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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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你男朋友好看。

    賈妮,來,你想吃奶油松餅嗎?” 我回答說: “太晚了,我們要走了。

    ” “我開車送你們。

    先送朱莉安娜到帕斯科内,然後再送你去上城。

    ” 他把我們拉進咖啡館,但一坐在吧台上,他就完全忽視了朱莉安娜,她坐在門邊的一個角落,目不轉睛地盯着馬路和行人。

    我們吃奶油松餅時,他不停地跟我說話,靠我特别近,我不得不挪遠一點。

    他在我耳邊說着過火的話,誇贊我,大聲贊美我的眼睛和頭發。

    他甚至小聲問我還是不是處女,我緊張地笑起來了,我說還是。

     “我走了。

    ”朱莉安娜抱怨,走出了咖啡館。

     羅薩裡奧提到了他在曼佐尼街的房子、門牌号和樓層,他說在那裡可以看見大海。

    最後他小聲說: “我會一直等你,你願意來嗎?” “現在?”我假裝高興地問。

     “你想什麼時候都可以。

    ” “現在不行。

    ”我認真地說,我感謝他請的奶油松餅,追上了走在路上的朱莉安娜。

    她憤怒地大喊: “你不要跟那個混蛋太親近!” “我沒有,是他自作多情。

    ” “如果你姑姑看見你們在一起,會殺了你們。

    ” “我知道。

    ” “他跟你說了曼佐尼街?” “對,你怎麼知道?” 朱莉安娜用力搖搖頭,像想把腦海中浮現的畫面趕走。

     “我去過那裡。

    ” “和羅薩裡奧嗎?” “不然和誰?” “最近嗎?” “你在說什麼呢,我當時比你現在還小。

    ” “為什麼?” “因為我以前比現在還蠢。

    ” 我本來想讓她跟我講一講,可她說沒什麼好講的。

    羅薩裡奧算什麼,不過是仗着他父親有權有勢,以為自己無所不能。

    賈妮,這就是那不勒斯的醜惡面,意大利的醜惡面,沒人能改變,更别說羅伯特和他說的、寫的那些漂亮話了。

    羅薩裡奧太愚蠢了,他們偶然在一起過,他就以為自己有權在任何場合都提起這件事。

    朱莉安娜的眼裡閃爍着淚花: “我必須離開帕斯科内,賈妮,我必須離開那不勒斯。

    維多利亞想讓我留在這裡,她喜歡生活在争吵中,羅伯特内心深處跟她想法一樣。

    他跟你說了他自己欠債的事情,可欠的是哪門子債?我想要結婚,我想在米蘭生活,生活在一座屬于自己的漂亮房子裡,安安靜靜地生活。

    ” 我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就算對他來說,回到這裡很重要?” 她用力地搖頭,哭了起來,我們停在但丁廣場上,我說: “你為什麼要這樣?” 她用指尖擦幹眼淚,小聲地說: “你可以陪我去找羅伯特嗎?” 我馬上說: “可以。

    ” -12- 星期天早上,瑪格麗塔叫我過去,但我沒直接去她家,而是先去了維多利亞那裡。

    我敢肯定,讓我陪着朱莉安娜去找羅伯特,這個決定背後一定有我姑姑的主意,我的知覺告訴我,如果我不表現得服服帖帖、很聽話的樣子,她們就不會把這個任務交給我。

    那段時間,我去找朱莉安娜時,我遇見過她幾次,我姑姑的态度一直都忽冷忽熱。

    我慢慢發現,如果她在我身上看見和她相似的地方,她就會對我很熱情,但如果她在我身上發現了我父親的某種特征,她就懷疑我會像她哥哥之前那樣,做出傷害她和她在意的人的事。

