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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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是‘看得到’的人。

    不知道,反正我們相信一個可以整篇地背長恨歌的人。

    ” 星期一拉她去“喜”字頭的小旅館,星期二“滿”字頭小旅館,星期三“金”字頭小旅館,喜滿金很好,金滿喜也很好,在島嶼上留情,像在家裡夢遊,一點不危險。

    說書,說破她。

    文學多好! 那次思琪問她之于他是怎麼呢?他隻回答了四個字:“千夫所指。

    ”問他是千夫所指也無所謂嗎?記得老師的回答,“本來有所謂,但是我很少非要什麼東西不可,最後便無所謂了。

    ”便第一次地在大街上牽起她的手,他自己也勇敢不已的樣子。

    雖然是半夜,陋巷裡,本來就不可能有人。

    擡頭又是滿月,她突然想到天地為證那一類的句子。

    走回小公寓,他趴在她身上,她隻感覺到手背上給月光曬得辣辣的,有老師手的形狀留在那裡。

    想到千夫所指這個成語的俗濫,可以随意置換成千目所視,甚至千刀萬剮,反正老師總是在照抄他腦子裡的成語辭典。

    思琪很快樂。

     李國華回高雄的期間,思琪夜夜傳簡訊跟他道晚安。

    轉背熄了燈,枕了頭,房間黑漆漆的,手機屏幕的光打探在她臉上,刻畫出眉骨、鼻翼、酒窩的陰影。

    酌量字句的時候,不自覺歪頭,頭發在枕上輾着,輾出流水金砂的聲音。

    整個頭愈陷愈深。

    傳簡訊的口吻也還像從前國中時寫作文那樣。

    道了晚安也不敢睡着,怕做夢。

    看着被子裡自己的手,不自覺握着他送的說能幫助入眠的夜明珠。

    夜明珠像摘下陰天枝頭的滿月,玉綠地放着光。

    可是滿月太近了,那些坑坑疤疤看得太清楚了。

     李國華最近回高雄老是帶禮物給師母和晞晞,帶最多的是古董店搜來的清朝龍袍。

    一涮開來,攤在地上,通經斷緯的缂絲呈明黃色的大字人形,華麗得有虎皮地毯之意。

    晞晞一看就說:“爸爸自己想搜集東西,還把我跟媽咪當成借口。

    ”而李師母一看就有一種傷感,覺得自己永遠不會理解她的枕邊人。

    死人的衣服!有的還給斬了首示了衆!她總是苦笑着說這我看不懂,你自己拿回去研究吧。

    師母不知道那是另外一種傷感──受傷的預感。

    李國華每每露出敗陣而馴順的模樣,乖乖把龍袍收起來。

    下一次再送的時候他幾乎相信師母是真的可能喜歡。

    皇後的明黃不喜歡,那妃的金黃呢?妃的金黃不喜歡,那嫔的香色呢?一件一件收回自己小公寓的貯藏間,最後幾乎要生起氣,氣太太永遠不滿意他的禮物。

    又一轉念,高貴地原諒太太。

     每次收禮,李師母心中的恐懼都會以傷感的外貌出現。

    對師母而言,傷感至少健康,代表她還在戀愛着這人。

    他從十多歲就不善送禮,好容易兩人第一次出國,他在當地的小市集挑了在她看來根本等于破爛的小古董回家。

    這還是蜜月旅行。

    剛剛在補習班一炮而紅那年,他有一天揣摩着一尊唐三彩回家,“三彩,主要是黃綠白,但當然三不隻有三種顔色,三代表多數。

    ”直到她跟着他念一次“黃,綠,白”,他才松手說:這是送你的。

     這多年,李師母唯一不可思議的是他寵晞晞到固執的地步,晞晞十多歲就買上萬塊的牛仔褲,上了國中便拿名牌包。

    她也不好生氣,生氣,她從此就變成兩個人當中黑臉的那一個了。

    問他可不可以拜托同補習班的老師幫晞晞補習,他隻說了兩字:“不好。

    ”她隐隐約約感覺他的意思是那些人不好,而不是這個主意不好。

    同衾時問了:“補習班那些人是不是不太好?”“怎麼不好?跟我一樣,都是普通人。

    ”手伸過去撫摩她的頭發,常年燙染的頭發像稻殼一樣。

    對她微笑:“我老了。

    ”“如果你老,那我也老了。

    ”“你眼睛漂亮。

    ”“老女人有什麼漂亮。

    ”李國華又微笑,心想她至少還有眼睛像晞晞。

    她的頭發是稻殼是米糠,小女生的頭發就是軟香的熟米,是他的飯,他的主食。

    李師母隻知道他不會買禮物是始終如一。

    思琪在台北愈是黏他他愈要回高雄送禮物,不是抵銷罪惡感,他隻是真的太快樂了。

     思琪她們北上念書之後,伊紋的生活更蒼白了。

    她開始陪一維出差。

    最喜歡陪一維飛日本,一維去工作,她就從他們在銀座的公寓裡走出來,閑晃大半天。

    日本真好,每個人臉上都寫着待辦事項四個字,每個人走路都急得像趕一場親人的喜事,或是喪事。

    一個九十秒的路燈日本人隻要十秒就可以走完,伊紋可以慢慢地走,走整整九十秒,想到自己的心事被投進人潮之中變得稀釋,想到她總是可以走整整九十秒的斑馬線,黑,白,黑,白地走。

