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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褪色,她像陌生人一樣出現在其他人中間。

     這真是激動人心的時刻,我欣喜若狂,感覺自己對面一條秘密通道的入口,讓我可以毫無障礙地見到維多利亞姑姑。

    我想:給她打電話吧,馬上打!我會對她說:我是你侄女喬瓦娜,我想見你一面。

    她可能會親自來接我,我們會約定好見面的日期和時間,在我家樓下見面,或在萬維特利廣場見面。

    我去查看了一下我母親的房門有沒有關着,我來到電話前,拿起了聽筒。

    但當我撥完那些号碼,電話正在接通時,我心裡覺得一陣害怕。

    想想看,在照片的事情之後,這是我第一次采取具體行動。

    我到底在做什麼?我得告訴他們,如果不是告訴我母親,那也應該告訴我父親,他們中應該有一個人給我許可。

    慎重、慎重、慎重。

    但我已經猶豫了太久了,我聽到一個很粗暴的聲音,那就像一個經常來我家參加聚會、長期抽煙的女人的聲音,她大聲說:“喂。

    ”她說這個“喂”很堅決、粗魯,是很地道的那不勒斯發音,單是這個“喂”字,就吓得我趕緊挂上了電話。

    我挂電話很及時,因為這時我聽見鑰匙在鎖眼裡轉動的聲音,我父親回家了。

     -10- 我急忙從電話旁走開,這時,我父親把淌着水的雨傘放在樓梯間,然後在門口的墊子上仔仔細細蹭了蹭鞋子,他進了家門。

    他跟我打招呼,但顯得很不自在,沒有往常的愉快,而是在咒罵糟糕的天氣。

    他脫掉雨衣,才關切地問我: “你在做什麼?” “沒做什麼。

    ” “媽媽呢?” “在工作。

    ” “寫完作業了嗎?” “寫完了。

    ” “你有什麼不明白的問題,需要我給你解釋一下嗎?” 當他像往常一樣,停在電話跟前,打開語音留言,我才意識到電話簿打開着,正好在“T”那一頁。

    他看見了,伸出手把電話簿合上了,沒再聽語音留言。

    我希望他能說幾句開玩笑話,那樣的話我會安心一些。

    然而他隻是用指尖撫摸一下我的頭,就去找我母親了,他一反常态,關上了背後的門。

     我在外面等着,聽見他們在小聲交談,他們的竊竊私語裡會突然冒出幾個詞:你,不,但是。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但我讓房門敞開着,我希望他們不要吵架。

    過去了至少十分鐘,走廊裡終于又響起了父親的腳步聲,但不是朝我房間方向來的。

    他回了自己的房間,那裡也有一部電話,我聽到他在小聲打電話,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中間夾雜着長時間的沉默。

    我一心希望他在和馬裡安諾談論很重要的事,那些他很在意的事情,那些我耳熟能詳的話,比如政治、價值、馬克思主義、危機、國家。

    通話結束後,我聽見他又來到走廊裡,這次他來了我的房間門口。

    平時,他進來前都會開玩笑客套一下說,我能進來嗎?我坐哪兒呢?打擾一下。

    抱歉。

    可這次他直接坐到了床上,用十分冰冷的語氣,開門見山地說: “你母親已經告訴你了,我說的那句話不是真的。

    我不想讓你生氣,你和我妹妹一點也不像。

    ” 我馬上哭了起來,哽咽着說:“不是因為這個,爸爸,我知道,我相信你,但是……”我的眼淚似乎并沒有打動他,他打斷我說: “不用解釋,錯的是我,不是你,該彌補的是我。

    我現在就給你姑姑打電話,星期天我帶你去找她,好嗎?” 我哽咽着說: “如果你不想去,我們就不去。

    ” “我确實不想去,但你想去的話,我們就去。

    我把你送到她家樓下,你想在她那兒待多久就待多久,我會在車上等你。

    ” 我盡量使自己平靜下來,抑制住淚水。

     “你說的是真的?” “是真的。

    ”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努力朝我微笑,用手指抹幹我的眼淚。

    但他的動作很不自然,他後來很激動,說了一大通話,聲音忽高忽低。

    可是他說:“喬瓦娜,有一點你得記住,你姑姑喜歡傷害我,我想盡一切辦法和她講道理,我幫助她,支持她,我給了她力所能及的資助,可還是無濟于事,她覺得我說的每句話都是欺負她,我的每一次幫助都是對她使壞。