    而我的态度跟她差不多,當我想象自己會成為一個勇于鬥争的成年人,我會覺得她很了不起;當我在她身上看到一些我父親的特征時,我會覺得她很讨厭。

    那天早上,我忽然想到一件讓人無法忍受、同時又很有趣的事:我、維多利亞、我父親都無法真正擺脫我們共同的根源,在很多情況下,我們愛的和恨的都是我們自己。

     那天很幸運,維多利亞見到我特别開心。

    我任由她擁抱,親吻我,像往常一樣親昵。

    我很愛你,她說。

    我們匆忙趕去瑪格麗塔家,在路上,她對我說了那些我已經知道的事,但我假裝是第一次聽到。

    她說,朱莉安娜很少獲準去米蘭找羅伯特,之前一直是托尼諾陪着去的,可是現在托尼諾抛下家人,去了威尼斯。

    維多利亞的眼裡充滿了淚水,眼淚中摻雜着痛苦和鄙視,庫拉多已經完全指望不上了,所以她想到了我。

     “我願意陪朱莉安娜去米蘭。

    ”我說。

     “但你得看好她。

    ” 我決定跟她耍嘴皮子,她心情好時,就喜歡别人跟她鬥嘴。

    我問: “怎麼看啊?” “賈妮,瑪格麗塔不好意思說,但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你必須向我保證,你會一直和朱莉安娜待在一起,不管白天還是晚上。

    你明白什麼意思嗎?” “明白。

    ” “很好。

    你要記住,男人隻想要一樣東西。

    但在結婚之前,朱莉安娜不能把那個東西給人,否則那個男人就不會娶她了。

    ” “我覺得羅伯特不是那種男人。

    ” “所有男人都是一個德行。

    ” “我不确定。

    ” “賈妮,我說是所有,那就是所有。

    ” “包括恩佐?” “他比其他人更糟糕。

    ” “那你為什麼給了他?” 維多利亞驚喜地看着我,笑了起來,她胳膊緊緊摟住我的肩膀,親了親我的臉頰。

     “賈妮,你和我很像,比我還過分,所以我喜歡你。

    我給了他,因為他結婚了,還有三個孩子。

    如果我不給他,我就得放棄他。

    但我做不到,我太愛他了。

    ” 我假裝對那個回答很滿意,盡管我很想告訴她,她強詞奪理,男人想要的那樣東西,女人給時,不能基于這些判斷,那太功利了。

    朱莉安娜已經是成人了,她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總之,她和瑪格麗塔無權這樣監控一個二十歲的女孩。

    但我沒說,因為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去米蘭見羅伯特,親眼看看他住的地方,看看他是怎麼生活的。

    而且我知道,我不能跟維多利亞說太多,就算現在我讓她笑了,但隻要出一點差錯,她就可能把我趕走。

    就這樣,我選擇了贊同她的話。

    我們到了瑪格麗塔家。

     在那裡,我向朱莉安娜的母親保證,我會時時刻刻看着朱莉安娜和羅伯特,我用一口純正的意大利語說話,好讓自己的話更有分量。

    我說話時,維多利亞時不時小聲對她繼女說:“你明白了嗎?你和賈妮要一直待在一起,尤其是晚上,你們要一起睡。

    ”朱莉安娜心不在焉地點頭,唯一讓我感到厭煩的是庫拉多,他的目光裡充滿了揶揄,他跟我提了很多次,想陪我去等公交車。

    等我和維多利亞把一切都商定好了——星期天晚上,我們必須回來,火車票錢是羅伯特出——我就離開了瑪格麗塔家,庫拉多也跟着我一起出來了。

    在路上,在車站,在等公交車時,他隻知道取笑我,開玩笑似的說一些冒犯我的話。

    他甚至直白地讓我再為他做一次以前為他做過的事。

     “給我××,”他用方言對我提要求,“就一次,以後我就不纏着你了,這附近有座廢棄的老樓。

    ” “不,你讓我很惡心。

    ” “要是我知道你跟羅薩裡奧做了,我就告訴維多利亞。

    ” “我他媽才不在乎。

    ”我用方言回答說,發音很差,讓他笑個不停。

     我聽到自己說出的話也笑了,我根本不想跟庫拉多吵架,想到要出發了,我太高興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門心思地想,我要在我母親跟前扯個什麼謊,好讓我的米蘭之行名正言順。