    她浪費了多少時間啊。

    她還有那麼多的人生等着被浪費! 一維每次來日本都會找一個他以前在美國念書的好朋友,他們總講英文,伊紋也跟着一維喚他吉米。

    每次請吉米上公寓,伊紋總要先從附近的壽司店訂三盒壽司便當,日文夾纏在英文裡,便當連着朱砂色漆器一齊送過來,上面有描金的松竹梅。

    松樹虬蜷的姿勢像一維的胸毛。

    竹子亭亭有節像一維的手指。

    一朵沾在歪枝上欲落未落的梅花像一維的笑容。

     吉米是個矮瘦的男人,在日本住忒久也看得出他有一股洋腔洋調,也說不出為什麼,也許是襯杉最上面兩顆解開的扣子,也許是鞠躬時的腰身不軟,也許是他都直接喚她伊紋。

    今天,一維跟伊紋說,本來畢業了就想拉吉米到公司工作,但是他太聰明了,我不能想象他會甘願待在我手下。

    在日本,伊紋隻要傻傻地當個好太太就好了,在日本的一維也确實讓她甘心隻做個太太。

    隻是,這次一維回家的時候帶了一瓶大吟釀,伊紋看見長形木盒的臉色,就像看着親人的棺材。

    晚上,吉米下班就來訪了,看見滿桌的飯菜馬上大聲用英文說,老兄,你怎麼不多來日本啊?一維笑得像枝頭不知道自己是最後一朵的梅花。

    喚老兄,拍肩膀,擊拳頭,在伊紋看起來都好美,那是在異國看見異國。

    隻有吃完飯一維叫她拿酒出來的時候她才像醒了一樣。

     一維上躍層,拿要給吉米的台灣伴手禮,伊紋說了聲不好意思就離開座位,從飯廳走向廚房,木盒像個不可思議的瘦小嬰孩的棺木。

    吉米坐在飯桌前。

    一維在樓上看見吉米盯着伊紋的背影看,伊紋蹲下來拆箱子的時候露出一截背跟臀連接的細白肉,可以隐約看見伊紋脊椎的末端一節兩節凸出來,望下延展也隐約可以想見股溝的樣子。

    他的地盤。

    這裡是他的地盤,那裡也是他的地盤。

    一維突然覺得閣樓的扶手像拐杖一樣。

    若無其事走下樓,酒倒好了,小菜也齊了。

    從大學兄弟會談到日本黑道,從壽司談到二戰時沖繩居民集體自殺。

    一維講話愈來愈大聲,幹杯的時候伊紋每次都以為杯子會迸碎。

     聊到深夜的時候,伊紋累了,說抱歉,趿着拖鞋進卧室找亮眼的眼藥水。

    一維跟吉米招招手就跟進去。

    一維抱住伊紋,從背後伸手進去。

    伊紋小聲地說,不行,不行,一維,現在不行。

    一維把手伸到别的地方。

    不行,一維,那裡不行,真的不行。

    一維除了手掌,手指也動用了,除了嘴唇,舌頭也出動了。

    不可以,一維,不可以,現在不可以。

    一維開始解開自己。

    至少讓我把卧室的門關起來,一維,拜托。

    一維知道吉米全聽見了。

     吉米坐在飯廳聽伊紋。

    懶散地把頭靠在高椅背上。

    一個台灣人,中年了也夜深了還逗留在日本首都的黃金地段,十多坪的飯廳天花闆上裸露出正年輕的美東夜空,聽朋友的老婆。

    搖搖晃晃出了他們的公寓門,路邊居酒屋寫着漢字,看起來跟台灣的招牌一模一樣。

    而櫥窗裡的人形模特應該是頭的地方是一個個鈎子狀的問号。

     一個季節剛剛過完,一維又得去日本。

    伊紋在旁邊聽一維跟吉米講電話,眼前新聞在說什麼突然都聽不懂了。

     有時候思琪從台北打電話回高雄給伊紋,思琪講電話都跟白開水一樣,嘩啦嘩啦講了半小時,卻聽不出什麼。

    那天房媽媽半嗔半笑說思琪從不打電話回家,伊紋在席上凝固了臉孔。

    下次思琪再打電話回來更不敢問她學校如何,同學如何,身體心情如何,太像老媽子了。

    她知道思琪不要人啰嗦,可是她不知道思琪要什麼。

    她每次嘩啦啦講電話,講的無非是台北雨有多大,功課多麼多,可是真要她形容雨或作業,她也說不上來,就像是她口中的台北學生生涯是從電視上看來的一樣。

    伊紋隐約感覺思琪在掩蓋某種慘傷,某種大到她自己也一眼望之不盡的爛瘡。

    可是問不出來,一問她她就講雨。

    隻有那天思琪說了一句,今天雨大到“像有個天神在用盆地舀水洗身子”,伊紋才感覺思琪對這個夢幻中的創傷已經認命了。

     怡婷倒是很少打給她,也不好意思問劉媽媽怡婷有沒有音信。

     伊紋不喜歡夏天,盡管從沒有人問她,她總覺得滿街滿城的人對她的高領抱着疑問,她覺得那些爪狀問号像鈎子一樣恨不得把她的高領鈎下來。

    這次到了東京,伊紋照例向壽司店訂了壽司。

    描金的朱色漆器看起來還是像一維,可是訂了這多次,盒器堆堆棧疊在躍層,斜陽下有一種慘淡之意。

    愈是工筆的事情重複起來愈顯得無聊。

    伊紋幽幽地想,自己若是到了四十歲,一維就六十幾歲了,那時他總不會再涎着臉來求歡了。

    可是說不準還是打她。

    單單隻有被打好像比較好受。

    比下午被上晚上被打好受。

    想到這裡就哭了,眼淚滴在地上,把地闆上的灰塵濺開來。

    連灰塵也非常嫌棄的樣子。

     今天一維和吉米沒有喝酒。

    光是談馬英九的連任就談了一晚上。

    伊紋不知道,自己聽見一維叫她,眼睛裡露出驚吓的表情。

    吉米說謝謝伊紋的招待,問一維可以陪他走一段嗎?一維笑說這好像送女生回宿舍門口。

     吉米一踏出門,被風吹瞇了眼睛,熱風餒在馬球衫上,吹出他瘦弱的腰身。

    一維親熱地勾着吉米的脖子,無意識地展示他物理上或任何方面都高人一等。

    吉米眯着眼睛看一維,用他們的英文開口了:老兄,你打她了對吧?一維的笑容一時收不起來,你說什麼?你打她了,對吧?一維放開吉米的脖子,淺淺說一句,飛一趟聽你跟我說教。

    吉米推一維一把,看着他簇新的衣領一時間竟幻想到伊紋擁抱着一團髒衣服跟洗衣機搏鬥的樣子,才沒有把他推到牆上去,喔,這真的一點都不酷,你搞不搞得清楚狀況啊?一維沒有回推他,隻是站得用力,讓人不能動搖他半分,他說,這不關你的事。

