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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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的一個胞弟。

    她在床上用那種親戚口氣提到男學生,李國華也并不嫉妒,他隻是觀察着半老年紀的女人怎麼用金榜上姓名的一筆一畫織成遮住臀上橘皮紋路的黑紗。

    李國華知道,在蔡良聽起來,半老就是半年輕。

    李國華唯一不滿的是她的短頭發。

    他隻要負責教好那一群一中資優班男生,再把他們撒到她身邊,小男生身上第一志願的光環如天使光圈,而她自己就是天堂。

    很少女人長大這麼久了還這麼知足。

    他猜她自己也知道英文老師,物理老師,數學老師,和他,背後是連議論她都懶得。

    但他們無聊的時候她還總是陪他們玩,用她從男學生那裡沾光來的半調子年輕。

    更何況,每一個被她直載進李國華的小公寓的小女學生,全都潛意識地認為女人一定維護女人,歡喜地被安全帶綁在副駕駛座上。

    她等于是在連接學校與他的小公寓的那條大馬路上先半脫了她們的衣服。

    沒有比蔡良更盡責的班主任了。

     李國華不知道,每一次蔡良跟男學生約會,她心裡總暗恨那男生不在補習班到處放送的金榜小傳單上,恨男生用發膠拔高的頭發,恨他們制服上衣不紮在褲子裡。

    已經是三流高中的制服了,竟然還不紮!從明星高中升到明星大學,考上第一志願又還未對這志願幻滅,對她而言,世界上沒有比資優生身上的暑假更自然而然的體香了。

    那些女學生什麼都還沒開始失去,就已經開始索求,她們若不是自己是狀元便是找了狀元當男朋友。

    榜眼,探花,她們也要。

    她們一個也不留給她。

    沒有人理解。

    不是她選擇知足,而是她對不足認命了。

    她一心告訴自己,每一個嘬吸小女生的乳的老男人都是站在世界的極點酗飲着永晝的青春,她載去老師們的公寓的小女生其實各各是王子,是她們吻醒了老師們的年輕。

    老師們總要有動力上課,不是她犧牲那幾個女學生,她是造福其他、廣大的學生。

    這是蔡良思辨之後的道德抉擇,這是蔡良的正義。

     那天曉奇又回李國華的公寓,自己用老師給她的鑰匙開門。

    桌上放了五種飲料,曉奇知道,老師會露出粗蠢的表情,說:不知道你喜歡哪一種,隻好全買了。

    她很感恩。

    沒有細究自己隻剩下這種病态的美德。

     老師回家了,問她學校可有什麼事嗎?她快樂地說她加了新的社團,社團有名家來演講,她買了新的望遠鏡,那天學長還帶她上山觀星。

    兩個人嗎?對啊。

    李國華歎了一口長長的氣,迳自拿起一杯飲料,碳酸飲料打開的聲音也像歎氣。

    他說:我知道這一天會到,隻是不知道這麼快。

    老師,你在說什麼?一個男生對一個女生沒有意思,是不會大半夜騎那麼久的車載她上山的;一個女生對男生沒有半點意思,也不會讓男生半夜載她到荒郊野外了。

    那是社團啊。

    你已經提過這個陳什麼學長好多次了。

    因為是他帶我進社團的啊。

    曉奇的聲音癟下去,聲音像一張被揉爛的廢紙。

    李國華露出雨中小狗的眼睛,說,沒關系,你遲早要跟人走的,謝謝你告訴我,至少我不是死得不明不白。

    曉奇的聲音高張起來,老師,不是那樣的啊,他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學長而已啊。

    李國華的小狗眼睛仿佛汪着淚,說,本來能跟你在一起就跟夢一樣,你早一點走了我也隻是早些醒來。

    曉奇哭喊,我們什麼也沒有啊!我隻喜歡老師啊!李國華突然用非常悲壯的口氣說:“你剛剛都說了‘我們’。

    ”他說:把鑰匙還給我就好了。

    一面把她推出房門。

    再把她的包包扔出去。

    曉奇說:求求你。

    李國華看着她坐在門外像狗,覺得這一幕好長好長。

    真美。

    李國華高高地、直直地、挺挺地對曉奇說:你來之前我是一個人,你走了,我就回到一個人,我會永遠愛你,記得你。

    在她把手伸到門上之前趕快把門關起來,鎖一道鎖,兩道,拉上鐵鍊,他覺得自己手腳驚慌得像遇到跟蹤狂的少女。

    他想到這裡終于笑了。

    他覺得自己很幽默。

     曉奇在門外暴風雨地擂門,隔着厚門闆可以聽見她的聲音嗡嗡響:老師,我愛你啊,我隻愛你啊,老師,我愛你啊……李國華心想:哭兩個小時她就會自己走回學校,就像當初那樣,想當初巴掌都沒打她就輸誠了。