    但很快我就覺得,已經沒必要費勁對她扯謊了。

    吃晚飯時,我用不可置辯的語氣,告知了她這件事:朱莉安娜——維多利亞的繼女,要去米蘭看她男朋友,我要陪她一起去。

     “這個周末?” “對。

    ” “可星期六是你生日,我組織了一個聚會,你爸爸會來,安吉拉和伊達也會來。

    ” 有幾秒鐘,我感覺心裡空落落的。

    我從小就很在意我的生日,可這次我一直沒想到這一點,我感覺,對我母親感到内疚還是其次,首先我對自己有些内疚。

    我無法成為主角,我正變成背景裡的小角色,我是朱莉安娜身邊的影子,公主去找王子時帶在身邊的黯淡的小侍女。

    為了這個角色,我願意放棄一個令人愉快的家庭傳統嗎?願意放棄吹蠟燭,還有那些讓人驚喜的禮物嗎?我承認我願意,我向奈拉提議: “等我回來了,我們再慶祝。

    ” “你這樣,會讓我很不高興。

    ” “媽媽,别小題大做。

    ” “你爸爸也會傷心的。

    ” “你看着吧,他會很高興的,朱莉安娜的男朋友是個很優秀的人,爸爸很欣賞他。

    ” 她一臉不高興,好像她要對我的沒心沒肺負責一樣。

     “你能升學嗎?” “媽媽,這是我的事,你别管了。

    ” 她忍不住說: “對你來說,我們一點兒也不重要了。

    ” 我回答說,根本不是那樣,同時我心想,羅伯特更重要。

     -13- 我青春期裡做過的最沒意義的一件事,是從那個星期五晚上開始的。

     晚上去米蘭的旅途中,一路上很無聊。

    我想跟朱莉安娜聊天,她卻很尴尬,從我告訴她第二天是我十六歲生日,她就開始覺得窘迫,我們到那不勒斯車站時,她帶了一件很大的紅色行李箱,一個鼓鼓囊囊的提包,她發現我隻拿了一個小行李箱,裝了少量的必需品,她就更尴尬了。

