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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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員也比較了解,我們也想成為有名的演員,擁有帥氣的男朋友,和他們充滿激情地相愛。

    當然了,我和安吉拉關系更親密一些,因為伊達年紀小一點,但伊達也經常讓我們驚訝,她讀的書比我們還多,她還會寫詩,寫小說。

    在我記憶裡,我們從來沒鬧過别扭,即使是出現不合,我們也能敞開心扉,化解矛盾,和好如初。

    因此我把她們當成最可靠的見證人,有幾次,我小心翼翼地詢問她們對我的看法。

    但她們沒說什麼讓我不舒服的話,反而誇贊了我一番。

    在我眼裡,她們越來越漂亮了,她們倆身材很勻稱,就像精雕細琢過的,一見她們,我就迫切想感受她們的溫度,想擁抱親吻她們,好像要和她們融為一體。

    一天晚上,我很沮喪,她們和父母一起到聖賈科莫山上來和我們吃晚飯,事情變得複雜起來。

    我沒什麼興緻,我覺得自己和周圍的氛圍格格不入,我又瘦又高、面色蒼白,言行舉止粗魯,因此即便他們無心說出來的話,我也會認為是含沙射影。

    比如,伊達指着我的鞋問: “這是剛買的新鞋嗎?” “不是,我穿了好久了。

    ” “哦,我不記得了。

    ” “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 “沒有啊。

    ” “如果你現在突然注意到我的鞋子,那就證明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 “不是的。

    ” “是我的腿太瘦了嗎?” 我們繼續這樣交談了一會兒,她們向我保證,她們說的是實話。

    我從她們的保證中努力揣摩她們的意圖,想知道她們到底是在講真話,還是通過一種禮貌的方式,掩蓋我給她們留下的壞印象。

    我母親用有些虛弱的語氣說:“喬瓦娜,别再這樣,你的腿不瘦。

    ”我感到很羞愧,馬上就閉嘴了。

    這時,安吉拉和伊達的母親科斯坦紮又補了一句:“你的腳踝真漂亮!”她們的父親馬裡安諾一邊笑,一邊大聲說:“真是一對完美的火腿,和土豆一起放進烤箱裡烤,一定超美味!”他沒有馬上停下來,還在繼續開我玩笑,取笑我,他覺得自己是那種在葬禮上也能給大家帶來歡樂的人。

     “今晚這孩子到底怎麼啦?” 我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什麼。

    我想沖他微笑,但我做不到,馬裡安諾逗樂的方式讓我很煩。

     “你的頭發可真漂亮,像什麼呢?高粱須!” 我再次搖搖頭,這次我無法隐藏自己的惱怒,我心想,他真把我當成六歲小孩了。

     “親愛的,這是在誇你呢:高粱是一種胖乎乎、有點兒綠、有點兒紅、又有點兒黑的植物。

    ” 我忍不住生氣地說: “我不胖、不紅也不綠,更不黑!” 他有些不安地看了我一眼,轉而露出笑容,問他兩個女兒: “今晚喬瓦娜怎麼這麼愠怒呀?” 我更生氣了,說: “我不愠怒。