    開電視看起了新聞:馬英九争取連任,周美青大加分。

    轉大聲一點遮住門外的吵鬧。

    忍一忍就過去了。

    郭曉奇這一點倒不錯,知所進退,跟周美青的裙子一樣,不長不短。

     李國華處理完曉奇的下午就去思琪她們公寓樓下接她。

    在計程車上給了她公寓的鑰匙,放在她的小手掌裡,再把她的手指蓋起來。

    為你打的。

    是嗎?思琪用盡力氣握着那副鑰匙,到公寓了才發現鑰匙在她的掌心留下痕迹,像個嬰孩的齒痕。

    後來他總說:回家嗎?他的小公寓,她的家?可是她心裡從來沒有一點波瀾,隻是隐約感到有個嬰兒在啃她的掌。

     李國華跟補習班其他老師去新加坡自助旅行。

    思琪下了課沒地方去,決定上咖啡廳寫日記聽音樂殺時間。

    坐在靠窗的座位,有陽光被葉子篩下來,在粉紅色日記本子上,圓滾滾、亮晶晶的。

    手伸進光影裡,就像長出豹紋一樣。

    喝了咖啡馬上想起伊紋姐姐和毛毛先生。

    其實他們大概也沒有什麼。

    可是伊紋姐姐銜着連接詞,思琪沒辦法再把一維哥哥連上去了。

    是一維哥哥自己先把相扣的手指松開,變成巴掌和拳頭的。

     思琪坐在窗邊,半個小時有六個人來搭讪。

    有的人遞上名片,有的人遞上飲料,有的人遞上口音。

    早在公元之前,最早的中文詩歌就把女人比喻成花朵,當一個人說她是花,她隻覺得被扔進不費腦筋的天皇萬歲、反共口号、作文範本,浩浩湯湯的巨河裡。

    隻有老師把她比作花的時候她相信他說的是另一種花,沒有其他人看過的花。

     男人真煩。

    最煩的是她自己有一種對他們不起的心緒。

    日記沒辦法好好寫了,隻好上街亂走。

     什麼樣的關系是正當的關系?在這個你看我我看你的社會裡,所謂的正确不過就是與他人相似而已。

    每天讀書,一看到可以拿來形容她和老師的句子便抄錄下來,愈讀愈覺得這關系人人都寫過,人人都認可。

    有一次,一個男生寫了信給她:“星期二要補習,每次騎車與你擦肩而過,漸漸地,前前後後的日子都沾了星期二的光,整個星期都燦爛起來。

    ”──她當然知道是哪裡抄來的句子,可是連抄也奢侈。

    她真恨他。

    她想走到他面前說我不是你看到的聖女,我隻是你要去的補習班的老師的情婦,然後狠狠咬他的嘴。

    她漸漸明白伊紋姐姐說的:“平凡是最浪漫的。

    ”也明白姐姐說出這話的滄桑。

    說不出口的愛要如何與人比較,如何平凡,又如何正當?她隻能大量引進中國的古詩詞,西方的小說──台灣沒有千年的虛構叙事文傳統,台灣有的是什麼傳統?有的是被殖民、一夕置換語言名姓的傳統。

    她就像她們的小島,她從來不屬于自己。

     每隔一陣子,總會有綁架強暴案幸存者的自傳譯本出版。

    她最喜歡去書店,細細摸書的臉皮上小女生的臉皮,從頭開始讀,腳釘在地上,這許久。

    讀到手铐,槍,溺人的臉盆,童軍繩,她總像讀推理小說。

    驚奇的是她們脫逃之後總有一番大義,死地後生,柏油開花,鯉躍龍門。

    一個人被監禁虐待了幾年,即使出來過活,從此身份也不會是便利商店的常客,粉紅色愛好者,女兒,媽媽,而永遠是幸存者。

    思琪每每心想,雖然我的情況不一樣,但是看到世界上如常有人被綁架強暴,我很安心。

    旋即又想,也許我是這所有人裡最邪惡的一個。

     她問過老師:我是你的誰?情婦嗎?當然不是,你是我的寶貝,我的紅粉知己,我的小女人,我的女朋友,你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

    一句話說破她。

    她整個人破了。

    可是老師,世界上稱這個情況叫偷腥,魚腥味的腥,她忍住沒說出口。

    再問:可是我認識師母,還有晞晞,老師知道我的意思嗎?我看過她們的臉,這樣我很痛苦,痛得很具體,我連寒暑假都不回家了。

    他隻草草說一句:愛情本來就是有代價的。

    她馬上知道他又在演習他至高無上之愛情的演講,又在那裡生産名言,她不說話了。

    世界關成靜音,她看着他躺在床上拉扯嘴型。

    公寓外頭,寒鳥啼霜,路樹哭葉,她有一種清涼的預感。

    她很愉悅,又突然隐約感覺到頭手還留着混沌之初,自己打破媽媽颠撲不破的羊水,那軟香的觸感。

    她第一次明白了人終有一死的意思。

     老師常常說:你喜歡的人也喜歡你,感覺就像是神迹。

    神來過了,在他和太太孩子同住的家裡。

    在她們和爸爸媽媽同住的樓下。

    老師最喜歡在她掌上題字,說:可以題一個“天地難容”的匾額。

    又笑着一撇一捺,寫個人字,說天地似乎還好,倒是人真的不容。

    老師飽飽的食指在她手心裡溫軟的觸感就像剛剛豹的光斑。

    不隻是把罪惡感說開,罪惡就淡薄一些,老師到頭來根本是享受罪惡感。

    搭讪的路人看她睫毛婉曲地指向天空,沒有人看得到她對倒錯、錯亂、亂倫的愛情,有一種屬于語言,最下等的迷戀。

    她身為一個漂亮的女生,在身為老師的秘密之前。

     他也常常說:我們的結局,不要說悲劇,反正一定不是喜劇的,隻希望你回想起來有過快樂,以後遇到好男生你就跟着走吧。

    思琪每次聽都很驚詫。

    真自以為是慈悲。

    你在我身上這樣,你要我相信世間還有戀愛?你要我假裝不知道世界上有被撕開的女孩,在校園裡跟人家手牽手逛操場?你能命令我的腦子不要每天夢到你,直夢到我害怕睡覺?你要一個好男生接受我這樣的女生──就連我自己也接受不了自己?你要我在對你的愛之外學會另一種愛?但是思琪從沒有說話,她隻是含起眼皮,關掉眼睛,等着他的嘴唇襲上來。

