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樹長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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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這回事就這麼囫囵着過去了。

    我一直以為是死了,想着奶奶這輩子死了兩個男人,她顴骨又高,我處處小心,不敢在她面前随便讨論命運和面相,現在才知道前頭那個還在台北,隻死一個老公,就無論如何不能充分論證“克夫”這回事了。

     我有點興奮,沒想到這種故事能發生在我們家。

    但想想又覺得公平,這麼多故事遊蕩人間,一家一戶按理也得平攤一兩個,哪怕時代的悲劇,哪怕家庭的慘劇。

     回到家裡,縱是外面空氣都熱出金光,老屋裡卻還是有浸浸涼意,灰色石磚剛灑了水,牆角青苔是沉沉墨綠,奶奶換下旗袍,照例一絲不苟穿着青色真絲長褂。

    她泡了一壺杭白菊,我們就坐在黑沉沉的八仙桌旁喝茶,看菊花在玻璃杯裡慢慢舒展出繁複花瓣。

    牆壁上高挂着爺爺的炭筆相:小圓眼鏡,長衫扣得很緊,頭發塗得漆黑,高高聳起一塊,有幾分胡适的樣子。

    下面是奶奶的字“白墨軒遺像”,字是多寶塔碑上那種顔體,一撇很輕,一捺極重。

     季風指着上頭偷偷問我:“怎麼死的?” 我努力往上拽脖子,又指指那根巨大的黃楊木橫梁。

     我和季風先後洗了澡,倒在大紅綢緞床單上,大紅被面上開着朵朵綠色牡丹花。

    我睡得沉,幾乎被魇住了,千辛萬苦地掙紮着醒過來,一眼看到床尾小凳上的藍布包。

    窗棂上糊着翠色紗窗,因為再找不到這種紗,那顔色曆經時間,越來越淺,正透進今天最後一點光。

    除此之外屋裡已經黑盡了,頂上吊扇慢悠悠轉,在什麼都沒有的空氣中撞擊出聲響。

     我大聲叫醒季風,不想配合老屋演這出陰陰冷笑的戲碼。

     和林三民在電話裡約好,我們就在台大池塘邊的長椅見面,他說不清楚地點,含含混混表示“就是沿着椰林大道走到頭然後左拐,再繞幾下就能看到的池塘”。

    我的心眼突然變成米粒大小,鄙夷他連找個有空調的咖啡廳都不舍得,烈日當空和我約在下午三點的戶外。

     季風說:“你怎麼叫他,爺爺?” “呸,你在邊上等我三分鐘,看我扔下包就走,我們轉頭就去紫藤廬喝下午茶,我連喂都不要喂他一聲。

    ” 最後的确沒有喂一聲,我客客氣氣叫他“林先生”,為一種奇異的自尊心,怕他覺得我家教不好。

    叫爺爺是絕無可能,我隻認炭筆畫裡疑似胡适那個是我爺爺,春節清明七月半給他燒黃紙,八仙桌上供一刀煮成七分熟的三線肉,清晨供到傍晚,最後加蒜苗炒成回鍋肉。

    爸爸說,爺爺上吊之前,怕家裡人收拾屍體麻煩,提前給艾鎮街上的“白事一條龍”付好錢打好招呼,讓他們下午四點來家裡。

    他死于三點四十,穿一件剛漿洗過的藍布長衫,他在八仙桌上墊好報紙才踩上去,桌上還有一本翻爛了的《石頭記》,書簽放在晴雯被趕出大觀園那一頁。

     林三民怕也過了八十五,我忍不住惡毒地想,有些人——比如我奶奶——你就覺得是長壽,有些人——比如他——你就覺得是活得太久。

    他按說個子不矮,卻總像被人從哪裡截去一段,具體是哪裡又難以定義。

    穿上面印鬥大“福”字的土黃色對襟短卦,面料低廉,一看就是全化纖;下面穿一條黑色大褲衩,黑色涼皮鞋。

    我想到奶奶的五六七八件舊旗袍,天冷了披上自己打的灰色羊毛坎肩,哪怕洗得走了絲,也比眼前這個人氣派一萬倍。

    我感到高興,好像下棋的時候已經先吃了對方一個馬,又穩穩地把車挪出來,心裡分外安定。

     林三民抹着汗,用台灣普通話說:“真不好意思啦,本來應該請你們到家裡去坐坐,但今天我在邊上的醫院針灸,我也沒辦法啦。

    ” 我注意到他也沒叫我名字,估計是也不知道該怎麼定位和我的關系。

    我把藍布包遞過去,如果我現在掉頭就走,在氣勢上等于用卒換了對方一個炮。

    但我控制不了好奇心,想看裡面到底裝了些什麼,之前我和季風已經試了各種辦法想打開,但奶奶顯然防了我們有這手,她縫死了打結處,想打開必須得把布剪壞。

     林三民摸着包,臉色漸漸變了。

    太陽正是最毒的時候,池塘邊空無一人,幾隻胖墩墩的鴨子凫着水,大半個身體沉到水下,隻有我們三個人,神經病般無遮無蔽、并排坐在滾燙長椅上,曬成三片蔫黃葉子。

    季風和林三民中間隔了一個我,他有點激動,半站起身子,沒想到度蜜月還能看這麼場戲。

    我羨慕他,坐在台下看戲的人隻需要悠悠叫好,不像我,無可逃避地非要打這場醬油,上台後茫然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