    她高傲,不懂感恩,而且殘酷無情。

    所以我得提醒你,她會想盡辦法奪走你對我的愛,她會利用你來傷害我,她也利用過我們的父母、兄弟姐妹、叔伯和堂兄弟姐妹來傷害我。

    因為她的緣故,我出生的家庭裡再也沒人喜歡我了。

    你看着吧,她也會想辦法把你從我這裡奪走。

    如果真的出現這樣的事,我真是無法容忍。

    ”我幾乎從來沒有見他這麼焦慮過,他在懇求我,他真的在懇求我,他雙手合十在胸前晃動,讓我不要胡思亂想,我擔心的事情是毫無根據的,他求我要像奧德修斯一樣,在耳朵裡塞上蠟,不要聽她的話。

     我緊緊抱住了父親,最近兩年,從我想變成大人開始,我從來沒有那樣緊緊擁抱過他。

    讓我驚訝的是,我在他身上聞到一種似乎不屬于他的氣味,一種我不習慣的氣味,這讓我有些不舒服。

    由此而來的陌生感讓我有些痛苦,卻又意外夾雜着滿足感。

    我清楚地感覺到,如果到那時為止,我一直希望他能永遠保護我,那麼現在他變成陌生人的感覺,反而讓我很高興。

    我心裡一陣狂喜,就好像“邪惡的化身”——這是他和我母親的暗語,他們就是一直這樣稱呼維多利亞的——給了我意外的生機。

     -11- 我盡量驅散那種想法,因為我無法容忍随之而來的負罪感。

    我掰着手指,數距離周末的日子。

    母親很為我操心,想盡量幫我提前完成周一要交的作業,這樣我和姑姑見面時就不用擔心學習的事了。

    不僅如此,一天下午,她拿着城市地圖冊進我的房間,她坐在了我身旁,給我展示了聖賈科莫牧羊山在地圖上的位置,然後一個街區一個街區,給我展示了去維多利亞姑姑家的路線。

    她想讓我明白她愛我,她和父親一樣,一心想着讓我快樂無憂。

     可是我并不滿足于這小小的地理課,接下來的幾天裡,我鑽研起了城市的地圖。

    我用食指找出聖賈科莫牧羊山路,然後到達金牌廣場,沿着蘇阿雷茲街和薩爾瓦托·羅莎街往下走,到達博物館,穿過整條佛利亞街,到達查理三世廣場,在那裡拐進加裡波第路,來到卡薩諾瓦街,到達民族廣場,走進波焦雷亞萊街,然後是斯塔德拉街,在比安托公墓那裡,沿着米拉裡亞街、馬切洛街、帕斯科内街和其他街道一路往下走,終于手指到了工業區,地圖上用焦土色标出的一塊區域。

    所有我提到和沒提到的街道名字,此時都變成了我一心想要默默記住的地方。

    我要把它們記在腦子裡,就像是為了完成學校的作業,但沒有絲毫不情願,我滿心激動等待着星期天的來臨。

    如果我父親不改變主意的話,我會如願見到維多利亞姑姑。

     我無法理清自己混亂的情緒。

    見到姑姑之前的每一天都過得很慢,但我驚訝地發現,我希望那次會面會意外推遲,尤其是晚上躺在床上時,那種願望會更強烈。

    我開始想,我為什麼要用那種方式勉強父母,為什麼我要惹他們不高興,為什麼我沒有在意他們的憂慮。

    我并沒有得到讓人滿意的答案,我心中的狂熱開始減弱,和維多利亞姑姑的會面,讓我覺得是一個很過分而且毫無意義的要求。

    對我來說,提前知道自己将來會長什麼樣,具有什麼樣的脾氣和性格,這有什麼用呢?無論如何,我也沒法把那種外貌和脾性從我臉上撕下來,從我的内心排除出去,或許我也不想這樣做。

    我永遠都是我,一個憂郁、不幸的我,但這是真正的我。

    我想見姑姑的願望,或許是一種小小的挑釁。

    總之,那絕對是我又一次在考驗父母的耐心,就像之前好幾次,我們與馬裡安諾和科斯坦紮去飯店吃飯,我就像一個成熟的大人,臉上帶着迷人的微笑,尤其是想在科斯坦紮面前表現一下,我會點一些母親提醒我不要點菜,因為那些菜太貴了。