    “我很抱歉,”她說,“我拉着你一起去米蘭,毀了你的生日聚會。

    ”簡短交談幾句後,我們就沒再說别的了,我們既找不到合适的語氣,也找不到一丁點自在的感覺,好讓我們敞開心扉。

    後來我說我餓了,我想在火車上轉轉,找點吃的東西。

    朱莉安娜無精打采地從包裡拿出一些好吃的,是她母親做的,她隻吃了幾口蛋炒通心粉,其餘的我全吃了。

    車廂裡人很多,我們躺在很不舒服的卧鋪上。

    她似乎因為焦慮而變得有些遲鈍,我聽見她翻來覆去,但一次廁所也沒去。

     然而,到達米蘭一個小時之前,她把自己關在廁所裡很長時間,回來時已經梳好頭發,化了淡妝,甚至還換了裙子。

    我們待在過道裡,外面的天空已經泛起了白光。

    她問我她有沒有誇張或不得體的地方。

    我告訴她一切都很完美,這時她才放松了一點,她用真誠的口吻跟我說話。

     “我很羨慕你。

    ”她直接對我說。

     “為什麼?” “你不打扮,你覺得你本來的樣子就很好。

    ” “不是的。

    ” “是的。

    你内心有一種東西,獨一無二,隻屬于你,你很自在。

    ” “我什麼都沒有,擁有一切的人是你。

    ” 她搖搖頭,小聲說: “羅伯特總是說,你很聰明,非常犀利。

    ” 我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他搞錯了。

    ” “他說得很對。

    維多利亞不想讓我來米蘭,是羅伯特建議我,讓你陪我來的。

    ” “我以為是我姑姑決定的。

    ” 她露出微笑,的确是維多利亞決定的,如果她不同意,我們什麼也做不了。

    朱莉安娜沒說這是她未婚夫的主意,她隻是告訴她母親讓我陪她去米蘭的事兒,她母親又去找維多利亞商量。

    是他希望在米蘭看到我,一想到這一點,我的心情激動得難以平複。

    朱莉安娜現在想說話了,我用隻言片語回答她,我沒辦法平靜下來。

    再過一會兒,我就能再見到羅伯特了,一整天都會跟他在一起,在他家裡吃午飯、吃晚飯、睡覺。

    我慢慢地平靜下來,我說: “你知道怎麼去羅伯特家嗎?” “知道,但他會來接我們。

    ” 朱莉安娜又檢查了一下臉,然後從包裡掏出一個小皮包,抖了抖,把我姑姑的手镯從裡面倒了出來,放在了手掌上。

     “我要戴嗎?” “為什麼不呢?” “我總是很擔心。

    如果維多利亞看見我沒戴在手上,她會生氣。

    可她又害怕我會弄丢,所以老是提醒我,我很害怕。

    ” “那你就小心一點。

    你喜歡這镯子嗎?” “不喜歡。

    ” “為什麼?” 她有些尴尬,沉默了許久。

     “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

    ” “托尼諾也沒告訴你?” “沒有。

    ” “這镯子是我外婆的,我爸爸從我外婆那裡偷走了,把它送給了維多利亞的媽媽,當時我外婆已經病重了。

    ” “偷的?你爸爸,恩佐?” “對,他偷偷拿走的。

    ” “維多利亞知道嗎?” “她當然知道。

    ” “你媽媽呢?” “就是她告訴我的。

    ” 我想到了廚房裡恩佐的照片,照片上他穿着警服。

    就算是死了,他也帶着槍守護他的兩個女人。

    他讓妻子和情人一起懷念他,祭拜他。

    那是男人的力量,甚至最低賤的男人,也擁有那種力量,甚至可以駕馭像我姑姑這樣勇敢、暴戾的女人。

    我忍不住挖苦說: “你父親從病入膏肓的嶽母那裡偷走手镯,把它送給了情人身體健康的媽媽。

    ” “對,就是這樣。

    我家一直都沒錢,他喜歡給那些不熟悉的人留下好印象,可他會毫不猶豫傷害那些愛他的人,他就是這樣的男人。

    因為他,我媽媽吃盡了苦頭。

    ” 我不假思索地說: “維多利亞也吃了苦頭。

    ” 但我很快就明白了所有真相,明白了我剛剛那句話的分量,我似乎明白了為什麼維多利亞對手镯的态度那麼暧昧。

    表面上,她想要那隻手镯,實際上卻想擺脫它。

    表面上,手镯是她母親的,但實際上并不是。

