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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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前幾年拚命幹,倒是幹出不是了?”說這話的是副支書兼民兵連長羅清水,粗實黑壯,端着碗像虎一樣蹲在那兒。

    他察看了一下高良傑的表情,接着用筷子轉圈氣憤地一指,說道:“咱們鳳凰嶺大隊的幹部,哪一個不是一年勞動三百天以上?良傑,你冬天領着修渠搞水利,”他看了高良傑的空袖一眼,但沒往這上面說,“幾次累得吐了血,塌方把肋骨都砸斷了,這都有罪了?” 高良傑淡淡地一笑:“咱們路線錯了嘛,幹,當然不如不幹。

    ”他說話的神情口氣既像是和藹敦厚地說服對方,又像是灰心無怨的自嘲,還似乎含蓄着深刻的不滿和諷刺。

     “多打糧食有什麼罪,現在憑哪條收拾你?”羅清水憤憤不平地說,順手把碗給了剛從下面上來的六七歲的閨女。

    小丫頭是專門來給爹拿碗添飯的。

     “憑哪條?”淑芬也從窯洞出來給高良傑拿碗添飯,“哼,憑鳳凰嶺把樹快砍完了,也夠處分他了。

    ” “可現在政策大撒手,分山分林,誰還能管住?”羅清水說。

     淑芬剛要張嘴争辯,高良傑看了她一眼,她咽下話,轉身回窯洞了。

     “盡量管吧。

    ”高良傑略沉下臉說了一句。

     立刻煙消雲散,沒人再敢分辯了。

     “可到底怎麼管啊?”沉默了一會兒,人們小心翼翼地察看着他的臉色問道。

     高良傑感到了他的話在這群人中仍有的千錘打鑼、一錘定音的權威,也感到了人們看着他臉色小心說話的目光。

    這都讓他感到了權力集中的滿足。

    但是,到底怎麼管呢?出了眼前這一夥人,在整個鳳凰嶺,那種令行禁止的集中領導正在解體崩潰,這是他每天都感覺到的。

    他望了一下在霧氣中漸漸顯露出來的遠近幾十個山頭,為了在這個分散落後的山區建立統一集中,他費盡了心血。

    那一整套領導系統像是他的神經網,幾十裡山路就像他的身體四肢,他的每個意志都影響到鳳凰嶺山區各個角落。

    現在,都破解了,什麼都抓不住了。

    他兩手空空,憑什麼去管呢?但是,眼下情況很緊迫,不管也得管。

    他再不滿,可現在還沒被免職。

    就這一條,他也不能撒手放任自流。

     他剛要張嘴。

     “哎,我說良傑啊。

    ”一聲氣喘籲籲的喊嚷,使他們都扭過了頭。

    一個絡腮胡子的中年胖子正從一邊陡坡小路上往這小場院來,剛上升着露出上半身。

    他低下頭,手撐着膝蓋又吃力登了最後幾步,嗨的一口粗氣,終于上來了。

    這是鳳凰嶺車站的站長老董,剛從部隊轉業下來。

    “你這兒可真夠高的。

    ”他滿頭是汗地掏出手絹來,說話有些大舌頭。

     高良傑請他在旁邊的石頭上坐下。

    他和董站長很親切,他這面學大寨紅旗在農業戰線上早就灰溜溜遭人白眼了,可在穿軍裝、穿工作服的人眼裡,并沒遭到什麼嫌惡。

    他敏感到這個差異。

     董站長一邊喘着擦着汗,一邊搖了搖手。

    他捏提起衣領,搧抖着粘身的軍衣,說:“趕快給派五百個民工。

    昨天那場大雨,山上下來的洪水、泥石流把鐵路沖斷了兩處。

    我說良傑,這事越快越好。

    路局今天可能要來人。

    停運一天,損失幾十萬。

    ” “現在都各種各家的,一下子從哪兒給你集中這麼多勞力啊?” “你們鳳凰嶺大隊還能号召不動人?沒問題,良傑有辦法。

    ”董站長不容分辯地一擺手,“再說社員又不無償勞動。

    ”鳳凰嶺這一段十幾裡的鐵路養護,鐵路與大隊在動用民工上有合同。

     “我們想辦法吧。

    ”人們還想表示為難,高良傑沉穩地說了一句。

    董站長對他的信任,無疑刺激了他的自尊心。

     禍不單行。

    對面山嶺上玄中寺的講解員小紅也氣喘籲籲地爬上山了。

    這是個打扮入時的姑娘,白紗短袖襯衫,粉紅背帶裙,燙發披肩,額前還留着齊齊的壓眉短發,白嫩的小菩薩臉。

    一有什麼對外交涉,寺廟管理處就把她派出來了。

    “高書記,”她央求的聲調又急又快,“山上沖下來的石頭泥巴把玄中寺的後牆都埋了。

    壓得牆都往裡斜了,就要塌了。

    老程讓我找見您,找上幾十個社員幫我們清理一下,工錢以後再算,今天還要來外賓呢。

    ” “縣委書記今天啥時候來?”一個核桃臉的大隊幹部惴惴不安地看着高良傑小聲問。

     “十點半在烏雞嶺上召開現場會。

    ”另一個大隊幹部答道。

     人們都擡眼望了望高家嶺後面更高的烏雞嶺。

     “這樣吧,”高良傑放下空碗說道。

    大隊幹部們立刻靜下來,每次他這三個字一出嘴,雖然是商量的口氣,事情就算拍闆了。

    “你們每個人去一個小隊,就去。

    你去葛家嶺,你還是去小寨,你還是去西溝,你東溝,還是按過去分工,分頭包幹。

    兩個任務:一個,說服群衆,鳳凰嶺的樹不能砍,有問題再研究。

    再一個,把勞力集中起來,幫助搶修鐵路。

    能來多少就來多少。

    多的人,幫助玄中寺清理一下。

    高家嶺這兒的工作,還是我管。

    ” “好,那我就等你的人了。

    ”董站長放心地下山了。

     小紅也因為完成了任務高高興興地走了。

     一經高良傑分派,大隊幹部們都毫無二話,把筷子和空碗一合,一手拿着,紛紛站起來各自回家放碗,準備立刻下山奔各小隊去。

    這種一聲号令,說怎麼幹就怎麼幹的雷厲風行,讓高良傑感到一絲痛快和滿足。

    但正是這一絲滿足讓他更痛楚地感到現在正在失去的一切。

    他站起來,轉身回到家裡,放下飯碗就準備往外走。

     “砍樹鬧事能制止住嗎?”淑芬問。

    她正在竈邊洗鍋刷碗,準備下山,她在大隊保健站當衛生員。

    八歲的女兒芳芳正在掃地。

     “難說。

    ”高良傑停住步,看了妻子一眼,答道。

     “怎麼難說?悶大爺那兒千萬别出事。

    ”淑芬停住手。

     “現在不比過去,不能靠硬性命令。

    ” “禁止亂砍濫伐不是有政策規定嗎?” “現在很多政策就是相互矛盾的。

    ” 淑芬吃驚地看着他。

    她沒想過這一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