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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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委常委們在李向南的率領下,頂着小雨出了公社大院,一種嚴肅的氣氛籠罩着匆匆行走的隊伍。

    李向南一言不發地與帶路的駝秘書一起走着。

    他隻跟駝秘書一個人小聲交待了要去的地方,讓他做向導。

    當這支沒有說笑的隊伍穿過街面時,兩邊店鋪裡的人都驚愕地看着。

    鉛灰色的雲濤在橫嶺山頂上緩緩翻滾着。

     康樂很想和李向南說笑兩句,活躍一下。

    他不喜歡太呆闆的氣氛。

    他扭頭看了看,李向南那蹙着眉的思索神情,那赤腳穿着涼鞋踏着泥水的嚴肅步子,都是不容打擾的。

    康樂在心中自我打趣了一下:在公開場合,還是不要沖撞和破壞李向南的威嚴感吧。

     他想起剛才臨出公社大院時的情景。

     李向南站在院子裡回頭看了看已經從會議室相随着出來的人群,躊躇了一下,轉過頭,用康樂一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你去一下總機室,把我要的長途撤下來。

    ”康樂會意地點了點頭,悄聲說了一句:“遵命。

    ”李向南笑了。

    那一笑包含着他對自己的檢讨和自嘲。

    一瞬間,康樂甚至看到了李向南露出一絲孩子氣的不好意思。

     現在的神情則判若兩人了。

     穿過街面,到了公路上,稍走幾步,往回折,進了東橫嶺峪村。

    穿過一段泥濘的土路,兩邊是土坯圍牆的院落,牆頭探出一兩棵棗樹、桃樹的枝梢。

    轉過彎,走了一段鵝卵石鋪的寬大的坡路,下坡的水洗着紅的、白的、青的鵝卵石,沖着人們腳上的泥濘。

    再一轉,又到了村邊山腳下。

    滑滑跄跄一路上坡地爬了一段很陡的泥濘小路,轉過幾個孤零零的院落,前邊出現一個很大的土坡。

    一個戴着草帽的老者伛着腰,在雨中用鐵鍬一下一下吃力地挖着供人落腳的台階。

    他是從上往下挖的,一級級台階已經到了下面,最後挖的一個還露着些微幹土。

    他直起腰用手背擦着額頭的汗,一轉臉,看見走到面前的隊伍,認出了潘苟世、駝秘書、胡凡等人,一下顯得局促起來。

    他身材瘦小,臉色憔悴,有着一種謙卑的知識分子氣質。

    的确良襯衫已被雨水和汗水濕透了。

     胡凡向李向南介紹道:“這是宋安生的父親,縣第一中學的數學教師。

    ” “老宋,你怎麼來修路了?”潘苟世在一旁不自然地笑着問。

     “我這兩天回村休息,安生今天來……我來幫幫他。

    ” “這是縣委李書記。

    ”駝秘書對老宋介紹道。

     李向南伸出手來握手,他有些忙亂不安地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泥漿,才拘謹地伸出手來。

    “你辛苦了,本來是我們早應該做的事情。

    ”李向南很誠懇地說了一句,然後譴責地盯視了一下潘苟世。

     一上坡,前面出現了一塊空蕩的場院,一汪汪積水中停着幾個濕漉漉的石碾子。

    一過場院就是一條兩丈來寬的深溝,嘩嘩地疾流着濁黃的泥水,溝上搭着窄窄的獨木橋。

    一個瘦高的老漢,穿着一件長到膝蓋的青布衫,大蝦似地弓着腰,把一根羊毛繩從溝那頭一棵樹上拉過來系到溝這邊的一棵樹上,做成獨木橋的扶欄。

    他一邊用勁把繩子往緊了繃着,一邊在喉嚨裡咕噜咕噜地唠叨着,衣服早淋透了。

     這是橫嶺峪的老羊倌,鳏夫,叫傅老順。

    因為解放前被國民黨抓過兵,所以三十多年來每次運動都要過過他,他最怕“上邊來的人”。

    他耳背,近乎聾,沒文化,又獨自放羊在山上,所以對新形勢感覺最慢。

    果然,他一看見潘苟世領着一群一看就是“上邊來的人”,皺巴的臉上就有些恐慌。

    一邊說話,一邊手止不住哆嗦。

    潘苟世問他話,他聽不清,隻是嗓門極大像是在喊地解釋道:他是來幫宋安生忙的,他為什麼要幫宋安生,“沒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這是他的原話),因為宋安生給他針灸治好過氣喘病。

     李向南在一旁已經弄清楚了他的情況,而且知道,這根大拇指粗的羊毛繩是他的寶。

    有了多的羊毛,就把這根繩加粗,加長,上山放羊時就盤在腰上。

    李向南指了指他拉的繩索,沖他伸了伸大拇指,他也高興地笑了,他已經鬧清楚這是縣委書記。

    李向南又指了指羊毛繩,比了個手勢:别人拿走怎麼辦? 他明白了,甕聲甕氣地說:“不怕,沒人敢拿。

    ” 他用手一指,大家才發現溝對面樹下蹲着一條灰狼一樣的狗,前腿直立,頭上頂着個草帽,顯然是主人心疼它讓它戴的。

    它正警戒地觀察着這群人對主人的态度。

    駝秘書告訴李向南,因為這條狗吠叫得罪過“上邊來的”工作隊,所以,現在已經被老羊倌訓練得見了“上邊來的人”絕不随便吠叫了。

     “它能分辨出誰是上邊來的人?”李向南奇怪地問。

     “能,這狗很靈性,不管你穿什麼衣服,十個有十個不錯。

    ” 李向南蹙了一下眉,連狗見了都不敢吠,這“上邊來的人”也太厲害了。

     扶着那被雨淋得濕漉漉的羊毛繩,踩着那長着青苔的水濕溜滑的獨木橋,過了溝,又上了一個坡,豁然一塊長條平地橫在面前,一堵兩丈來高十幾丈長的黃土崖在雨中迎面而立。

    從李向南臉上的表情看出,要參觀的地方到了。

    可到底看什麼,潘苟世嗡嗡地轉着腦子,怎麼也沒想出來。

     這一堵土崖一排七八個窯洞。

    有的是牲口圈,幾個騾馬在窯洞裡埋頭石槽,噗噗地打着響鼻,嚼着草料,還不時很響地踏一下蹄子,從門前過時,聞見烘熱的馬糞味。

    有兩個是羊圈,關着木闆門,雨天,羊圈着。

    聽見人從外邊過,裡邊一片咩咩的叫聲和擠來擁去的騷動聲,羊糞尿的臊腥氣從門縫裡刺鼻地撲出來。

    老羊倌傅老順弓着腰一腳高一腳低地趕來,把羊圈旁的一個窯洞門推開,請縣委書記參觀參觀他的家。

    狗站在主人腳邊快活地搖着尾巴,顯然為有這麼多對主人友好的“上邊來的人”到家裡極其高興。

    李向南原沒這計劃,略猶豫了一下,和大家一起進了窯洞。

     窯洞很暗,但很整齊。

    一個炕,一個竈,一個桌,幾個甕,四面上下都熏得黑糊糊的。

    炕上的牆裱糊着報紙。

    大多數焦黃不清了,仔細辨認可以看出:有“橫掃牛鬼蛇神”,有“工人階級要領導一切”,有“反擊右傾翻案風”;比較清楚的,有“抓綱治國”的,有“三中全會”的,真是個曆史的櫥窗。

     傅老順自豪地拍了拍炕上的羊皮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