    ” “愠怒不是一個貶義詞,隻是說明一種心情。

    你知道它是什麼意思嗎?” 我不說話。

    他又轉向倆女兒,故作沮喪地說: “她不知道。

    伊達,你來告訴她。

    ” 伊達不情願地說: “就是臉拉得很長,他也經常這麼說我。

    ” 馬裡安諾就是這麼一個人。

    他和我父親在大學時就認識了,他們倆一直都沒斷聯系,所以他一直出現在我的生活中。

    他身體有點兒笨重,秃頂,長着一雙天藍色的眼睛,從我小時候起,他慘白微腫的臉就讓我印象深刻。

    他經常來我家做客,他出現在我們家裡,總是會和我父親暢談許久,每句話裡都帶着刻薄和不滿,這讓我很煩。

    他在大學教曆史,長期給那不勒斯一家有名的雜志社撰稿。

    他會和我父親聊很久,聊的内容我們三個小孩基本聽不懂,我們一直覺得,他們承擔着難度很大的任務,需要不斷學習,保持專注才能完成。

    但馬裡安諾不像我父親那樣沒日沒夜地學習,他還會高聲咒罵那些妨礙他們工作的人:那不勒斯、羅馬和其他城市的很多敵人。

    雖然當時安吉拉、伊達和我還沒有自己的立場,但我們都傾向于站在自己父母那一邊,反對對他們不利的人。

    但說到底,在他們交談時,從小我們最感興趣的隻是從馬裡安諾嘴裡蹦出來的粗話,他總用方言抨擊當時的名流。

    這主要是因為當時大人不準我們仨(尤其是我)說髒話,我父母不允許我說那不勒斯方言,哪怕是一個詞也不能說。

    可這個規矩有什麼用呢?父母本來就不會對我們做過多限制,就算禁止我們做某些事情,也會很寬容。

    所以暗地裡,我們經常小聲模仿馬裡安諾的話,反複說那些敵人的姓名,同時還夾帶一些我們聽到的粗話和外号。

    安吉拉和伊達覺得父親的話既好玩又有趣,而我卻不自覺地認為,這些髒話說明馬裡安諾很粗野。

     在他的玩笑話裡,難道不是一直包含着惡意嗎?那天晚上,他說的話沒有帶惡意嗎?我當時真的很愠怒?我的臉拉得很長很難看?我像一棵高粱?馬裡安諾隻是在開玩笑,還是用開玩笑的方式說出了殘忍的事實?我們坐在桌子前吃飯,大人開始了無聊的對話,聊某個朋友快要搬到羅馬去了;我們三個小孩提不起興趣,都沉默無言,隻希望這頓晚餐趕緊結束,好躲到我的房間裡去。