     突然聽到煞車皮尖叫,有人猛然把她望後拉,她跌到那人身上。

    駕駛搖下車窗,看到是個病恹恹的美少女,怒氣轉成文火,唉,同學,走路要看路啊。

    對不起。

    車子開走了。

    拉她的男人穿着銀貂色西裝,仿佛在哪裡看過。

    啊,是剛剛那六個搭讪人之一。

    對不起。

    我看你心不在焉,所以跟着你走。

    是嗎?也并沒有救命的感激感,她隻是模模糊糊對全世界感到抱歉。

     貂色男子說話了:我幫你拿書包。

    真的不用。

    他就把書包搶走。

    也不能真使力搶回來,免得路人以為是真搶劫。

    你還好嗎?還好。

    剛下課嗎?心裡想:不然呢。

    嘴巴沒說話。

    發現這男人長得像諷刺漫畫,天然驚訝的大眼睛,貘的長鼻子。

    你長得好像一個日本女明星喔,叫,叫什麼的?想起劉墉裡夾的小照,她笑了。

    而他當然以為她是因他的話而笑,聲音抖擻起來。

    有人跟你說過你很有氣質嗎?她真的笑了:你們台北人都這樣嗎?怎樣?我家有一口紙箱在搜集你們這種人的名片喔,忍住沒有說出口。

    他倒真掏出一張名片,職位不低,公司也響亮。

    區經理先生,你一定很忙吧?他打開手機就取消了今天的約,說,我是真心想認識你。

    她看着路邊松樹絨絨的手指不正經地動着。

    我是真心想認識你,我們去吃飯好不好?她看見神用名為痛苦的刃,切下她碩果僅存的理性,再蠻不在乎地吃掉它,神的嘴邊流出血樣的果汁。

    她說好。

    吃完飯去看電影?她也說好。

     電影院裡沒人,好冷,她的左手蛇上右手,右手蛇上左手。

    貂色男人脫下外套蓋在她身上,貂色西裝像一件貂皮大衣。

    看見他西裝裡的襯衫是黑色,她無限凄楚地笑了,啊,我的,男朋友,也總是穿黑色。

    或許我是你下一個男朋友,你男朋友在做什麼?不關你的事吧,忍住沒說出口。

    你看起來年紀很小,你男朋友比你大吧?三十七。

    啊,三十幾歲的話,以三十幾歲來說,我也是蠻有社會地位的。

    她一面笑一面哭,我是說,大我三十七。

    他的眼睛更大了。

    他有太太了嗎?她的笑跑了,隻剩下哭。

    你不是說他對你很好嗎?對你好怎麼會讓你哭呢? 思琪突然想到有一次出了小旅館,老師帶她去快炒店,她一個人吃一碟菜,他一個人吃一盤肉。

    那時她非常固執,非常溫柔地看他的吃相。

    她怕虛胖,不吃肥肉,說看他吃就喜歡了。

    他說她身材這樣正好。

    她那時忘了教他,女生愛聽的是“你一直都很瘦”。

    又想,教了他去說給誰呢?這時候,電影院裡的思琪心裡快樂地笑了:“肉食者”在古文裡是上位者,上位,真是太完美的雙關了。

    腦袋嗡嗡之間聽見貂色西裝先生談工作,說他不被當人看,被上司當成狗操──思琪馬上想:他們知道什麼叫不被當成人看嗎?他們真的知道被當成狗操的意思嗎?我是說,被當成狗操。

     不知道怎麼甩掉貂色西裝先生的。

    思琪回到她和怡婷的家。

    大樓公寓前面的管理員老盯着她看。

    總不能叫他停,顯得自以為是。

    管理員不超過三十歲。

    每次回家,一踏進街口,他都把眼球投擲到她身上,她一路沾黏着那雙眼球。

     她愛老師,這愛像在黑暗的世界裡終于找到一個火,卻不能叫外人看到,合掌圍起來,又鼓頰吹氣揠長它。

    蹲在街角好累,制服裙拖在地上像一隻剛睡醒不耐煩的尾巴。

    但是正是老師把世界弄黑的。

    她身體裡的傷口,像一道巨大的崖縫,隔開她和所有其他人。

    她現在才發現剛剛在馬路邊自己是無自覺地要自殺。

     思琪去抽屜翻找,伊紋姐姐給的玫瑰項鍊靜靜在首飾盒裡盛開,戴起來又低了一點。

    她有一顆鎖骨旁的小黑痣作标記。

    又瘦了。

    穿上跟伊紋姐姐一起去買的小洋裝,藍地上開的也是玫瑰花。

    思琪哭了,肩膀一聳一聳地。

    沒想到第一次穿是這種時候。

    寫遺書就太像在演戲了。

    如果寫也隻會寫一句話:這愛讓我好不舒服。

     拉開窗簾,天黑得很徹底,顯得遠遠近近一叢一叢燈花流利得像一首從小熟背的唐詩。

    思琪走進陽台,望下看,樓下便利店外拔掉消音器的摩托車聲,蒸騰到七樓就顯得慈祥了。

    人銜着香煙走路,看下去,臉前煙火搖蕩,就像是人在追逐一隻螢火蟲。

    爬出陽台,手抓欄杆,腳踩在栅字式欄杆的那一橫劃上,連腳底闆也嘗得到鐵欄杆的血腥味道。

    她心想:“隻要松手,或是腳滑。

    後者并不比前者更蠢。

    ”高風把裙子吹胖,把裙上的花吹活。

    還活着的人都是喜歡活着的人嗎?她非常難過,因為她就要死了。

    這時候,望下竟看見對面那公寓管理員又在看她,腳釘在地上,脖子折斷似磕在後頸,也沒有報警或喊叫的意思。

    仿佛他擡頭看的是雨或是雲。

    思琪心裡隻出現一個想法:這太丢臉了。

    馬上爬回陽台,俐落得不像自己的手腳。

    她才十六歲,可是她可以肯定這會是她人生最丢臉的一幕。

     在陽台肝腸寸斷地哭,傳了越洋簡訊給老師:“這愛讓我好不舒服。

    ”後來李國華回國了也并不對簡訊表示意見。

    老師是愛情般的死亡。

    愛情是喻依,死亡是喻體。

    本來,這個社會就是用穿的衣服去裁判一個人的。

    後來怡婷會在日記裡會讀到,思琪寫了:“一個晚上能發生的事真多。

    ”但是,思琪搞錯了,這還不是她人生最丢臉的一幕。

     李國華和同事去新加坡。

    他們每天都很晚起,先到景點拍幾張照,再悠閑地晃到紅燈區。

    照片是給老婆孩子看的。

     新加坡的紅燈區顧名思義,有大紅燈籠高高挂。

    李國華心想,這裡沒人看過蘇童,想到典故,也是白想。

    物理老師說:“一個小時後這裡集合?”英文老師的眼鏡顫抖得亦有賊意,他笑說:“一個小時對我不夠。

    ”他們都笑了。

    數學老師拍拍英文老師的肩膀說:“男人還是年輕好,話說回來,我很少用買的。

    ”李老師說:“我也很少。

    ”沒有人要承認不是騙來的就不知道行不行。

    英文老師笑了:“人家技巧好你們也要嫌?”李國華心想:英文老師原來不是太有愛心,是太沒耐心了,他不會明白,一個連腿都不知道要打開的小女生,到最後竟能把你搖出來的那種成就感。