    靠,你真的是混蛋,你以為她像以前那些女孩子一樣,拿一些錢就閉嘴走人?她是真的愛你!一維停頓一下,像是在思考,又開口,微微笑說,我看到你在看她。

    你說什麼屁話?我說的屁話是,我看見你盯着我的老婆看。

    一維繼續說,就像以前在學校你老是跟着我追同一個女人。

    此時,吉米的臉看起來像家家戶戶的冷氣滴下來的廢水一樣,一滴一滴的。

    滴,滴答,滴,滴答。

    吉米歎口氣,你比我想象的還糟,說完就轉身走了。

    一維這才發現滿街都是人,太陽照在東方人的深發色上,每一個頭顱都非常圓滑、好說話的樣子。

    一轉眼就找不到吉米的身影了。

     伊紋第一次見到吉米是在婚禮後的派對上。

    婚禮是老人的,派對是我們的。

    伊紋喜歡一維說“我們”兩個字,他說“我”字嘴唇嘟起來欲吻的樣子,“們”字的尾巴像一個微笑。

    一維真可愛。

     婚禮上有官,有媒體,那都算了;伊紋和一維去訂制婚紗,伊紋喜孜孜地畫了心目中婚紗的樣子,簡單的平口,很澎很澎的紗裙,背後有一排珍珠扣。

    我不知道你會畫畫。

    你不知道的還很多。

    手摸進她的腰,那你什麼時候讓我知道呢?你很壞。

    伊紋笑得手上的畫筆都顫抖,紙上的紗裙皺紋愈來愈多。

    一維回家,老錢太太一看設計圖就說不行,“她幹脆把胸部捧出去給人看好了。

    ”婚紗改成蕾絲高領長袖,魚尾的款式。

    伊紋自我鬥争一下就想,算了,婚禮隻是一個日子,以後我愛怎麼穿就麼穿,在家裡脫光光也可以。

    想到這裡笑出聲來,笑到睫毛像群起革命一樣擁戴她的眼睛,大眼睛淹沒在睫毛裡。

     婚禮之後包了飯店高樓層的露天餐廳,在泳池旁開了派對。

    請的都是一維的朋友,大家都講英文。

    伊紋蠟在那兒給人拍打照相,對她而言,這隻是穿上喜歡的衣服的日子。

    香槟、紅白酒一瓶一瓶地開,有人喝到走進泳池裡。

    那人從水裡甩出頭,第一句就罵了:靠,我可以濕,手機不能濕。

    大家都笑了。

     一維在美國念書的時候參加了大學的兄弟會,入會資格隻有兩種:一是很有錢,二是很聰明。

    伊紋沒有問過一維是靠哪一種進去。

    一維喝起酒來鬧得真兇。

    一維對麥克風大喊,吉米,你在哪,給我到台上來。

    誰?伊紋湊過去問。

    我要介紹給你,我的兄弟。

     伊紋站在台上,看見人們一叢一叢聚在一起招呼了又分開,分分合合比幹杯還快。

    一個人走過來,一個人走過去,像在打一種複雜的毛線,一個人穿過一個人,再一個人織進另一個人裡面。

    脫下西裝外套的來賓看起來跟打領結端小菜的侍者沒有兩樣。

    吉米?誰?彷佛有一個矮小的男人朝這裡走過來。

    又馬上被一個胖大的身影遮住。

    胖大男人走了。

    每個人都是古埃及壁畫似的側面,隻有那矮小的男人直面着他們走來。

    又有人把那矮小男人遮住。

    伊紋感覺自己的智力正在漸漸褪色。

    那個矮小男人終于近了,暴露出整個的自己,他走到台上,跟一維擁抱。

    在高大的一維懷裡矮得像個小孩。

    喔,這是吉米,全校最聰明的人,聰明到我不敢叫他來我們公司上班。

    吉米你好,叫我伊紋就好啰。

     鬧到深夜,伊紋累得溜進室内,在飯店的長桌上就趴着睡着了。

    吉米去找廁所的時候,被這一幕迷住了:室内太暗了,滿室金銀像被廢棄一樣,兩張六十人的長桌平行着,那麼長,從這裡望過去,桌的另一端小得像一個點,長到像繪畫教學裡的透視技法。

    小小的新娘子趴在這一頭,粉色洋裝外露出背部,肩頸,手臂,白得要化進白桌巾裡。

    外面的燈光透過格子窗投進來,光影在桌上拉出一個個菱形,像桌子長出異豔的鱗片。

    新娘子像睡在神話的巨獸身上,随時會被載走。

     一維走進來了,嘿。

    嘿。

    他們一起看着這個畫面。

    伊紋的背均勻地起伏。

    老兄,要對她好,你知道我的意思嗎?吉米小聲說完這一句,就插着口袋去廁所了。

     一維用西裝外套蓋住伊紋。

    回到外頭,他拿着麥克風,用英文說,好了,大夥兒,睡覺時間到了。

    兄弟會裡最瘋的泰德高舉酒瓶,大聲說,喔,少來了,全世界都知道你急着想回家幹嘛。

    一維笑了,喔,泰德,Fuckyou。

    泰德手裡的酒灑出來,喔,你将要fuck的不是我。

    一面做着猥亵的姿勢。

    大家笑得更厲害了。

    而屋子裡的伊紋隻是靜靜地睡着,窗外燈光移動的時候,伊紋也長出了鱗片,像是她自己也随時可以起飛。

     房思琪放學了總是被接回李國華的公寓。

    桌上總是擺了一排飲料,老師會露出異常憨厚的表情,說,不知道你喜歡什麼,隻好全買了。

    她說,我喝什麼都可以,買那麼多好浪費。

    他說,沒關系,你挑你喜歡的,剩下的我喝。

    思琪覺得自己跳進去的這個語境柔軟得很怪異。

    太像夫妻了。

     思琪拿了咖啡起來喝,味道很奇怪。

    跟手沖咖啡比起來,便利商店的罐裝咖啡就像是一種騙小孩子的咖啡──跟我的情況很搭。

    思琪想到這裡,不小心笑出聲來。

    什麼那麼好笑?沒事。

    沒事笑什麼?老師,你愛我嗎?當然,我在世界上最愛的人就是你,從來沒想到我這麼老了竟然才找到了知音,比愛女兒還愛你,想到竟然都不覺得對女兒抱歉,都是你的錯,你太美了。

     他從包裡掏出一疊鈔票,鈔票有銀行束帶,思琪一望即知是十萬元。

    他随意地把鈔票放在飲料旁邊,就好像鈔票也排入了任君挑選的飲料的隊伍。

    給你的。

    思琪的聲音沸騰起來:“我不是妓女。

    ”你當然不是,但是我一個禮拜有半禮拜不能陪你,我心中有很多歉疚,我多想一直在你身邊,照料你,打理你的生活,一點點錢,隻是希望你吃好一點,買喜歡的東西的時候想起我,你懂嗎?那不是錢,那隻是我的愛具像化了。

