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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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上課也沒回家了。

    外面的蟲鳥鬧得真響。

    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樹底下,蟬鳴震得人的皮膚都要老了。

    卻看不見鳴聲上下,就好像是樹木自身在叫一樣。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好一會劉怡婷才意識到是自己的手機。

    老師轉過頭,噢,誰的手機也在發情?她在課桌下掀開手機背蓋,不認識的号碼,切斷。

    嗡——嗡嗡嗡嗡。

    該死,切斷。

    又打來了。

    老師倒端正起臉孔,說真有急事就接吧。

    老師,沒有急事。

    又打來了,喔抱歉,老師,我出去一下。

     是陽明山什麼湖派出所打來的。

    搭計程車上山,心跟着山路蜿蜒,想像山跟聖誕樹是一樣的形狀,小時候跟房思琪踮起腳摘掉星星,假期過後最象征性的一刻。

    思琪在山裡?派出所?怡婷覺得自己的心踮起腳來。

    下了車馬上有警察過來問她是不是劉怡婷小姐。

    是。

    “我們在山裡發現了你的朋友。

    ”怡婷心想,發現,多不祥的詞。

    警官又問,“她一直都是這樣嗎?”她怎樣了嗎?派出所好大一間,掃視一圈,沒有思琪——除非——除非——除非“那個”是她。

    思琪的長頭發纏結成一條一條,蓋住半張臉,臉上處處是曬傷的皮屑,處處蚊蟲的痕迹,臉頰像吸奶一樣望内塌陷,腫脹的嘴唇全是血塊。

    她聞起來像小時候那次湯圓會,所有的街友體味的大鍋湯。

    天啊。

    為什麼要把她铐起來?警官很吃驚地看着她,“這不是很明顯嗎?同學。

    ”怡婷蹲下來,撩起她半邊頭發,她的脖子折斷似的歪倒,瞪圓了眼睛,鼻涕和口水一齊滴下來,房思琪發出聲音了:“哈哈!” 醫生的診斷劉怡婷聽不清楚,但她知道意思是思琪瘋了。

    房媽媽說當然不可能養在家裡,也不可能待在高雄,大樓裡醫生就有幾個。

    也不能在台北,資優班上好多父母是醫生。

    折衷了,送到台中的療養院。

    怡婷看着台灣,她們的小島,被對折,高雄台北是峰,台中是谷,而思琪墜落下去了。

    她靈魂的雙胞胎。

     怡婷常常半夜驚跳起來,淚流滿面地等待隔牆悶哼的夜哭。

    房媽媽不回收思琪的東西,學期結束之後,怡婷終于打開隔壁思琪的房間,她摸思琪的陪睡娃娃,粉紅色的小綿羊,摸她們成雙的文具。

    摸學校制服上繡的學号,那感覺就像扶着古迹的圍牆白日夢時突然摸到幹硬的口香糖,那感覺一定就像在流利的生命之演講裡突然忘記一個最簡單的詞。

    她知道一定有哪裡出錯了。

    從哪一刻開始失以毫厘,以至于如今差以千裡。

    她們平行、肩并肩的人生,思琪在哪裡歪斜了。

     劉怡婷枯萎在房間正中央,這個房間看起來跟自己的房間一模一樣。

    怡婷發現自己從今以後,活在世界上,将永遠像一個喪子的人逛遊樂園。

    哭了很久,突然看到粉紅色臉皮的日記,躺在書桌上,旁邊的鋼筆禮貌地脫了帽。

    一定是日記,從沒看過思琪筆迹那麼亂,一定是隻給自己看的。

    已經被翻得軟爛,很難幹脆地翻頁。

    思琪會給過去的日記下注解,小房思琪的字像一個胖小孩的笑容,大房思琪的字像名嘴的嘴臉。

    現在的字注解在過去的日記旁邊,正文是藍字,注解是紅字。

    和她寫功課一樣。

    打開的一頁是思琪出走再被發現的幾天前,隻有一行:今天又下雨了,天氣預報騙人。

    但她要找的不是這個,是那時候,思琪歪斜的那時候。

    幹脆從最前面讀起。

    結果就在第一頁。

     藍字:“我必須寫下來,墨水會稀釋我的感覺,否則我會發瘋的。

    我下樓拿作文給李老師改。

    他掏出來,我被逼到塗在牆上。

    老師說了九個字:‘不行的話,嘴巴可以吧。

    ’我說了五個字:‘不行,我不會。

    ’他就塞進來。

    那感覺像溺水。

    可以說話之後,我對老師說:‘對不起。

    ’有一種功課做不好的感覺。

    雖然也不是我的功課。

    老師問我隔周還會再拿一篇作文來吧。

    我擡起頭,覺得自己看透天花闆,可以看見樓上媽媽正在煲電話粥,粥裡的料滿滿是我的獎狀。

    我也知道,不知道怎麼回答大人的時候,最好說好。

    那天,我隔着老師的肩頭,看着天花闆起伏像海哭。

    那一瞬間像穿破小時候的洋裝。

    他說:‘這是老師愛你的方式,你懂嗎?’我心想,他搞錯了,我不是那種會把陰莖誤認成棒棒糖的小孩。

    我們都最崇拜老師。

    我們說長大了要找老師那樣的丈夫。

    我們玩笑開大了會說真希望老師就是丈夫。

    想了這幾天,我想出唯一的解決之道了,我不能隻喜歡老師,我要愛上他。

    你愛的人要對你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思想是一種多麼偉大的東西!我是從前的我的赝品。

    我要愛老師,否則我太痛苦了。

    ” 紅字:“為什麼是我不會?為什麼不是我不要?為什麼不是你不可以?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這整起事件很可以化約成這第一幕:他硬插進來,而我為此道歉。

    ” 怡婷讀着讀着,像一個小孩吃餅,碎口碎口地,再怎麼小心,掉在地上的餅幹還是永遠比嘴裡的多。

    終于看懂了。

    怡婷全身的毛孔都氣喘發作,隔着眼淚的薄膜茫然四顧,覺得好吵,才發現自己幹幹在鴉号,一聲聲号哭像狩獵時被射中的禽鳥一隻隻聲音纏繞着身體墜下來。

    甚且,根本沒有人會獵鴉。

    為什麼你沒有告訴我?盯着日期看,那是五年前的秋天,那年,張阿姨的女兒終于結婚了,伊紋姐姐搬來沒多久,一維哥哥剛剛開始打她,今年她們高中畢業,那年她們十三歲。

     故事必須重新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