    這才是讓學生帶着走的知識。

    這才叫老師的靈魂。

    春風化雨。

    李老師心裡的笑升上來破在臉上。

    大家都想知道他在笑什麼,他搖搖頭不說話,轉過去對物理老師說:“希望你不會對你那小演員有罪惡感。

    ”物理老師說:“這是分開的。

    ”李老師笑說:“你老婆是靈,妓女是肉,聽話的小演員是靈肉合一,你真幸運。

    ”物理老師拿下眼鏡擦,沒有說話。

    李老師意識到自己說太多了,觊觎人家的女生似的。

    馬上用大方的語氣說:“我跟我那學生倒分了。

    ”人人露出詫異的表情,倒不是為他哀戚,而是疑惑是誰遞上去。

    李老師說:現在這個很好,非常好,簡直太好了,好到我沒法一次容納兩個。

    幾歲?李老師笑笑不說話。

    所以低于十六歲,還沒合法。

    他們不禁都露出羨慕的眼光。

    李老師倒是一臉無所謂。

    數學老師大聲說:“誰不會老呢?”李老師說:“我們會老,她們可不會。

    ”後來這句話一直深深印在這些老師們的心裡。

     他們開懷地笑了,拿飯店的礦泉水幹杯。

    幹杯。

    敬如鵝卵石般縮小老去的男人。

    敬河水般永遠新鮮地流過去的學年。

    敬河床的同志情。

    敬每一顆明知道即将需要威而鋼卻仍然毫不膽怯地迎擊河水的卵石。

    敬如核彈倒數讀秒的威而鋼之千禧。

    敬同時擁有說中文的人口與合法的紅燈區的國度。

    敬家族獨裁卻不會裁掉紅燈區的政權。

     他們最後約了一小時後原地集合。

     這是李國華第三次參加補習班同仁的狩獵行旅。

    前兩次倒沒有太深的印象。

    這次找了一間門口氣派的,高高挂的大紅燈籠,紅得像過年。

    一進去,馬上有一個穿旗袍的中年婦人起身招呼,中年婦人走到哪裡都有一個壯碩的黑西裝男人跟着。

    婦人看着他的名牌包包,一臉滿意。

    中年婦人把他引進大客廳,右手臂戲劇化地蕩開,一個個小姐如扇展開來。

    眼花撩亂。

    目不暇接。

    琳琅滿目。

    目炫神搖。

     李國華心想,果然不能像前兩次,路邊人拉了就進去,大的店有大好。

    小姐們都站着丁字步,大腳是大丁字,小腳是小丁字。

    每個人都笑出上排六顆牙齒,夾在兩片紅唇之間。

    大牙齒是六顆,小牙齒也是六顆。

    他低聲問中年婦人,我要年輕的。

    中年婦人的華語流利中有辣椒的味道,她說,年輕的有,年輕的有。

    叫了兩個小姐過來。

    李國華在心裡幫她們卸了妝。

    十八歲左右。

    他的聲音更低了,有沒有更年輕的?中年婦人笑了,揮揮手把小姐都趕回去,小姐們的蛇腰像收扇子一樣合進簾子裡面。

    中年婦人的辣椒口音說,先生你等等我,手掌親昵地含在他肩上,捏了他一下。

    他的腹股間隐約有一種願望太容易滿足,在滿足之前就已經倦怠的感覺。

    但是,辣椒夫人從不讓客人失望。

     辣椒夫人領着一個小女孩出來,胭脂浮浮的,剛塗上去的樣子。

    不會超過十五歲。

    是個中國小孩。

    就她吧。

    上了樓梯,不知道為什麼一排小姐沿着窄梯一階階站着,他和中國女孩走上樓的時候,覺得她們訓練有素的紅唇白齒像一隻隻眼睛盯着他們。

    他有一種要保護女孩的心情。

     房間不大不小,牆紙也是熱帶專有的刺眼的綠色。

    女孩幫他脫衣搓皂洗下身。

    女孩小小的,身上也小小的。

    她塗得白白的臉像是被插在黝黑的脖子上。

    她動作之利索,像其他女孩一樣問他從哪裡來?專業而一律的問句襯在嫩爛得像一塊蛋糕的口音之中,有一種蒼涼之意。

    她騎在他身上,韻律得像一首番石榴歌。

    聽了一遍就會跟着唱。

     李國華突然想到房思琪。

    有一次在台北小公寓裡狩獵她,她已經被剝下一半,還在房間竄逃。

    狩獵的真正樂趣在過程,因為心底明白無論如何都會收獲。

    她在跑的時候,屁股間有一隻眼睛一閃一閃的。

    他獵的是那一隻熒光。

    快抓到了又溜走。

    她跑得像在遊戲。

    跑沒五分鐘就被卡在腿上的小褲絆倒,面朝下倒在地闆上,制服裙澎起來又降落在腰際,扁扁的屁股在藍色地毯上像電影裡的河屍隻浮出屁股的樣子。

    他走過床,走到她身上。

    在床上他深一腳淺一腳的。

    床太軟了竟也有不好的時候,他很驚奇。

     這樣下去他不行。

    他把中國女孩翻下去,一面打她的屁股。

    一面想着那一次房思琪大腿間的熒光到手了又溜出去,他知道那是什麼了!那一次,就像他小時候在家鄉第一次看見螢火蟲,好容易撲到一隻,慢慢松開手心,螢火蟲竟又亮晃晃颠着屁股從眼前飛出去。

    想起來,那一定是他人生第一次發現了關于生命的真相。

    他很滿足。

    給了中國女孩雙倍的小費。

    盡管黧黑的屁股看不太出掌印。

     但是他忘了他的家鄉沒有螢火蟲,忘記他這輩子從沒有看過螢火蟲。

    反正,他是忙人,忘記事情是很正常的。

     回國以後是開學。

    李國華在思琪她們的公寓樓下等她們放學回家。

    在人家騎樓下等,在他還是第一次。

    不知道為什麼時間過得這麼慢。

    他還以為自己最大的美德就是耐性。

     房思琪發現今天的小旅館不一樣。

    房間金碧輝煌的,金床頭上有金床柱,床柱挂着大紅帳幔,帳幔吐出金色的流蘇,床前有金邊的大鏡子。

    可是那金又跟家裡的金不同。

    浴室的隔間是透明的。

    他去沖澡,她背着浴室,蠟在地上。

     他從後面扳她的臉,扳成仰望的樣子。

    思琪說,老師,有很多像我一樣的女生嗎?從來沒有,隻有你,我跟你是同一種人。

    哪一種人?我在愛情裡有潔癖。

    是嗎?我說收過那麼多情書也是真的,可我在愛情是懷才不遇,你懂嗎?你知道吳老師莊老師吧?我說的他們和一堆女學生的事情都是真的,但是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是學文學的人,我要知音才可以,我是寂寞,可是我和寂寞和平共處了這麼久,是你低頭寫字的樣子敲破它的。