    我越來越對自己感到不滿,但這次我可能太過分了。

    我想起母親那些話,說姑姑特别恨他們,我也想起父親說的表示擔憂的話。

    在暗地裡,他們倆對那個女人的厭惡彙聚到一起,使我想起她在電話裡讓人害怕的聲音,她那句帶着方言語調的“喂”是那麼粗魯。

    星期六晚上,我對母親說,我不想去了,早上老師布置了許多作業,要星期一前完成。

    但她回答說,已經約好了,你是不知道,如果你不去,你姑姑會很生氣,她會覺得這是你父親的錯。

    因為我猶豫不決,她說,我對維多利亞肯定有很多不切實際的幻象,即使我現在打退堂鼓,第二天我還是會後悔,到時又得從頭再來。

    最後她笑着說:你去看看她長什麼樣,看看維多利亞是什麼樣的人,這樣你就會盡一切努力,不步她的後塵。

     一連下了幾天雨,星期天天氣很晴朗,蔚藍的天空上飄着幾朵白雲。

    父親努力表現得很愉快,就像平常一樣,但他啟動汽車後就陷入了沉默。

    他很讨厭環城路,他很快就開出了那條路,他說他更喜歡老路。

    我們逐漸駛入另一個城區,一排排破敗的樓房,褪色的牆壁,還有許多工業廠房、工棚和小木屋,也有一片片草地,上面扔滿了各種各樣的垃圾,地上的深坑裡積滿了雨水,空氣中彌漫着腐爛的氣息,父親的臉色更加陰沉了。

    但他似乎覺得,不應該忘了我的存在,不應該不理睬我,于是他第一次提到了自己的出身。

    我是在這個地方出生的,也是在這裡長大的。

    他一邊說,一邊做了一個幅度很大的手勢,好像要透過擋風玻璃,擁抱那些凝灰岩圍牆,那些灰色、黃色和粉色的小樓房,那些即使是周末也人煙稀少的大路。

    我家的那種日子,真是哭都沒處哭去。

    他說着把車開進一片更黯淡破舊的城區,他停下車,厭煩地歎了一口氣,指給我看一棟磚色的樓房,上面的牆灰已經大片大片脫落了。

    “我原來就住在這兒,”他說,“現在維多利亞姑姑還住在這裡,那就是大門,去吧!我等着你。

    ”我看着他,心裡十分害怕。

    他覺察到了,他問: “怎麼了?” “你别走!” “我不走。

    ” “如果她讓我留下呢?” “你待煩了,就跟她說,現在我要走了。

    ” “如果她不讓我走呢?” “那我就來接你。

    ” “不,你别動,我來找你。

    ” “好。

    ” 下車後,我進了大門。

    空氣中有一股刺鼻的垃圾味,還混合着星期天各家做飯的肉醬味兒。

    我沒看到電梯,就從破破爛爛的樓梯上去,白色牆面上有許多很寬的裂口,其中一道特别深,好像是為了藏什麼東西特意開鑿出來的。

    我的目光盡量躲過牆上的那些淫穢的文字和圖案,因為我有更緊急的事。

    因此,我父親的孩童和少年時期就是在這棟大樓裡度過的?我數着樓層,到四樓我停了下來,這裡有三扇門。

    右面那戶是唯一有标識的,木門上貼着一張小紙條,上面用鋼筆寫着:特拉達。

    我按了門鈴,屏住呼吸等着,沒人回應。

    我在心裡默默數數,一直數到了四十,我父親幾年前告訴過我,每次他面對沒有把握的情況時,都會那樣面對。

    數到四十時,我再次按了門鈴,第二次門鈴聲似乎格外刺耳。

    我聽見有人用方言大喊了一聲:“媽的,按什麼按!我馬上來!”聲音有些沙啞,這時也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鑰匙在鎖眼裡轉了整整四圈。

    門開了,出現一個穿着一身天藍色衣服的女人,她個子很高,烏黑濃密的頭發在脖子後面紮了起來,她瘦骨嶙峋,但肩膀很寬,胸部很豐滿。

    她手指間夾着一支點燃的香煙,她咳嗽了一聲,用帶着方言腔的意大利語問: “怎麼了?你不舒服嗎?你要撒尿?” “不是。

    ” “那你為什麼按兩次門鈴?” 我小聲嘟哝說: “我是喬瓦娜,姑姑。

    ” “我知道你是喬瓦娜,但如果你再叫我一聲姑姑,就最好轉身離開。

    ” 我點點頭,心裡很害怕。

    我的目光在那張沒有化妝的臉上停留了幾秒,然後盯着地闆看。

    在我眼裡,維多利亞的美似乎讓人難以忍受,所以覺得她很醜,這簡直是一種心理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