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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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是東溝村一年級學生的教室,三面都是玻璃窗。

    裡面點着三四盞馬燈,煙氣騰騰中滿滿一屋子人。

     一個長着吊眉丹鳳眼的壯大小夥子正蹲在課桌上講話,高良傑知道他叫鳳來。

    他五指張開拍着課桌:“鳳凰嶺過去一多半就是咱們東溝的,西溝憑什麼說是他們的。

    高家嶺、小寨也都來伸手搶,現在跟他們沒商量的,咱們天一亮就上山把樹砍了。

    ” “就是。

    ”許多人拍桌子振胳膊地應和着。

     有個黑黃臉的矮個農民,高良傑知道他叫慶有,正低下頭叼着煙準備和别人的煙袋鍋對火,這時轉過頭來添了一句:“天不亮就去。

    ” 有幾個老漢蹲在牆角一聲不響地抽着旱煙袋。

    還有的蹲在地上耷拉着頭打瞌睡,頭越來越低,一閃失,醒了,睡眼惺忪地擡起頭左右張望着,想弄清商議到哪兒了。

     “就這樣決定吧,大家通過不通過?”說這話的是小隊長趙道增,血紅的眼睛,額頭有很深的兩道橫紋,胡茬有些花白。

     “這犯法不?”一個戴着瓜皮帽一直低頭抽旱煙的老頭提問道。

     “這犯什麼法?”鳳來又拍開課桌了。

     于是,眼看就要下結論的事情又從頭争議開了。

    通宵會就是這樣翻來覆去。

    隻要天一亮,最後結論也就有了。

     高良傑走到門口,想推門進去,卻沒推。

     現在不比前兩年了。

    那時,他隻要推門往那兒一站,滿屋人就會靜下來,大氣也不出,他什麼話不用說,目光一掃就把人頭都割倒了。

    這會兒,什麼都散架了,很難說會怎麼樣。

    而且他什麼事都有他的原則,搞運動,批判人,他讓副支書去出面;宣布撤換隊幹部,他讓大隊長去出面;批判偷盜莊稼的社員,他讓治保主任去出面。

    雖然一切決定都是他做出的,但是凡事他絕不出面。

    這樣既能發揮每個大隊幹部的積極性,又能使他保持集中領導的真正權威,在需要團結被處罰的對象時,他又能有出來講從寬的餘地。

     他匆匆離開東溝小隊。

    到西溝小隊時,暗黑的天已經露出一絲曙色。

    開了一通宵會的人,正嘈嘈雜雜地從窯洞裡提着馬燈湧出來。

    不知是誰的嗓音在黑暗中嚷着:“大夥快吃飯。

    都帶上家夥。

    他們砍,咱們就砍。

    誰砍的歸誰。

    ” 他不讓他們發現,悄悄地大步從村邊走了。

    出了溝口,拐過山腳,要上高家嶺時,發現對面黑魆魆的山上,葛家嶺,小寨,遠遠都有手電光、馬燈光在星星點點地晃動着。

    大概都是開了通宵會剛散吧。

    看來事态是嚴重的,自己事先卻毫無消息。

     他回到家,一窯洞人早就散了,天也麻麻亮了。

    見他回來,妻子從竈台旁直起身來。

    “大爺送到了?……鳳凰嶺快翻天了,我看你快要倒大黴了。

    ”淑芬一邊圍着竈台叮叮哐哐地盛飯搡碗,一邊麻嘴利舌地數落他。

     他胸中有數地笑了笑,照常一手端上藍花大海碗,挺着他那一米八高的魁梧身材,到門外去吃早飯。

    事情越嚴重,他越冷靜,不露聲色。

     他家窯洞在高家嶺村的最高處,門口有一塊不大的場院。

    場院靠邊,有一棵黑蒼蒼的盤頂松,幾裡地以外就能看見,像個亭子似的。

    再外邊是幾丈的黃土峭壁,直落下去,下面是又一排窯洞和幾個院落,可以清清楚楚看見下面人家在院内的舉動。

    下邊人家做飯,上邊人家見煙。

    整個村子就是這樣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多少層窯洞、院落。

    淡淡的霧氣籠罩着遠近一個個灰蒙蒙的山頭。

    下邊,那被山嶺相夾的幾十裡長的川谷被乳白的濃霧海一樣淹沒着,看不見山腳下的鐵路,隻聽見下面鳳凰嶺火車站的機車哧哧冒氣的聲音。

     有鐘點似的,其他六七個大隊幹部也都端着冒熱氣的大碗聚到他家門口,圍着圈在盤頂松下蹲下,開始了每天早晨的必定課目。

     鳳凰嶺大隊有十四個小隊,三十多個自然村,散落在這二十裡川谷兩邊的幾十個山頭上。

    最遠的小隊之間相距二十五裡山路。

    像滿天星,非常分散。

    十年前,他一回村擔任大隊支書,就立刻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加強集中。

    在他看來,社會主義的最大優越性就是集中。

    他上任第一天就決定把小隊核算搞成大隊核算,越是分散的山區,越要加強集中領導。

    他采取的第二個措施,就是把幾個大隊幹部從各個山村統通遷到高家嶺集中居住。

    大隊幹部離開自己村,隔山隔嶺往一處搬,這太破天荒了。

    要是再免職呢?再搬回去?房子呢?他不管,一句話,說做就做到了。

    開會議事,集中方便。

    每天清晨,大隊幹部就端上碗在盤頂松下一蹲,一邊喝着開水泡馍,一邊就把一天的事安排了。

    大到春耕夏收、運動鬥争,小到婆媳吵架、芝麻瑣碎。

    然後敲鐘上工。

    現在鳳凰嶺開始包産到戶了,大隊對生産的集中指揮權基本解體了,可大隊幹部們每天早晨有事沒事端碗一聚卻仍成慣例,而且比過去還早,人還齊刷,還不耽誤。

    人人都拿它當做一個重要事情,好像以此證明什麼似的。

    這不是,下面高家嶺各家各戶的人,悠着空桶下山擔水的年輕後生,開窩放雞的婆姨,背着手牽着分到戶的黃牛、黑驢在山路上遛牲口的老漢,都在擡頭朝這高高的盤頂松下張望一眼,就連對面葛家嶺上的點點人影,也隔着淡淡霧氣遠遠朝這兒眺望。

    這近近遠遠的目光,高良傑和圍蹲着的大隊幹部們都非常在意地感覺到了。

    大隊幹部們每天早晨還在盤頂松下議事——這就是他們每天一大早聚蹲在這兒造成的印象。

    這也是他們誰也沒明說,但都在共同支撐着的一種輿論。

    當然,聚會的内容是變了,過去是一二三四安排生産,現在一多半是發洩牢騷。

     今天沒時間天南海北地發牢騷。

    情況比較嚴重:幾個小隊連夜醞釀要哄砍鳳凰嶺。

    縣委書記要來。

    他肯定要“解決鳳凰嶺問題”。

    橫嶺峪公社可能已經撤換了領導。

    高良傑碗放在膝蓋上,一邊用筷子劃着碗邊喝着滾燙的拌湯,一邊平靜地看着大家,把事情講明了。

     大隊幹部們相視了一下,氣氛沉悶。

     “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