    思琪的眼睛在發燒,這人怎麼這樣蠢。

    她說,無論如何我是不會收的,媽媽給我的零用錢很夠了。

     李國華問她,今天沒課,我們去逛街好不好?為什麼?你不是欠一雙鞋子嗎?我可以先穿怡婷的。

    逛也不一定要買。

    思琪沒說話,跟着他上了計程車。

    思琪看着唰過去的大馬路,心想,台北什麼都沒有,就是很多百貨公司。

    他們踏進以平底鞋聞名的專櫃,思琪一向都穿這家的鞋子,也不好開口問他他怎麼認得。

    思琪坐在李國華旁邊試鞋子,店員殷勤到五官都有點脫序,思琪馬上看出什麼,覺得自己也像是漂漂亮亮浴着鹵素燈被陳列在那裡。

    李國華也看出來了,小小聲說,“精品店最喜歡我這種帶漂亮小姐的老頭子。

    ”思琪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馬上說,我們走吧。

    他說,不不不,拿了鞋,便結帳。

    思琪覺得心裡有什麼被打破了,碎渣刺得她心痛痛的。

    思琪隔天回到她和怡婷的家,才發現他直接把那疊錢塞進她的書包。

    馬上想到,這人倒是很愛随便把東西塞到别人裡面,還要别人表現得歡天喜地。

    她充滿痛楚,快樂地笑了。

     從百貨公司回到小公寓,思琪還在賭氣。

    老師問她,别生氣了好嗎?幹嘛跟漂亮東西過不去?我說了,那不是錢,那也不是鞋子,那是我的愛。

    禮物不就是這樣美麗的一件事嗎?禮物不就是把抽象的愛捧在手上送給喜歡的人嗎?他半蹲半跪,做出捧奉的手勢。

    思琪心想,就好像是古代跟着皇帝跳祈雨舞的小太監,更像在乞讨。

    讨什麼?讨她嗎? 他的小公寓在淡水河離了喧嚣的這岸。

    夏天太陽晚歸,欲夕的時候從金色變成橘色。

    思琪被他壓在玻璃窗上,眼前的風景被自己的喘息霧了又晴,晴了又霧。

    她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太陽像顆飽滿的蛋黃,快要被刺破了,即将整個地流淌出來,燒傷整個城市。

     她穿衣服的時候他又悠哉地躺在床上,他問,“夕陽好看嗎?”“很漂亮。

    ”漂亮中有一種暴力,忍住沒有說出口。

    他閑散地說,“漂亮,我不喜歡這個詞,太俗氣了。

    ”思琪扣好最後一顆扣子,緩緩地轉過去,看着他坦着身體自信到像個站在廣場已有百年的雕像,她說,“是嗎?那老師為什麼老說我漂亮呢?”他沒有回答這句話,隻是揚起語氣說,“要是能一個月不上課跟你厮混多好。

    ”“那你會膩。

    ”他招招手把她招到床邊,牽起她的小手,在掌心上寫了:“是溺水的溺。

    ” 大起膽子問他:“做的時候你最喜歡我什麼?”他隻答了四個字:“嬌喘微微。

    ”思琪很驚詫。

    知道是《紅樓夢》裡形容黛玉初登場的句子。

    她幾乎要哭了,問他:“《紅樓夢》對老師來說就是這樣嗎?”他毫不遲疑:“《紅樓夢》,《楚辭》,《史記》,《莊子》,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這四個字。

