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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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憎恨。

    (這又是自己要文飾的心理。

    )要克制住自己,要笑笑,要講點什麼,立刻便覺得自己的情緒凍結在腮幫子的肌肉中了,笑得不自然。

    兩種對立的情緒使肌肉處在困難的境地,然而,這隻是一瞬間的事情,馬上就能化為自然誠懇的笑了,就要張嘴說話了,門開了,有人進來了,是夏平。

    他頓時感到輕松了。

    (輕松什麼?一瞬間理智的光照掠過:又是在“文飾”。

    ) “羊士奇自殺了。

    ”夏平說。

     衆人都震驚了。

     “他上吊了,今天淩晨發現的。

    ” “在哪兒?” “法院門口。

    ” 羊士奇。

    每個人在世界上都占有一定體積:其身軀,其周圍的空間。

    然而,他卻越縮越小了,周圍的空間已經沒有了,隻能容納他的身軀,沒有一點活動的餘地。

    身軀也越來越縮小了,變成一個半尺高的小人蜷在肚子裡,最後縮到丹田,隻剩一個幾何點了,體積等于零了。

    再縮下去,便是負數了。

    他不僅不該占有任何體積,而且他欠着世界的空間了。

     他的自尊,他的地位,他的價值(他的勞動),都不複存在了,他的筆記,手稿,連同他編譯好的幾十萬字的著作,還有資料書籍,都讓于粉蓮消滅了。

    他整日癡癡地走來走去,上班如同鬼影移進廠門,下班如同鬼影移出廠門。

    隻有别人狐疑打量他的目光,再無他投向别人的目光了,這個世界與他毫無關系了。

    借過什麼東西,欠過誰的債,都一一還清了;對他有過恩惠的人,他一一寫好了感謝的信,封好了,準備一并寄出;還有什麼沒做的呢? 他坐在桌前一個人恍恍惚惚地想,許許多多的景象飄忽忽浮現出來。

    一雙高筒皮靴;于粉蓮的長臉,粗糙,難看;松柏樹,濃蔭下密密匝匝的人群,一本打開的書立在面前擋住一切,無數張臉,看不見人身,好像是臉譜;垃圾筒,樓房,垃圾堆上有一個馬糞紙的餅幹盒,紅紅綠綠的畫,風吹過來,被撕裂的蓋子在嘩啦啦飄動;一根細竹竿抽打着馬路,小男孩在跑,手裡的風車在旋轉;黑夜,青色的天空,高樓大廈般的黑色懸崖,一道瀑布也是青色的,無聲地瀉了下來,他在瀑布下淋浴着,涼透了,從頭到腳,他自己變成冰了,也是青色的,從自己的整個身軀往外望着,黑魆魆冷清清的世界…… 想到夏平了,她文弱而纖瘦的樣子,善良的微笑。

    冰冷的世界中有一抹暖意,黑色懸崖上的冥冥天空似乎有了一筆淡淡的橘紅?該給她寫封信。

     你翻譯的文章我看了,已經挂号寄回了,收到了吧?你很有才華,翻譯得很準确,而且很流暢,你的中文很優美,你的字也寫得很清楚。

    我不能幫助你什麼,我其實是個很軟弱的人,我是該被人遺忘的。

    望你珍惜自己的才能,你是大有希望的,我相信整個社會的生活都是大有希望的…… 好了,都沒有了,幹幹淨淨了,清清爽爽了,隻剩最後一個牽挂了,那是最大的牽挂。

    寒冬中,冰體透明,他卻懷抱着一個暖暖的小熊貓一樣的洋娃娃。

     薇拉,來,到爸爸這兒來,爸爸忙完事了,該領你出去玩了,他在桌旁轉過頭說。

    五歲的女兒正乖乖地趴在凳子上用蠟筆畫畫,這時垂着手慢慢走過來了。

    她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着父親。

    你怎麼了?他問。

    女兒今天一直用一種大孩子般的目光打量他,她看出什麼了?薇拉,你為啥不說話?女兒貼在他身前,有些委屈地微微搖了搖身體。

    你畫的什麼畫,薇拉?他拿起了女兒手中的畫紙看着,目光凝凍了起來,他擦了擦眼睛。

    白色的土地,藍色的天空,樹林旁一幢棕色屋頂的小房子,門前一條路,彎彎扭扭伸向遠方;有座小橋,橋上有個兔爸爸,背着行裝回頭向兔娃娃揮手告别;兔娃娃一手揮着一手擦着眼睛……你怎麼想起畫這個了?他撫着女兒的頭發問。

    女兒不說話。

    是照小人書畫的?他又問。

    女兒還是低着頭。

    他感到心酸,他不該離開女兒,可他卻勉強地笑了:你猜到爸爸要出差走了是嗎?女兒擡起頭觀察着他的臉,他又笑了笑,感到自己眼睛的潮濕:今天爸爸還不走呢,要領你出去玩一整天,好嗎?女兒咬住下唇點了一下頭。

     于粉蓮今天去廠裡頂别人上白班,還要接着上她的夜班,挺好,他可以從從容容安排一切了。

    給女兒穿戴好了,漂漂亮亮鮮鮮豔豔,領着上街了。

    動物園大不大,好玩嗎?最喜歡哪種小動物,猴子和狗熊?會畫嗎?那邊是天文館,等你長大一點再去看,裡面的世界好大。

    這些都記住了嗎?好,咱們去紫竹院公園。

    兒童遊樂場裡,這兒好玩嗎?他抱着女兒坐轉椅,坐飛機。

    高不高?上天了吧,又下來了吧?女兒小臉上綻開笑容了,像花一樣可愛。

    他牽着她走,女兒高興了,一颠一颠地唱着歌。

    進商店了,花花綠綠,她東張西望着。

    你要什麼?爸爸給你買。

    孩子懂事地搖搖頭,她知道媽媽厲害,爸爸從來是沒有錢的。

    可他今天有錢,他把這一生最後一篇文章的稿費預支了。

    一身漂亮的衣服,一個吹氣的漂亮的塑料長頸鹿——女兒幸福地抱着它,臉貼着它,跟着父親又進了一家新開的西餐館。

    父女倆坐下了,像火車座位一樣相對的椅子方桌,臨街的玻璃窗。

    像坐火車一樣吧?他要了沙拉,牛排,魚,面包,奶油,果醬,湯。

    好吃嗎,薇拉?他把果醬抹在面包片上遞到女兒手裡,女兒咬了一大口,嚼着:好吃,爸爸你也吃。

    她舀了一勺沙拉送到他嘴邊,他湊過去吃了。

    爸爸,好吃嗎?女兒問。

    好吃,薇拉喂的還能不好吃?他笑了笑,和女兒臉離得很近,兩個人相視着。

    爸爸,你真好。

    女兒說。

    薇拉也好。

    他說。

    這雖然不是自己的親骨肉,可和親生的一樣親。

    難道讓她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生活嗎?第一百次想到這個問題了,然而,黑色的懸崖,青色的瀑布,他淋浴着,又成透明冰體了。

     夜晚了,女兒要睡了。

    爸爸,你睡嗎?她看着他。

    不,爸爸要晚點睡。

    薇拉,爸爸如果真的出差走了,你會想爸爸嗎?我不讓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