    表面上,手镯是恩佐在某個節日送給他新嶽母的禮物,但實際上是恩佐從他生命垂危的老嶽母那裡偷的。

    歸根結底,這件首飾證明了我父親沒有完全錯怪他妹妹的情人。

    而且它還證明了,我姑姑講述的那場無與倫比的愛情根本就不美好。

     朱莉安娜鄙夷地說: “賈妮,維多利亞不會痛苦,她會讓别人痛苦。

    對我來說,這隻手镯代表着痛苦和糟糕的過去。

    它讓我很焦慮,讓我倒黴。

    ” “物件并沒有錯,我喜歡它。

    ” 朱莉安娜臉上露出諷刺而沮喪的表情: “我打賭,羅伯特也很喜歡。

    ” 我幫她把镯子戴到手腕上,火車正在進站。

     -14- 我比朱莉安娜還先看到羅伯特,他在站台上的人群裡。

    我舉起一隻手,好讓他在熙攘的乘客裡看到我們,他馬上也舉起了一隻手。

    朱莉安娜拖着行李箱大步往前走去,羅伯特朝她走來。

    他們緊緊相擁,仿佛要融為一體,但他們隻輕輕吻了一下彼此的嘴唇。

    然後他用兩隻手握住我的一隻手,感謝我陪朱莉安娜過來。

    他說:“如果沒有你,不知道我和她什麼時候才能再見。

    ”随後,他從未婚妻的手裡接過行李箱和提包,我拖着我的小行李箱,跟在他們身後,離他們有幾步遠。

     他是個普通人,我想,或者在他的衆多品質中,自知自己是個普通人也是他的美德。

    在阿梅德奧廣場的咖啡館裡,還有其他地方和他見面,我都感覺自己是和一位特别有影響力的教授來往,我不知道他研究的專業是什麼,但肯定是一門很高深的學科。

    現在我看見他跟朱莉安娜肩并肩,不時地低頭吻她,他是一個正在戀愛的普通的二十五歲青年,就和大家在路上、電影院裡和電視上看見的一樣。

     我們要走下一道淺黃色的大階梯時,他也想幫我提行李箱,但我堅決拒絕了,于是他繼續深情款款地關注着朱莉安娜。

    我對米蘭一無所知,我們坐了至少二十分鐘地鐵,又走了十五分鐘的路,才到了他家。

    我們沿着用深色大理石砌成的古老台階,一直爬到了六樓。

    我提着自己的行李箱,一聲不吭地跟在他們後面,我感覺很自豪。

    朱莉安娜空着手,一直在講話,終于她的一舉一動都流露出幸福的氣息。

     我們來到一道走廊上,那裡有三扇門。

    羅伯特打開第一扇門,讓我們進了一間公寓,盡管屋裡有一股輕微的煤氣味,但看了一眼,我就覺得很喜歡。

    我母親把聖賈科莫牧羊山路那間公寓收拾得幹淨而整齊,而這裡很不同,有一種淩亂而又幹淨的感覺。

    我們穿過一條走廊,兩旁地闆上堆着一摞摞的書,我們走進了一個很寬敞的房間,裡面隻有很少幾件舊家具:一張放滿文件夾的書桌、一張飯桌、一張褪色的紅沙發、擺滿書的靠牆書架、一台放在塑料方塊上的電視機。

     羅伯特向我們道歉,尤其是向我,他說雖然門房每天都來整理房間,但家裡還是很亂。

    我打算說幾句開玩笑的話,我想繼續使用一種放肆的語氣,因為我确信那是他喜歡的語氣。

    但朱莉安娜根本不給我說話的機會:“别找門房啦,我來收拾吧,你看着吧,我會讓家裡變得整齊。

    ”她用胳臂摟住了羅伯特的脖子,像在車站見面時那樣,緊緊貼着他,這一次吻了很久。

    我馬上把目光轉向别處,好像要找個放行李箱的位置。

    一分鐘後,她已經以女主人的姿态,給了我一些明确的指示。

     她熟悉公寓的一切。

    她把我拉進廚房,電燈的瓦數很低,燈光灰暗,使得本就少顔失色的廚房更黯淡。

    她檢查廚房裡有沒有這個,有沒有那個,責怪門房疏忽的地方,趕忙去整理和打掃。

    同時她不停地跟羅伯特說話,問他一些人的情況,她直接叫那些人的名字:吉吉、桑德羅、妮娜。

    提到他們每個人,她又會問到大學裡的事,似乎她很了解情況。

    有一兩次,羅伯特說,可能喬瓦娜會覺得很無聊。

    我大聲說沒有,朱莉安娜繼續從容地跟羅伯特說話。

     眼前這個朱莉安娜,和我之前認識的不一樣。

    現在,她說話很堅定,有時甚至不容置辯,從她所說的一切,或她讓人猜測到的事,可以明顯感覺到,羅伯特不僅事無巨細地向她講了自己的生活、工作和學習上的問題,還讓她覺得自己有能力跟随他、支持他和引導他,仿佛她真的有這樣的能力和智慧。