    ”一刹那,她對這段關系的貪婪,嚷鬧,亦生亦滅,亦垢亦淨,夢幻與詛咒,就全部了然了。

     不知不覺已經天黑了,從淡水河的這岸,望過去熙攘的那岸,關渡大橋随着視線由胖而瘦,像個穿着紅色絲襪的輕豔女子從這裡伸出整隻腿,而腳趾輕輕蘸在那端市區的邊際。

    入夜了,紅色絲襪又織進金線。

    外面正下着大雨,像有個天神用盆地舀水洗身子。

    潑到了彼岸的黑夜畫布上就成了叢叢燈花,燈花垂直着女子的紅腳,沿着淡水河一路開花下去。

    真美,思琪心想,要是伊紋姐姐不知道會怎樣形容這畫面。

    又想到,也沒辦法在電話裡跟伊紋姐姐分享。

    這美真孤獨。

    美麗總之是孤獨。

    在這愛裡她找不到自己。

    她的孤獨不是一個人的孤獨,是根本沒有人的孤獨。

     思琪在想,如果把我跟老師的故事拍成電影,導演也會為場景的單調愁破頭。

    小公寓或是小旅館,黑夜把五官壓在窗上,壓出失怙的表情,老師總是關燈直到隻剩下小夜燈,關燈的一瞬間,黑夜立刻伸手遊進來,填滿了房間。

    黑夜蹲下來,雙手圍着小夜燈,像是欲撲滅而不能,也像是在烤暖。

    又不是色情片,從頭到尾就一個男人在女孩身上進進出出,也根本無所謂情節。

    她存在而僅僅占了空間,活得像死。

    又想到老師最喜歡幻想拍電影,感覺到老師在她體内長的多深邃的根。

     老師從來不會說愛她,隻有講電話到最後,他才會說“我愛你”。

    于那三個字有一種污爛的怅惘。

    她知道他說愛是為了挂電話。

    後來,思琪每次在她和怡婷的公寓的鞋櫃上看到那雙在百貨公司買的白鞋,總覺得它們依舊是被四隻腳褪在床沿的樣子。

     自從張太太她們那次之後,伊紋就沒有來過毛毛先生的店裡。

    毛毛先生每天在心裡撕日曆,像撕死皮一樣,每一個見不到你的日子都隻是從腌漬已久的罐子裡再拿出一個,時間不新鮮了。

    整個蟬叫得像電鑽螺絲釘的夏天,伊紋都沒有出現。

    檸檬蛋糕還是永永遠遠的,毛毛先生也一樣。

     那天毛毛先生在店門口講手機,突然伊紋從遠處大馬路斑馬線上跳進他的眼眶,他馬上把電話切斷,小跑步起來。

    白上衣白長褲,一定是你,不是也要追追看。

    第一次覺得街道無止盡地長。

    錢太太!錢太太!她像是聽很久才聽懂那名銜是在喊她,遲遲地轉過來。

    這一幕像慢動作一樣。

    是你。

    伊紋戴着漆黑的墨鏡,不能确定是不是看着毛毛。

    他在伊紋面前停下來,喘了一下,錢太太,好久不見。

    啊,毛先生,你好。

    錢太太怎麼會路過這邊呢?啊,咦,我忘記自己要幹嘛了。

    伊紋笑了,皺出她那雙可愛的小酒渦,可是此時酒渦卻有一種待填補的表情。

    我可以陪你走一段嗎?啊?我可以開車載你,我車子就停在那邊,手長長指出去,那個停車場。

    好吧。

    兩個人沉默地低頭走路的時候,我很難不去看白長褲在你小小的膝蓋上一皺一皺的,像潮汐一樣。

    很難不去看你靠近我的這隻手用力地握了起來,握出手背上一根一根骨頭,像是怕我會情不自禁去牽你。

    我也無法不去想像你的墨鏡下拳頭的痕迹。

     毛毛幫伊紋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好險天氣已經涼了,否則車給太陽曬得。

    毛毛坐上駕駛座。

    你要去哪呢?我真的忘記了。

    伊紋抱歉地笑了一下之後,把下唇的唇蜜咬掉。

    兩個人沒有一個要先系上安全帶。

    “錢太太。

    ”“叫我許小姐,拜托。

    ”“伊紋。

    ”毛毛念伊紋這兩個字,就好像他從剛出生以來就有人反複教他這個詞,刻骨銘心地。

    毛毛看見她的墨鏡下流出了眼淚,伊紋馬上摘了墨鏡,别過頭去擦眼淚,毛毛一瞬間看見她的眼睛不是給打的,隻是哭腫了,但是那血脈的顔色仿佛比烏雲顔色的瘀青看了更叫人心驚。

     毛毛開始說話,仿佛是自言自語,又溫柔得像新拆封的一包面紙,伊紋從沒有聽過他一次說那麼多話:“伊紋,你已經忘記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情景,可是我沒有忘記。

    有點蠢,三十幾歲的人在這邊講一見鐘情。

    我不是貪心的人,可是愈認識你我想知道的愈多,深夜回到家我會對自己背誦你說的話。

    其實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你的婚禮上,大概你那時也沒有看見我。

    我回想起那天,交換誓詞的時候,你看着──錢先生──的眼神,我真的願意犧牲我擁有的一切去換取你用那樣的表情看我一眼。

    ”毛毛停頓一下,繼續說:“有時候我會想,或許我真的就不是你喜歡的型,我身上沒有那種昂貴的血液。

    ” 伊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拿下墨鏡,上唇的唇蜜也被她吃掉了。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兩個人都感覺這沉默像在一整本辭海裡找一片小時候夾進去的小手掌楓葉,厚厚的沉默,翻來覆去的沉默,鑲上金邊的薄透聖經紙翻頁的沉默。

    伊紋隻說了一句話,不知道算不算是回答他,她擡起頭,很用力地用紅紅的小白兔眼睛望進去毛毛的眼睛,她說:我懷孕了。

     在高雄家裡,伊紋一定要看十點的新聞,與其是看新聞,不如是倒數着有沒有人會打電話來拉一維去喝酒。

    整點新聞開場的音樂像卡通裡的主角變身時的配樂一樣,神采奕奕地。

    今天,電話響了。

    伊紋發現自己随着電話聲直打顫。

    她看見一維說好。

    她聽見一維走進更衣室。

    她看見衣架被扯動的聲音。

    像是日本一個個吊在那兒的電車扶手,進站的時候會前後晃動。

     一維一打開更衣室的門就看見伊紋的臉,原本應該是緊緊貼在門上,那麼近。

    一維笑了,吓我一跳。

    伊紋用身體擋着更衣室,沒有要讓一維出去的意思。

    你怎麼了?伊紋的眼淚一顆顆跳下她的臉頰。

    一維,你愛我嗎?我的蜜糖,我的寶貝,你怎麼了,我當然愛你,不要哭,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

    伊紋像跌倒一樣啪地坐到地上,兩腿大開像個小孩,駝着背把臉埋在手裡,哭得像一具孩屍。

    一維蹲下來,你怎麼了,我的寶貝。

    一維從沒有聽過伊紋的聲音這樣大。

    你不要給我理由不愛你好不好?伊紋把手上的鑽表卸了,往地上一掼,表裡的指針脫落了,沒有指針的表面看上去像一張沒有五官的臉。

    我一心一意喜歡你、愛你、崇拜你,你要我當笨蛋我就當,你要我吞下去我就吞,不是說好要守護我愛顧我的嗎,到底為什麼要打我?伊紋不斷踢動雙腳,像個尿失禁的小孩子,哭到沒有辦法呼吸,手指一格一格耙着書牆,爬到卧室吸氣喘藥。

    抱着自己縮在床頭櫃前抽搐地哭。

    一維伸手要拍拍她,她以為又要打她,吓得跌倒了,牛奶色的四肢都翻倒。

    伊紋,伊紋伊紋我的親愛的,我不去了,今天不去,以後也不去了,好嗎?我愛你,都是我的錯,我真的好愛你,我再也不喝了,好不好? 一整個晚上,一維要碰伊紋,她都露出受驚正逃獵的小羊表情,眼睛大得要掉出來。