    思琪想了想,說:那老師,我應該跟你說對不起嗎?可是老師,你也對不起我啊。

    李國華在壓榨她的身體。

    思琪又問,老師,你真的愛我嗎?當然,在一萬個人之中我也會把你找出來。

     把她弓起來抱到床上。

    思琪像隻毛毛蟲蜷起身來,終于哭出來:今天沒辦法。

    為什麼?這個地方讓我覺得自己像妓女。

    你放松。

    不要。

    你看我就好。

    我沒辦法。

    他把她的手腳一隻一隻掰開,像醫院裡看護士為中風病人做複健的樣子。

    不要。

    我等等就要去上課了,我們都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好嗎?思琪慢慢感覺自己像走進一池混濁的溫泉水裡,走進去,看不到自己的手腳,慢慢覺得手腳不是自己的。

    老師的胸前有一顆肉芽,每一次上下晃動,就像一顆被撥數的佛珠墜子,非常虔誠的樣子。

    突然,思琪的視角切換,也突然感覺不到身體,她發現自己站在大紅帳子外頭,看着老師被壓在紅帳子下面,而她自己又被壓在老師下面。

    看着自己的肉體哭,她的靈魂也流淚了。

     那是房思琪從國一的教師節第一次失去記憶以來,第兩百或第三百次靈魂離開肉體。

     醒來的時候她正在風急火燎地穿衣服,一如往常。

    但是,這次老師不是把頭枕在手上假寐,而是跳下床抱住她,用拇指反複她耳鬓的線條。

    頭皮可以感覺到他粗重的呼吸,既是在深深出氣,也是在聞她的頭發。

    他松開手之前隻說了一句話:“你很寵我,對不對?”太羅曼蒂克了,她很害怕。

    太像愛情了。

     想到他第一次把一支新手機給她,說這樣好約。

    第一次從那隻手機聽見老師的聲音,她正安坐在便利商店近門口的座位。

    他在電話那一頭問,你在哪?我一直聽到叮咚、叮咚的聲音。

    她很自然回答,在便利商店裡啊。

    現下才想到,在電話那一頭,他聽起來,必定很像她焦急地走出門外、走進門内。

    當然或者他沒有想那樣多。

    但她一股滑稽的害臊。

    簡直比剛剛還要害臊。

    怎麼現在突然想到這個呢? 思琪坐在地上胡思亂想。

    老師的打呼聲跟牲口一樣,顔楷似地筋肉分明。

    總是老師要,老師要了一千次她還每次被吓到。

    這樣老師太辛苦了。

    一個人與整個社會長年流傳的禮俗對立,太辛苦了。

    她馬上起身,從床腳鑽進被窩,低在床尾看着老師心裡想這就是書上所謂的黧黑色。

    他驚喜地醒來,運球一樣運她的頭。

    吞吞吐吐老半天。

    還是沒辦法。

    果然沒辦法。

    他的裸體看起來前所未有地脆弱、衰老。

    他說:“我老了。

    ”思琪非常震動。

    也不能可憐他,那樣太自以為是了。

    本來就沒有預期辦得成,也不可能講出口。

    總算現在她也主動過了,他不必一個人扛欲望的十字架了。

    她半是滿足,半是凄慘,慢吞吞地貓步下床,慢吞吞地穿衣服,慢吞吞地說:“老師隻是累了。

    ” 毛毛先生的珠寶店是張太太介紹給伊紋的。

    伊紋剛搬來的時候,除了念書給思琪她們,便沒有其它的娛樂,給老錢太太看見她一個人讀書又會被罵。

     毛毛先生本名叫毛敬苑,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上門的貴婦太太們叫他毛毛。

    與年輕人親熱起來,貴太太們也自覺得年輕。

    毛毛先生懂這心理,本來他就是怎樣都好的一個人。

    漸漸地,竟沒有人知道他的本名,他自己也像是忘了的樣子。

     伊紋第一次去毛毛的珠寶店,剛好輪到毛毛先生看店。

    一般總是毛毛先生的媽媽看店,而毛毛先生在二樓設計珠寶或是選寶石。

    珠寶店的門面倒也說不上是氣派或素樸,就是一家珠寶店,很難讓人想到别的。

     伊紋其實早已忘記她什麼時候第一次見到毛毛了,隻是不知不覺間習慣要見到他。

    但是毛毛先生記得很清楚。

    伊紋那天穿着白地碎花的連身無袖洋裝,戴着寬檐的草帽,草帽上有緞帶鑲圈,腳上是白色T字涼鞋。

    伊紋按了門鈴,推開門,強勁的季風像是把她推進來,洋裝整個被吹胖,又迅速地餒下去,皺縮在伊紋身上,她進屋子把帽子拿下來之後,理頭發的樣子像個小女生。

    雖然說總是伊紋來去,而毛毛坐在那裡,但毛毛再也走不出去了。

    伊紋整個人白得像一間剛粉刷而沒有門的房間,牆壁白得要滴下口水,步步壓縮、進逼,圍困毛毛的一生。

     毛毛向伊紋道午安,伊紋一面微微鞠躬一面說她來看看。

    請問大名?叫我許小姐就好了。

    那時候伊紋剛結婚,在許多場合見識到錢太太這頭銜的威力,一個人的時候便隻當自己是許小姐。

    毛毛本能地看了伊紋身上的首飾,隻有右手無名指一隻簡單的麻花戒。

    或許隻是男朋友。

    毛毛立刻被自己的念頭吓到。

    有要找什麼嗎?咦,啊,我也不知道。

    伊紋笑了,笑容裡有一種極其天真的成分,那是一個在人間的統計學天然地取得全面勝利的人才有的笑容,一個沒有受過傷的笑容。

    要喝咖啡或茶嗎?啊,咖啡,咖啡太好了。

    伊紋笑瞇了眼睛,睫毛像電影裡瑪麗安東尼的扇子。

    毛毛心頭涼涼的,是屋外有冰雹的涼,而不是酒裡有冰塊的涼。

    那麼美的笑容,如果不是永遠被保護在玻璃雪花水晶球裡,就是受傷。

     伊紋順一順裙子,坐下來,說她想看那對樹枝形的耳環。

    小指長的白金樹枝上細細刻上了彎曲的紋路和環狀的樹節,小鑽像雪一樣。

    伊紋被樹枝演衍出來的一整個銀白色宇宙包圍。

    伊紋四季都喜歡──就像她喜歡生命而生命也喜歡她一樣──但是,硬要說,還是喜歡冬天勝過夏天,擡起頭看秃樹的細瘦枯手指襯在藍天上,她總感覺像是她自己左手按捺天空,右手拿支鉛筆畫上去的。