    總之,羅伯特信任朱莉安娜的能力,她從那種信任中——我似乎可以明白——汲取了很大的能量,大膽扮演了那個角色。

    但後來有一兩次,羅伯特禮貌而溫柔地反駁了什麼,他說,不是,不是這樣的。

    朱莉安娜便停下來,臉紅了,語氣變得有些強硬,她很快改變了自己的看法,想向羅伯特表明,他們的想法一樣。

    在這些時刻,我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她,我感受到她态度的轉變傳遞出的痛苦。

    我想,如果羅伯特突然告訴她,她一直廢話連篇,她的聲音就像釘子刮在鋼闆上一樣刺耳,她一定會馬上倒地而死。

     當然,不止是我察覺到了朱莉安娜的表演不堪一擊。

    羅伯特發現那些細小的裂痕時,便把朱莉安娜拉到跟前,溫柔地和她說話,親吻她,我不得不再次把目光移到其他地方,避開他們。

    我覺得看到我很尴尬時,他才大聲說:“我敢肯定你們餓了,我們去下面的咖啡廳吧,那裡的甜點特别好吃。

    ”十分鐘後,我吃了甜點,喝了咖啡,開始對這座陌生的城市感到好奇。

    我把這個想法說了出來,羅伯特想帶我們去市中心轉轉。

    他對米蘭很熟悉,他想辦法帶我們參觀了那些最重要的古迹,不厭其煩地給我們講解它們的曆史。

    我們參觀了教堂、庭院、廣場和博物館,簡直一刻也不停,好像這座城市馬上要毀滅了,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機會。

    朱莉安娜雖然總說她在火車上沒睡着覺,她很累,但她也興緻勃勃,我覺得那不是裝出來的。

    她對學習有一種真正的狂熱,再加上她還有一種責任感,仿佛年輕大學教師的未婚妻這個身份,賦予了她這種能力,讓她時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而我卻感覺有些分裂。

    那天我發現,認識一個未知的地方,把曆史和那些街道、廣場和建築的名字聯系起來,這很有意思。

    但同時我又有些厭煩,我想起在那不勒斯時,父親一邊帶我散步,一邊給我講故事,父親總是在炫耀他的知識和能力,而我是一個崇拜他的女兒。

    我想:難道羅伯特就是我父親年輕時的樣子?所以,他就是一個陷阱?我們吃着三明治,喝着啤酒,他開着玩笑,設計新路線,我看着他。

    他和朱莉安娜待在外面一個角落,在一棵樹下讨論什麼事情,朱莉安娜緊繃着臉,羅伯特很平靜,她流下幾滴淚水,而他耳朵很紅,這時我也看着他。

    他知道當天是我生日,就張開雙臂,高興地向我走來,這時我也觀察着他。

    我确定,他不可能是我父親那種人,他們之間差别太大了。

    我倒是像一個在聆聽的女兒,我不喜歡那種感覺,我想成為一個成年女人、一個被寵愛的女人。

     我們繼續參觀這個城市,聽着羅伯特說話。

    我開始想:為什麼我會在這裡,我跟在他和朱莉安娜屁股後面,我陪着他們幹什麼。

    有時,我故意停下來,觀察一幅壁畫的細節,我知道,羅伯特并沒有特别在意那幅畫。

    我這樣做,幾乎是為了故意打亂我們的腳步,朱莉安娜轉過頭來,壓低聲音喊我:“賈妮,你幹什麼呢?快過來,不然你會走丢的!”某一刻我想:啊,真希望我能走丢,像一把傘一樣被遺忘在某個地方,最後杳無音訊。

    但隻要羅伯特呼喚我,等着我,對我重複他對朱莉安娜說過的話,稱贊我的新發現,比如他說“對啊,是真的,我都沒想到”,我馬上就會開心,就會變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