    伊紋哭累了,靠着床的高腳睡着了。

    一維要把她抱到床上,碰到她的一瞬間,她在夢中擰起了眉頭,緊緊咬着牙齒,紅紅的眼皮像塗了眼影。

    一維第一次真的覺得自己做錯事了。

    她在一維的臂彎裡那麼小,放下去的時候對折的腰肢張開來,像一朵花為他盛開。

    一維去收拾客廳,大理石地上靜靜躺着他買給她的表和一杯打翻的水。

    收拾好玻璃渣子,回卧室,已經比深夜還要深,一維發現她醒了,躺在那兒睜大眼睛流眼淚,像是她也沒發現自己哭了一樣,像是每次他這個時間才回家看到的一樣。

    一維拉張椅子在床邊坐下,問伊紋要不要喝水,她說好。

    扶她起來,她小口小口喝水的樣子真可愛。

    她把杯子還給他的時候,手和杯子一起留在他的手裡。

    她靜靜地說:一維,我懷孕了,前幾天去醫院确定了,我叫他們先别告訴你,應該是在日本有的。

     從此一維和伊紋變成世界上最恩愛的夫妻。

    一維隻要看見嬰兒用品就會買一件粉紅,一件粉藍的。

    伊紋笑他浪費,說如果是男生,用粉紅色也沒什麼不好啊。

    一維會眯起眼睛說再生一個就不浪費了,一面把小玩具放進推車裡一面把伊紋笑着打他的手拿過去吮吻。

     思琪和怡婷都是冬天的小孩,十三,十四,十五歲的生日,都是和伊紋姐姐一起過的,因為伊紋也是冬天的小孩。

    升上高三,要過十八歲生日,思琪隻覺得木木的,沒有長大的感覺。

    生日當然不是一種跨過去了就保證長大的魔咒,可是她知道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再長大了,她的心事就算是喂給一個超級黑洞,黑洞也會打出一串淩亂的飽嗝。

    更何況黑洞就在她裡面。

    大家都說她太白了,白得像石膏雕塑。

    她總是會想像一雙手伸進自己的肚子,擦亮一支火柴,肚子内壁隻刻着那句老師對她說的:“雕塑,是藉由破壞來創造。

    ” 一維領伊紋上毛毛先生的店,要挑誕生禮給肚子裡的寶寶。

    毛毛先生看着他們手牽手走進來,毛毛的臉看起來就像燒烤店門口那籃任人拿的薄荷糖。

    啊,錢先生錢太太,恭喜。

    伊紋看着毛毛的眼神像海。

    我好想往裡面大喊,像我們最喜歡嘲笑的日本勵志愛情電影那樣,把手圈在嘴邊,把我的名字喊進你的海眼裡。

     寶寶的話,我推薦腳鍊,對寶寶安全。

    一維馬上說,那就腳鍊吧。

    簡單的款式就好,伊紋接着說。

    毛毛看見一維的手放在伊紋的大腿上。

    簡單的話,像這樣呢?幾筆就畫出來。

    就這個吧,一維看起來很開心。

    最近案子有點多,一個月以後可以嗎?一維笑了,還有九個月給你做!毛毛笑着回答,錢先生一定很開心。

    那當然!錢太太也一定很開心吧?嗯。

    送客的時候毛毛發現伊紋穿平底鞋隻到一維的胸前,而他必須擡起頭才能看見一維的眼睛,必須低下頭才能看見伊紋的。

    你的睫毛在撓癢我的心,可是它沒有格格笑,它癢得哭了。

    一維早已坐進駕駛座,上副駕駛座之前,伊紋大大地跟他揮揮手,他卻覺得還是睫毛在揮手。

    回去店裡,上二樓,很快地選定了克拉數,畫好了一比一的設計圖,修改的地方仔細地用橡皮擦擦幹淨,擦到那腳鍊在白紙上顯得理所當然到跋扈。

    隻要你幸福就好了。

     伊紋沒有隔幾天就上毛毛先生這兒。

    毛毛問她:錢太太很開心吧?前兩天才問過同一句話,可是彼此都知道不是同一句話。

    嗯,開心,真的開心。

    那太好了。

    毛毛發現自己說的是真心話,他全身都睜開了眼睛,吃吃地流淚。

    隻有眼睛沒有流淚。

    我要來拿給我的小朋友的墜子。

    小朋友?啊,當然。

     一雙白金墜鍊,細細的鳥籠裡有青鳥站在秋千上,鳥籠有清真寺穹頂,鳥的身體是水汪汪的搪瓷,眼睛是日出般的黃鑽,鳥爪細細刻上了紋路和指甲,鳥籠的門是開着的,輕輕搖晃,鳥和秋千會跟着蕩起來。