    伊紋用雙手捧起咖啡杯,不正統的姿勢,像在取暖。

    小羊喝奶一樣嘬嘴喝咖啡,像是為在雪花樹枝面前穿得忒少而抱歉地笑了。

    從來沒有人為了他的珠寶這樣入戲。

     伊紋在鏡子前比了比,卻忘了看自己,隻是從另一個角度看那小樹枝。

    她自言自語道:好像斯湯達爾啊。

    毛毛先生自動接下去:薩爾斯堡的結晶鹽樹枝。

    伊紋把耳朵,小牙齒,長脖子,腋下都笑出來。

    第一次有人知道我在自言自語什麼。

    這對耳環就是從斯湯達爾的愛情論取材的。

    是嗎?伊紋說破了毛毛,卻覺得此刻是毛毛看透她。

    毛毛很動蕩。

    彷佛跌進鹽礦裡被結晶覆蓋的是他。

    他身上的結晶是她。

    她是毛毛的典故。

    她就是典故。

    伊紋不覺得害臊,新婚的愉悅還停留在她身上,隻覺得世間一切都發乎情,止乎禮。

    伊紋從此喜歡上毛毛這兒,兩個人談文學一談就是兩三個小時。

    偶爾帶走幾隻從文學故事幻化而來的首飾,伊紋都覺得像走出烏托邦。

    走出魔山。

    走出糖果屋。

    她不知道對毛毛來說這不隻是走出糖果屋,根本是走出糖果。

     這時候毛毛先生隻知道她是許小姐。

    在樓上對着鏡子偷偷練習叫你伊紋。

    叫我伊紋就好啰。

     伊紋常常帶三塊檸檬蛋糕來找毛毛,一塊給毛媽媽,一塊給毛先生,一塊給自己。

    一面分,一面倔強地對毛毛先生說,不能怪我,那麼好喝的咖啡沒有配蛋糕實在太狠心了。

    “我就是草莓季也不買草莓蛋糕,毛先生知道為什麼嗎?”“不知道。

    ”你笑得像草莓的心。

    “因為草莓有季節,我會患得患失,檸檬蛋糕永遠都在,我喜歡永永遠遠的事情。

    ”伊紋接着說下去,“學生時期我跟坐在隔壁的同學變成好朋友,我心底都很害怕,如果她不是坐我隔壁,我們還會是朋友嗎?又對自己這樣的念頭感到羞愧。

    ” “所以許小姐不是路過?”伊紋又笑了,“對,我不是路過。

    ”看着你切蛋糕的時候麻花戒指一閃一閃的。

    毛毛沒有說,那如果你知道你第一次按門鈴,走進來,那一串“鈴”字在我身上的重量,你還會按嗎?伊紋繼續說,所以啊,我喜歡比我先存在在這世界上的人事物,喜歡卡片勝過于email,喜歡相親勝過于搭讪。

    毛毛接了下去:喜歡孟子勝過于莊子,喜歡HelloKitty。

    成功逗你笑了,你笑得像我熬夜畫設計稿以後看見的日出,那一刻我以為太陽隻屬于我。

    我年紀比你大,我比你先存在,那你可以喜歡我嗎?毛毛低頭鏟咖啡豆,低頭就看見伊紋有一根長頭發落在玻璃台面上。

    一看心中就有一種酸楚。

    好想撿起來,把你的一部分從櫃台的彼岸拿過來此岸。

    想把你的長頭發放在床上,假裝你造訪過我的房間。

    造訪過我。

     伊紋在珠寶和毛毛面前很放松。

    一個是從小習慣了,一個是他彷佛很習慣她。

    伊紋很難得遇見面對她而不是太緊張或太大方的男人。

    她很感激毛毛,覺得毛毛他自身就像從她第一次造訪就沿用至今的咖啡杯一樣──就算她沒來的期間給别人用過,也會再洗得幹幹淨淨的。

    她不知道毛毛從此不讓人碰那咖啡杯了。

    懂得跟她一樣多的人不是不多,但是能不卑不亢地說出來的人很少。

    毛毛把一個作家寫一本小說花費的十年全镂刻進一枚别針裡,上門的富太太們從來不懂,他也不感覺糟蹋或孤高,隻是笑吟吟地幫太太們端着鏡子。

     毛毛有時候窩在樓上畫設計圖,畫到一半手自動地移到稿子的邊角畫起一隻女式九号麻花戒。

    戒指裡又自動地畫上一隻無名指。

    回想你叫我毛先生的聲音,把這句話截斷,剩下一個毛字,再播放兩次:毛毛。

    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小名這樣壯麗。

    無名指旁又自動畫上中指和小指,橢圓形的指甲像地球公轉的黃道。

    你是從哪一個星系掉下來的。

    你一定可以原諒我開車從店裡回家的路上,看到唯一被都市放過的一顆星星還亮着,就想到未完的稿子,想到未完的稿子就要熬夜,熬夜看見日出了還是要去店裡,看着店裡的電子行事曆就在心裡撕日曆,就想到再一天就又可以看見你了。