    整個晚上,我都覺得我父親沒有笑,母親笑得很勉強,馬裡安諾頻繁哈哈大笑,他妻子科斯坦紮雖然笑得不多,但都發自内心。

    或許,我父母不像安吉拉和伊達的父母那麼開心吧,我讓他們難過了。

    他們的朋友對兩個女兒很滿意,而我父母對我很失望。

    我很愠怒,愠怒,愠怒,隻要一看見我坐在桌邊,他們就高興不起來。

    我母親看起來真嚴肅,而安吉拉和伊達的母親看起來多漂亮、多高興啊。

    那時我父親正在給她斟酒,禮貌而又不失分寸地和她交談。

    科斯坦紮家境富裕,從小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現在是個意大利語和拉丁語老師。

    她非常優雅,我甚至覺得,我母親都在偷偷學着她穿衣打扮,我也會不自覺地模仿她。

    這個女人怎麼會選馬裡安諾這麼個男人來當丈夫呢?她衣服上的裝飾亮晶晶的,顔色很襯托她的氣質,讓我挪不開眼。

    前一夜我還夢見她了,她像貓一樣,用舌尖溫柔地舔着我的耳朵,這個夢給了我一點安慰,身體的舒适感讓我醒來時很安心。

     一起吃晚飯時,我就坐在她旁邊,我希望她對我的正面影響能把她丈夫的蠢話從我腦子裡趕走。

    可是那些話一直萦繞在我耳邊,刺激着我的神經——我的頭發讓我看起來像一根高粱、愠怒的臉……我想對安吉拉耳語,說些髒話來調整自己的心情,但同時我又很難受。

    我們剛吃完甜點就抛下閑聊的父母,跑進了我的房間。

    在房間裡,我直截了當問伊達: “我的臉很難看嗎?你們是不是也覺得我變醜了?” 她們面面相觑,異口同聲回答說: “沒有啊。

    ” “你們說實話。

    ” 我察覺到她們有些遲疑,過了一會兒,安吉拉才說: “有一點點,但不是外表在變醜。

    ” “從外表上看,你很漂亮,”伊達又強調一遍,“你隻是因為憂愁,顯得有點兒難看。

    ” 安吉拉一邊吻我,一邊安慰我說: “我也經常這樣:我一發愁就會變醜,過去就沒事兒啦。

    ” -7- 憂慮和變醜之間的關系,出乎預料地讓我感到一絲安慰。

    人會因為焦慮而變醜。

    安吉拉和伊達是這麼說的,隻要焦慮沒了,你就會重新變美啦。

    我很想相信她們的話,努力回到無憂無慮的生活,強行讓自己開心,但這不奏效,我腦子裡總會突然亂起來,那股執念又湧上心頭。

    我内心對一切都産生了敵意,很難用虛假的善意抑制下去。

    我很快就明白,那些擔憂不是臨時的,或許那根本就不是擔憂,而是滲透到血液裡的壞脾氣。

     在這一點上,安吉拉和伊達并沒有騙我,我們從小受的教育就是不要撒謊,她們一定沒對我說謊。

    她們之所以這麼說,可能是因為她們有過類似的經曆,很可能是馬裡安諾之前說過類似的話,讓她們平靜下來了,因為我們腦子裡裝着很多從父母那兒聽來的觀點。

    可畢竟安吉拉和伊達不是我。

    她們家沒有一個像維多利亞那樣的姑姑,她倆的父親也沒有說她們長得越來越像姑姑了。

    一天早晨在學校裡,我猛然感覺,我沒法再回到以前我父母喜歡的樣子了。

    殘酷的馬裡安諾可能已經察覺到這一點了,我的朋友也會丢下我,去尋找更适合她們的人,我會變得孤孤單單。

     我無比沮喪,在接下來的幾天裡,痛苦席卷而來,我不斷在雙腿之間摩擦,用快感消除我的痛苦,這能讓我輕松一點。

    但通過這種方式消除痛苦,實在讓我很屈辱,事後我會比之前更沮喪,有時候還會覺得惡心。

    我之前和安吉拉一起玩耍,留下一些快樂的回憶。

    我倆面對面躺在我家的沙發上,雙腿交叉在一起,電視機開着,我們靜靜不說話,也不用交流,我們把一個布娃娃放在胯部中間,蹭來蹭去,身體自然糾纏在一起,擠壓着放在我們中間的布娃娃,它看起來很活潑,也很幸福。

    現在不同往日了,我不再覺得那種快感是令人愉快的遊戲。

    事後我會出一身汗,感覺自己越來越醜。

    我的頑念一天比一天強烈,我不停地審視自己那張臉,在鏡子面前度過的時間越來越長。

     事情有了讓人驚訝的進展:經過仔細觀察,我發現了自己臉上的缺陷,我想彌補這些缺陷。

    我認真觀察我臉上的線條,一邊想着怎樣讓自己更好看:隻要我有這樣的鼻子、眼睛和耳朵,我就完美了。

    那都是一些細微的瑕疵,也讓我憂傷,讓我自艾自憐。

    你真可憐!我心想,你真不幸!有時我突然會對自己産生強烈的激情,以至于有一次我對着鏡子親了親自己的嘴唇,我難過地想,恐怕再也沒人願意親吻我了。

    我開始采取行動,漸漸地,我不再每天對着鏡子自怨自憐,而是覺得自己是一塊好材料,隻是被某個笨拙的工人弄壞了,需要修補一下。

    無論我是什麼樣子,我都是我,我得自己來維護我的容貌、身體和思想。

     一個星期天早上,我想用母親的化妝品來美化自己。

    我母親把頭探進我房間裡,笑着說:“你看上去就像狂歡節的面具,你得畫得更自然一點兒。

    ”我沒反駁,也沒為自己辯解,隻是用盡可能溫順的語氣請求她: “你教我化妝吧?我要像你一樣化妝。

    ” “每個人都有适合自己的妝容。

    ” “我想畫成你那樣。

    ” 她聽了我的話很高興,誇了誇我,然後很仔細地給我化了妝。

    我們一起度過了美好的幾小時,我們開玩笑,哈哈大笑。

    她平時都很安靜端莊,但跟我在一起時——隻有跟我在一起時——她會馬上變回小女孩。

     我父親突然拿着報紙進來了,看到我們在玩鬧,他也很高興。

     “你們真漂亮啊。

    ”他說。

     “真的嗎?”我問。

     “當然,沒見過這麼亮眼的女人。

    ” 說完他就走進自己的書房,關上了門。

    星期天他一般都會讀報紙,然後再學習。

    這時房間裡剩下我和母親兩個人,就好像我父親露臉隻是一個信号,母親用通常那種帶着疲憊的聲音問我: “你看了放在盒子裡的照片?為什麼啊?” 她的語氣既沒有指責,也不是憂慮。

    我默不作聲,原來她察覺到我翻了她的東西,她發現了我試着刮去馬克筆的墨迹。

    她是什麼時候發現的?雖然我竭盡全力忍住不哭,最後我的眼淚還是流了下來。

    媽媽,我哽咽着說,我想……我以為……我覺得……但我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我不知所措,眼淚啪啪往下掉。

    她沒法讓我平靜下來,隻是臉上帶着微笑,很溫和地說:“根本不用哭啊,你隻要跟我和你爸爸說一聲就行了。

    你随時都可以看照片,你為什麼要哭呢?冷靜一點。

    ”我抽噎得更厲害了。

    最後她拉着我的手,平靜地問我: “你在找什麼?你在找維多利亞姑姑的照片嗎?” -8- 這時我才明白,我父母已經發現我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他們肯定已經商量了很長時間,沒準還向朋友征求過意見。

    我父親肯定很後悔難過,極有可能是他讓我母親說服我,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