    伊紋輕輕晃着墜子,又拈着還給毛毛先生,她手指碰到他的掌心柔軟地方的時候,毛毛覺得自己是高崗上被閃電劈開的樹。

    “毛先生真的是藝術家。

    ”“哪裡,錢太太客氣了。

    ”“太謙虛這點也很藝術家。

    ”“其實做完這個,我心裡蠻驕傲的。

    ”兩個人都笑了。

    “心裡頭驕傲也非常藝術家呢。

    ”你笑起來真美,想把你的笑風化了收在絨布盒子裡。

     伊紋突然斂起笑容,來回轉弄自己的婚戒,又瘦了,一推就推出來。

    這個象征不好。

    馬上停下玩弄的左手。

    伊紋開口了:“那天,對不起。

    ”毛毛愣了一下,慢慢地開口,用很小聲但不是說秘密的語氣:“該說抱歉的是我,我說了令你困擾的話。

    可是想想,覺得自己給你帶來困擾,這樣的想法也好像在自擡身價。

    總之很抱歉。

    ”伊紋默默把青鳥墜子的絨布盒子啪地夾起來,關了一個還有一個。

    關上盒子,四指和拇指合起來的手勢,像是她從學生時代就喜歡逗鄰居小孩玩,套着手指玩偶的樣子。

    拇指一張一弛,玩偶說出人話,孩子們笑得像一場大夢。

    她知道毛毛知道她的手勢在做什麼。

    毛先生喜歡小孩嗎?喜歡。

    他又笑出來,可是我待在店裡十年沒看過幾個小孩。

    伊紋笑了,她說,我從來沒有想過喜歡小孩的人該選什麼工作,可以遇到小孩,卻又不用管教他們。

    他們都笑了。

    毛毛沒有說的是,喜歡你的小孩,就算是錢一維的小孩也會喜歡。

     毛毛先生上樓之後一整天都在畫一隻雞尾酒戒,各色搪瓷迷你花卉團團包圍一顆大寶石,藤蔓從戒身爬上主石,主石上沾着一雙蝴蝶,蝴蝶身上有拉花,花紋裡有小寶石。

    畫了一整天,腰酸背痛,起身活絡的時候脊椎卡卡響。

    一隻反正無法實現的雞尾酒戒。

    第一次覺得自己畫得其實蠻好。

    第一次做一整天白工。

    那幾天毛毛都在修改那隻雞尾酒戒,連3D圖都做好了。

    為你浪費的時間比其它時間都好,都更像時間。

     過沒幾天一維竟來毛毛的店。

    毛媽媽一如往常端坐在那兒,啊,錢先生,需要我叫毛毛下來嗎?好。

    毛媽媽走上樓,特地加重了腳步。

    錢先生在樓下。

    錢先生?小錢先生?對,找你。

    下樓,漾出笑容,錢先生怎麼來了?馬上對自己專業的親熱感到羞愧。

    就是這人打得你不見天日。

    原來一維想送伊紋生日禮物。

    毛毛先生這才知道伊紋的年紀。

    小心翼翼地問,有要什麼石頭嗎,多大?一維揮揮手,預算無所謂。

    又補了一句,但是不要跟别人一樣的。

    要簡單還是複雜的?愈華麗愈好,愈夢幻愈好,你不知道,伊紋她整天都在做白日夢。

     毛毛突然明白為什麼覺得這人奇怪,也許世界對他太容易了,他又不像伊紋甯願自己有罪惡感也不要輕慢别人,一維的毛病就是視一切為理所當然。

    馬上想到伊紋說她為什麼不喜歡維多利亞時期的小說,伊紋說:“古典這兩個字,要當成貶意的話,在我的定義就是:視一切為理所當然。

    ”這人真古典。

    毛毛翻了幾張圖,一維都說不夠。

    毛毛上樓印了最近那隻戒指的圖下來,影印機的光橫行過去的時候毛媽媽的眼光也從毛毛身上切過去。

    一維看一眼就說這個好,就這個吧。

    聯絡香港的金工師傅,一個鍵一個鍵按電話的時候,毛毛很幸福。

    沒有黑色幽默或反高潮的意思,他隻是婉曲地感到本屬于伊紋的就一定會到伊紋手上。

     再沒幾個禮拜就要大考,怡婷還是收到很多同學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大部分是書,也不好跟她們講她早不看這些了,隻是道謝。

    兩個人走路回家的路上怡婷撒嬌又賭氣地對思琪說,禮物在家裡。

    回家以後兩個人交換了卡片和禮物,怡婷收到的是銀書簽,思琪收到的是喜歡的攝影師的攝影集。

     怡婷在卡片上寫道:“好像從小我們就沒有跟對方說對不起的習慣,或者是沒有說對不起的機會。

    很難開口,我隻好在這裡向你道歉。

    但是我也不是很确定自己對不起你什麼。

    其實,我聽見你夜哭比誰都難受,可是我不理解那哭的意思。

    有時候面對你,我覺得自己好小好小,我好像一個沿着休火山的火山口健行的觀光客,而你就是火口,我眼睜睜看着深邃的火口,有一種想要跳下去,又想要它噴發的欲望。

    小時候我們誇誇談着愛情與激情、至福、寶藏、天堂種種詞彙的關系,談得比任何一對戀人都來得熱烈。

    而我們戀愛對象的原型就是老師。

    我不确定我嫉妒的是你,或是老師,或者都有。

    與你聊天寫功課,我會發現你臉上長出新的表情,我所沒有的表情,我心裡總是想,那就是那邊的痕迹。

    我會猜想,如果是我去那邊,我會不會做得更好?每次你從那邊回來,我在房間聽你在隔壁哭,不知道為什麼,我連你的痛苦也嫉妒。

    我覺得那邊并不在他方,而是橫亘在我們之間。

    如果不幸福,為什麼要繼續呢?希望你早點睡。

    希望你不要再喝酒。

    希望你不要酗咖啡。

    希望你坐在教室裡聽課。

    希望你多回我們的家。

    說‘為你好’太自以為是了,但是我總覺得你在往陌生的方向前進,我不确定是你丢下我,或其實是我丢下你。

    我還是如往常般愛你,隻是我知道自己現在對你的愛是盲目的,是小時候的你支持着我對現在的你的愛。

    可是天知道我多麼想了解你。

    十八歲是大日子,我唯一的願望是你健健康康的,希望你也許願自己健健康康的。

    很抱歉前幾天說了那麼重的話。

    我愛你,生日快樂。

    ” 一回家,她們也馬上收到伊紋姐姐寄來的禮物和卡片。

    兩個人的禮物一樣,是個異常精緻的鳥籠墜子,那工麗簡直讓人心痛。

    思琪馬上浮現毛毛先生穿着藍衣衫的樣子。

     伊紋姐姐的字跟她的人一樣,美麗,堅強,勇敢。

    伊紋在給思琪的卡片上寫了:“親愛的親愛的琪琪,十八歲生日快樂!雖然你們好遠好遠,但至少有一樣好處,這幾年的禮物都是用寄的,你就不能退還給我了。

    我十八歲的時候在幹嘛呢?我小時候好像幻想過,一過了十八歲生日,我就不是聰明,而是有智慧。

    甚至還幻想過一夜長高。

    我十八歲的時候會整本地背《一個人的聖經》和《圍城》,《神曲》和《哈姆雷特》,聽起來很厲害,其實此外也沒有别的了。

    十八歲的時候,我沒有想像過自己現在的樣子,我一直是個苟且、得過且過的人,總以為生活就像背辭典,一天背十頁就一定可以背完。

    現在也是這樣,今天削蘋果,明天削梨子,再往後,就想不下去了。

    跟你們每天一起念書的時光,是我這一生中最逼近理想未來的時刻。

    以前,我以為自己念完博士就考大學老師,在大學當助教,當講師,當副教授,一路走上去,理所當然到可惡。

    後來你們就是我的整個課堂。

    我常常在想,我是不是無意中傷害了你們,尤其是你,琪琪。

    寫實主義裡,愛上一個人,因為他可愛,一個人死了,因為他該死,讨厭的角色作者就在閣樓放一把火讓她摔死──但現實不是這樣的,人生不是這樣的。

    我從來都是從書上得知世界的慘痛,忏傷,而二手的壞情緒在現實生活中襲擊我的時候,我來不及翻書寫一篇論文回擊它,我總是半個身體卡在書中間,不确定是要縮回裡面,還是幹脆掙脫出來。

    也許我長成了一個十八歲的自己會嫌惡的大人。

    但是你們還來得及,你們還有機會,而且你們比我有智慧。

    真的,你相信嗎?你還來得及。

    我現在身體起了微妙的變化,這種變化也許其實跟十八歲的可愛少女所感受到的生理變化是相似的,也許相似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有機會再詳細跟你講。