    到最後我竟然看見星星就想到你,看見太陽也想到你。

    手又自動地畫起了食指和拇指,指頭上的節和手背上的汗毛。

    不能再畫下去了。

    其實隻要每個禮拜看到你好好的就好了。

     那天伊紋又帶了三塊蛋糕來。

    毛媽媽看到伊紋,馬上說請等等,我去叫毛毛下來。

    千層派皮上高高堆垛了香草卡士達。

    伊紋一拿蛋糕出來,就告解一樣對毛毛說,“一年四季都吃得到香草蛋糕,那是因為歐陸從前殖民中南美洲,我還這麼喜歡吃香草口味的甜食,想想我其實很壞。

    ”毛毛先生的笑淺淺的,可以一把舀起來喝下去的樣子。

    不知道為什麼,無論伊紋帶來的甜食有多少奶油,從來不會沾到毛毛先生的小胡子。

    兩個人很自然地從殖民談到康拉德。

     毛毛收拾桌面,伊紋正說到,“我自己是女人,卻從來讀不出康拉德哪裡貶抑女人。

    ”突然張太太按門鈴,走進來了。

    奇怪張太太的一頭紅卷發本應該遠遠就看到。

    張太太的聲音比寒流還激動,哎呀,錢太太也在這裡,怎麼沒邀我啊,幹脆咱大樓在這兒開派對啊,毛毛你說好不好? 錢太太。

    毛毛的心整個變成檸檬,又苦又酸,還被削了皮又榨了汁。

    我一直以為的眼熟,是像大衆言情小說裡那種一見如故,那種上輩子看過你。

    原來我真的看過你,原來那天那個讓人無法直視的新娘是你。

    原來我飛到香港挑的粉紅鑽戴在你脖子上。

    伊紋的笑容像視覺暫留。

    毛毛先生的笑容擱淺在唇髭上。

    張太太的聲音像競選車一樣,那麼大聲,可是沒有一個字聽進去。

    張太太走了之後,伊紋抱歉地笑了:“對不起,我一直不好意思叫自己錢太太。

    ”毛毛慢慢地、輕輕地說:“沒關系。

    ”你那樣對我笑,我怎麼可能不原諒你。

    反正我本來就是最沒關系的人。

     後來入夏,毛毛先生是唯一發現伊紋的長袖沒有随着季節脫下來的人。

    除了思琪她們以外。

    毛毛責備自己是不是想看見伊紋的手臂。

    伊紋除了袖子,還多出一種畏寒的表情。

    當他問她要不要咖啡的時候,她會像被吓到一樣,聲音跳起來:嗯?他知道她低頭的時候不是在看首飾,隻是怕泛紅的眼眶被看見。

    也知道她擡起頭不是為了看他,隻是不要眼淚流出來。

    你怎麼了。

    要是我不隻是你的珠寶設計師就好了。

    我甯願當你梳子上的齒。

    當你的洗手乳的鴨嘴。

    你怎麼了。

    你怎麼了。

    你怎麼了。

     那天張太太和吳媽媽、陳太太一齊來看新一批的珠寶。

    說是看珠寶,還是八卦的成份多。

    人人都知道毛毛和毛媽媽等于是沒有嘴巴。

    毛媽媽招呼她們。

    毛毛先生捧着剛影印好的設計圖,紙張熱騰騰得像剛出爐的面包,下樓梯的時候,他聽見張太太的聲音說:“所以說,都打在看不見的地方麼。

    ”打得很厲害嗎?“當然厲害!小錢先生以前可是陸戰隊的!我表弟以前也是陸戰隊的,那個操啊!”毛媽媽聽見腳步聲停了,跟太太們鞠躬抱歉一句,慢慢地走上樓。

    上樓看見毛毛把設計圖揉成球往牆上扔。

    毛媽媽隻是自言自語似地,用面線白米的口氣說一句,就又下樓了:“不要傻了,人家就算離婚也不會跟你在一起。

    ”原來毛媽媽早就知道了。

    也許比毛毛自己還早知道。

     他想起有一次伊紋一面拿着一隻雞尾酒戒端詳,一面說這隻我好像看過?他馬上把她第一天第一次來這裡翻過的首飾全端上來,連她那天的衣着都流利地背出來。

    像背白日依山盡一樣清瘦而理所當然的聲音。

    想起伊紋那時候驚喜的笑容,笑裡卻有一種往遠處看的表情,像是看不到現在。

     毛毛先生晚上開車回到家,打開計算機看新聞,有人貪污,有人偷竊,有人結婚。

    他覺得新聞的白底比平時還要白,而黑字又比平時還要黑。

    他解開褲子,一面想着伊紋,伊紋笑起來的時候睫毛簇擁到一起,剛認識她的一個夏日,她的肩膀在小背心之外露出了酒紅色蕾絲的肩帶,趴下去看櫥窗的時候乳被玻璃擠出了領口,想着她念法文時小紅舌頭在齒間跳躍。

    一面想着伊紋一面自慰。

    滿室漆黑,計算機屏幕的光打在毛毛身上,他的褲子癱在小腿上。

    沒辦法打下去了。

    毛毛裸着下半身,小學畢業以來第一次哭了。

     在李國華的台北小公寓,思琪坐在地闆上摩娑沙發扶手卷起來的絨布羊角,一面摸一面說:老師,你可以帶我去看醫生嗎?你怎麼了?我──我好像生病了。

    你不舒服嗎,你該不會懷孕了吧?不是。

    那是什麼?我常常會忘記事情。

    忘記事情不是病。

    我的意思是,真的忘記事情。

    你這樣講話老師聽不懂。

    小小聲地說,你當然聽不懂。

    李國華說:“你對老師不禮貌喔。

    ”思琪指着地上自己的衣褲,說:“你這是對學生不禮貌。

    ”李國華沉默了。

    沉默像冰河一樣長。

    我愛你,我也是會有罪惡感的,你可以不要增加我的罪惡感嗎?我生病了。

    你到底生什麼病?我常常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去學校。

    聽不懂。

    思琪吸了一口氣,鼓起耐心開始說:我常常在奇怪的時候、奇怪的地方醒過來,可是我不記得自己有去過那些地方,有時候一整天下來我躺在床上才醒過來,我完全沒有印象自己一整天做了什麼,怡婷常常說我對她很兇,可是我根本不記得我有罵她那些話,怡婷說那天我上課到一半就直接走出教室,可是我根本不知道那天我有去學校,我忘記了。

     思琪沒有說的是,而且她沒有辦法睡覺,因為她連趴在桌上十分鐘也會夢見他插進她,她每次睡着都以為自己會窒息而死。

    她隻好每天酗咖啡,怡婷被磨豆的聲音吵醒,氣呼呼走出房間,每次都看到月光下思琪臉上牽着亮晃晃的鼻涕在泡咖啡。

    怡婷說,你有必要這樣嗎,像骷髅一樣,你拿我的作業去抄,老師又跟你在一起,現在你連我的睡眠也要拿走?思琪也不記得那天她拿起磨豆機就往怡婷砸,她隻記得她有一天竟沒跟怡婷一起走回家,開門也不熟悉,拿成了他小公寓的鑰匙,插半天插不進去,終于開好門以後,就看到客廳一地的渣滓。

