笑了,微微誇飾的嘴唇就好像即将要說出口的話極為燙舌一樣。

    她像小孩子手指着招牌一個字一個字認,一個字一個字笃實實、甜蜜蜜地念:“敬、苑。

    ”“咦?你為什麼從來沒有告訴我?”“你又沒有問我,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呢。

    ”伊紋笑到手上的香草蛋糕山崩、地裂、土石流。

    毛敬苑的上髭下須遲遲地分開來,說話而抖擻的時候可以隐約看見髭須下的皮膚紅了起來,像是适紅土的植被終于從黃土被移植到紅土裡,氣孔都轟然大香。

    毛敬苑也笑了。

     怡婷看完了日記,她不是過去的怡婷了。

    她靈魂的雙胞胎在她樓下、在她旁邊,被污染,被塗鴉,被當成廚餘。

    日記就像月球從不能看見的背面,她才知道這個世界的爛瘡比世界本身還大。

    她靈魂的雙胞胎。

     怡婷把日記翻到會背了,她感覺那些事簡直像發生在她身上。

    會背了之後拿去給伊紋姐姐。

    有生以來第二次看到姐姐哭。

    姐姐的律師介紹了女權律師,她們一齊去找律師。

    辦公室很小,律師的胖身體在裡面就像整個辦公室隻是張扶手椅一樣。

    律師說:沒辦法的,要證據,沒有證據,你們隻會被反咬妨害名譽,而且是他會勝訴。

    什麼叫證據?保險套衛生紙那類的。

    怡婷覺得她快要吐了。

     怡婷思琪,兩個人一起去大學的體育館預習大學生活,給每一個球場上的男生打分數,臉有臉的分數,身材有身材的分數,球技有球技的分數。

    大考後吃喝玩樂的待做事項貼在牆上,一個個永遠沒有機會打勾的小方格像一張張呵欠的嘴巴。

    有老師當着全班的面說思琪是神經病,怡婷馬上揉了紙團投到老師臉上。

    遊泳比賽前不會塞衛生棉條你就進廁所幫我塞。

    李國華買的飲料恰有我愛喝的,你小心翼翼揣在包裡帶回來,我說不喝,你的臉死了一秒。

    剛上高中的生日,我們跟學姐借了身分證去KTV,大大的包廂裡跳得像兩隻蚤。

    小時候兩家人去賞荷,荷早已凋盡,葉子焦蜷起來,像茶葉萎縮在梗上,一池荷剩一支支梗挺着,異常赤裸,你用唇語對我說:荷盡已無擎雨蓋,好笨,像人類一樣。

    我一直知道我們與衆不同。

     詩書禮教是什麼?領你出警察局的時候,我竟然忍不住跟他們鞠躬說警察先生謝謝,警察先生不好意思。

    天啊! 如果不是連我都嫌你髒,你還會瘋嗎? 怡婷約了李國華,說她知道了,讓她去他的小公寓吧。

    門一關起來怡婷就悚然,感覺頭發不是長出來的而是插進她的頭皮。

    屋子裡有一缸金魚,金魚也不對她的手有反應,顯然是習慣了人類逗弄,她的腦海馬上浮現思琪的小手。

     關門以後,怡婷馬上開口了,像打開電視機轉到新聞台,理所當然的口氣,她在家裡已演練多時:為什麼思琪會瘋?她瘋了啊?喔,我不知道,我好久沒聯絡她了,你找我就是要問這個嗎?李國華的口氣像一杯恨不能砸爛的白開水。

    老師,你知道我告不了你的,我隻是想知道,思琪,她為什麼會瘋?李國華坐下,撫摸胡渣,他說,她這個人本來就瘋瘋颠颠的,而且你有什麼好告我呢?李國華笑咪咪的,愁胡眼睛瞇成金魚吐的小氣泡。

    怡婷吸了一口氣,老師,我知道你在我們十三歲的時候強暴思琪,真的要上報也不是不可以。

    李國華露出小狗的汪汪眼睛,他用以前講掌故的語氣說,“唉,你沒聽我說過吧,我的雙胞胎姐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