    我好喜歡你打電話給我,可是有時我又會害怕,我不敢問你你好嗎,大概是我懦弱,我怕聽見你跟我說你其實并不好,更怕你不要我擔心遂說你好。

    高三的生活一定很辛苦,有時我還害怕你跟我講電話浪費了你的時間。

    好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大大方方地問你,你好嗎?也大大方方接納你的答案。

    我想念我們念書的時光,想念到秘密基地喝咖啡的時光,如果把我想念你們時在腦子裡造的句子陳列出來,那一定簡直像一本調情聖經,哈。

    一維在旁邊要我向你招手問好。

    最後,我想告訴你,無論什麼事都可以跟我說,從小得像蜉蝣,到大得像黑洞的事情。

    你們生日了真好,我終于有借口可以好好寫信給你們。

    生日快樂!希望你們都還喜歡生日禮物。

    p.s.你們去買一整塊蛋糕吃光光吧!你誠摯的,伊紋。

    ” 房思琪随身帶着這兩封信。

    在李國華的小公寓隻要一穿好了衣服,就馬上從書包掏出信來。

    思琪問李國華,又似自言自語:“我有時候想起來都不知道老師怎麼舍得,我那時那麼小。

    ”他躺在那裡,不确定是在思考答案,或是思考要不要回答。

    最後,他開口了:“那時候你是小孩,但是我可不是。

    ”她馬上低下頭用指腹描摹信上伊紋姐姐的筆迹。

    老師問她怎麼哭了。

    她看着他說沒事,我隻是太幸福了。

     一維說今年不辦派對了,我隻想我們兩個人好好的。

    是三個人,伊紋糾正他,手伸進他的袖管裡。

    伊紋笑着說,但是無論如何蛋糕是一定要吃的。

    一維買了一塊小蛋糕回家,伊紋拆蛋糕的臉像個小孩,她把老牌蛋糕店的漬櫻桃用拇指食指拈起來,仰起頭吃下去,紅紅的櫻桃梗在嘴唇前面一翹一翹地,非常性感。

    吐出來的櫻桃核皺紋深刻,就像每次他從她坦白的小腹爬下去,她大腿中間的模樣。

    伊紋每次都想夾起來,喃喃道:一維,不要盯着看,拜托,我會害羞,真的。

     關燈點蠟燭,數字的頭頂慢慢秃了流到身體上,在燭光裡伊紋一動也不動,看起來卻像是在搖曳。

    嘬起嘴去吹滅的時候像兩個飛吻。

    開了燈,兩支蠟燭黏着許多大頭燭淚,像一群精子要去争卵子的樣子。

    一維拿雞尾酒戒出來,伊紋一看就歎了一聲,喔,天啊,這根本是我夢裡的花園,一維,你真了解我,你真好。

     晚上就收到女孩們從台北快遞來的包裹,一隻比她還大的凱蒂貓,伊紋緊緊抱着玩偶,像是就可以抱着她們。

     包裹裡夾着思琪給伊紋寫的卡片:“最親愛的伊紋姐姐,今天,我十八歲了,好像跟其它的日子沒有兩樣。

    或許我早就該放棄從日子裡挖掘出一個特别的日子,也許一個人的生日,或無論叫它母難日,甚至比拿香念佛的台灣人過耶稣的生日還要荒唐。

    我沒有什麼日本人所謂存在的實感,有時候我很快樂,但這快樂又大于我自己,代替我存在。

    而且這快樂是根據另一個異端星球上的辭典來定義的,我知道,在這個地球上,我的快樂絕對不是快樂。

    有一件事情很遺憾,這幾年,學校的老師從沒有給我們出過庸俗的作文題目,我很想寫我的志願,或者我的夢想。

    以前我會覺得,把不應該的事當作興趣,就好像明知道‘當作家’該填在‘我的夢想’,卻錯填到‘我的志願’那一欄一樣。

    但現在我不那麼想了。

    我喜歡夢想這個詞。

    夢想就是把白日夢想清楚踏實了走出去。

    我的夢想,是成為像伊紋姐姐那樣的人──這句話并不是姐姐的生日禮物,是事實。

    姐姐說十四行詩最美的就是形狀:十四行,抑揚五步格,一句十個音節──一首十四行詩像一條四四方方的手帕,如果姐姐能用莎士比亞來擦眼淚,那我一定也可以拿莎士比亞擦掉别的東西,甚至擦掉我自己。

    莎士比亞那麼偉大,在莎士比亞面前,我可以用數學省略掉我自己。

    我現在常常寫日記,我發現,跟姐姐說的一樣,書寫,就是找回主導權,當我寫下來,生活就像一本日記本一樣容易放下。

    伊紋姐姐,我非常想念你,希望你一切都好,希望所有俗套的祝福語都在你身上靈驗,希望你萬事如意,壽比南山,希望你春滿乾坤福滿門,希望你生日快樂。

    愛你的,思琪。

    ” 李國華很少看錯人,但是他看錯郭曉奇了。

     曉奇被攆出李國華的台北小公寓以後,開始玩交友網站。

    在她,要認識人是太容易了。

    一開始就講明了不要談戀愛,僅僅是約在小旅館裡。

    曉奇是一個堅強的人,也許太堅強了。

    每次搭捷運去赴約,捷運的風把她的裙子吹胖,她心裡總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感覺。

    那些男人,有的一脫褲子便其臭無比,有的嘴巴比内褲還臭。

    但是這正是曉奇追求的,她要糟蹋自己。

    她不知道她花了大半輩子才接受了一個惡魔而惡魔竟能抛下她。

    她才知道最肮髒的不是肮髒,是連肮髒都嫌棄她。

    她被地獄流放了。

    有什麼地方比地獄更卑鄙、更痛苦呢? 那些男人見了她多半很訝異,赴約前一心以為交友網站上曉奇少報了體重或多報了上圍。

    有人甚至布道起來,你還這麼年輕漂亮,何必呢?曉奇睜大了眼睛問:何必什麼?男人便不說話了,隻是靜靜脫衣服。

    每一個要與陌生男子見面的日子都是高音的日子。

    大學課堂上老師說什麼漸漸聽不到了。

     有個男人帶她回家,男人家裡的牆壁都是黑色矽礦石,黑色小牛皮沙發好軟,簡直要被壓進去。

    男人的頭蓄在她的頸窩裡,曉奇偏着頭聞到那是小牛皮,心裡想:好奢侈。

    沒有想到更奢侈的是一個個男人作賤從小這樣規矩的自己。

    男人結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