     思琪高中幾年,除了李國華,還會夢到别的男人強污她。

    有一次夢見數學課的助教,助教瘦黑得像鉛筆芯,喉結鼓出了黑皮膚,撐在她上面吞口水的時候,喉結會哆嗦一下,喉結蠕動着說:“都是你的錯,你太美了。

    ”喉結像電影裡鑽進人皮膚底下的蛋白石顔色甲蟲,情話鑽進喉結裡,喉結鑽進助教的喉嚨裡,而助教又鑽進思琪裡。

    有很久她都不能确定那是否隻是夢。

    每次數學課改考卷,思琪盯着助教念ABCD,A是命令,B是髒話,C是噓了要她安靜,D是滿足的微笑。

    直到有一天,助教在講台上彎腰,思琪無限地望進他的襯衫,她發現助教從不戴項鍊,但是夢裡的助教配着小小的觀音玉墜子。

    所以是夢。

    還有一次夢到小葵。

    也是很久都不知道那是否隻是夢。

    直到有一天伊紋姐姐在電話裡說小葵在美國讀書,三年了都沒有回台灣。

    原來是夢。

    還夢過劉爸爸。

    夢過她自己的爸爸。

     李國華想到書裡提到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以前叫作退伍軍人病的。

    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症狀之一就是受害人會自責,充滿罪惡感。

    太方便了,他心想,不是我不感到罪惡,是她們把罪惡感的額度用光了。

    小女生的陰唇本身也像一個創傷的口子。

    太美了,這種罪的移情,是一種最極緻的修辭法。

     李國華問思琪,你要看心理醫生嗎?還是你想要跟心理醫生講些什麼?心理醫生會從你那兒問出什麼?思琪說,我什麼都不會說的,我隻是想睡好,想記得東西。

    你這樣多久了?大概三四年吧。

    怎麼可能三四年你都不聲不響,現在就要看醫生,照你說的,你根本就不正常啊!思琪慢吞吞地說:因為我不知道是不是隻有我會這樣。

    李國華笑了:“正常人哪會那樣呢?”思琪看着指甲,慢慢地說:“正常人也不會這樣。

    ”李國華又沉默了,沉默是冰山一角,下面有十倍冰冷的話語支撐着。

    你是要找架吵嗎?你今天為什麼這麼不聽話?思琪把另一隻白襪子穿上,說,我隻是想好好睡一覺。

    然後她不說話了,這件事再也沒有被提起。

     出小公寓,大樓門口,騎樓下有街友。

    地上的鐵便當盒裡硬币散如米飯上的芝麻。

    街友在用手移動下身的斷肢。

    思琪按着裙子蹲下去,和街友平視,把錢包裡的零錢嘩啦嘩啦倒出來,捧着放到他手上。

    街友揣着錢,一面折了又打開身體,右腳的殘肢磕在磚地上響亮地一聲一聲。

    他連連說:好小姐,你一定會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啊。

    思琪微笑,大樓的穿堂風把她的頭發潑起來,蜜在護唇膏上。

    她無限信服地說了謝謝。

     上出租車之後,李國華對她說,很好,你爸爸媽媽教得好,你不知道晞晞已經領養了幾個黑小孩──但是你别再給那個乞丐了,我好歹算半個名人,我們兩個在門口磨磨蹭蹭的,不好。

    思琪沒有說話,她隻是把沾在嘴唇上的頭發拈下來。

    啃着發梢,被口水濡濕的頭發在嘴裡沙沙作響,她開始白日夢,她想,啊,這個沙沙的聲音,在路樹哭葉的季節,有一條鋪滿黃葉的大河,任自己的身體順着這河漂流,一定就是這樣的聲音。

    老師還在講晞晞領養的小孩。

    做祖父的人了,思琪突然笑出來。

    老師問她笑什麼。

    沒事。

    你真的有在聽我說話嗎?有。

    思琪一邊含着發尾一邊心想:你真的有要我聽你說話嗎? 小公寓有貯藏間,别墅有倉庫。

    李國華就是那種就是被打發去買菜,也會把整個超市每一種菜都買過一輪的人。

    他有時候會覺得,賺錢,大量搜集古董,是對他另一面的生活最好的隐喻。

    他總是對小女學生說:“我有好玩的東西給你看。

    ”心裡頭激動不已,因為這句話的雙關如此明顯,卻從來沒有人發現。

    他指點着被帶去小公寓的女學生,要她看牆上的膠彩仕女圖。

    仕女在看書,眉眼彎彎如将蝕之月。

    女學生試圖看懂那畫的時候,他從後面把她的四肢鐐成一束,而另一隻手伸出去,他總說這一句:“你看,那就是你。

    你知道在你出現之前我有多想念你嗎?”被帶去卧室她們總哭。

    而客廳裡的仕女的臉孔還總是笑吟吟、紅彤彤、語焉不詳的。

     李國華隻帶思琪去他在内湖的别墅那麼一次。

    别墅倉庫裡滿滿是古董。

    門一推開,屋外的陽光投進去,在地上拉開一個金色的平行四邊形。

    一尊尊足有小孩高的木雕随意觀音,一個跌在另一個身上,有的甚至給新來的磕掉了口鼻。

    無數個觀音隔着一扇扇貝殼屏風和一幅幅蘇繡百子圖,隔着經年的灰塵,從最幽深處向思琪微笑。

    思琪感到一絲羞辱,淡淡地說:“看不懂。

    ”他狡猾到有一種憨直之色,問她:“當初給你上作文課,你怎麼可能不懂。

    你那麼聰明。

    ”思琪認真想了想,說:“我覺得以為自己有能力使一個規矩的人變成悖德的人,是很邪惡的一種自信。

    也許我曾經隐約感到哪裡奇怪,但是我告訴自己,連那感覺也是不正當的,便再也感覺不到。

    ”她理直氣壯的聲音又癱瘓下來:“但也許最邪惡的是放任自己天真地走下樓。

    ” 說是帶她去别墅,其實還隻是帶去别墅二樓客房的床上。

    他又假寐,思琪繼續說下去,前所未有地多話,像是從未被打斷過:“以前,我知道自己是特别的小孩,但我不想以臉特别,我隻想跟怡婷一樣。

    至少人稱贊怡婷聰明的時候我們都知道那是純粹的。

    長成這樣便沒有人能真的看到我。

    以前和怡婷說喜歡老師,因為我們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