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關燈
走。

    薇拉帶着哭音說。

    好孩子,你是爸爸的好孩子,爸爸現在不走,你睡吧。

    女兒睡了,他看着她。

    台燈光被他擋了一本《看圖識字》,變得朦朦胧胧。

    女兒睡得很香,嘴角溢出一絲笑容,是到夢裡去了。

    那是個虛幻的世界?或許夢境是個更高級的、現在還未被人認識的世界吧?誰敢斷定人沒有靈魂?特異功能的發現正暗示了靈魂及靈魂世界的存在? 他要離開這個世俗的世界了,女兒醒來會哭的。

    然而她還會活下去,她經曆了人生的苦難後會長成可愛的大姑娘,會結婚,會有幸福的小家庭。

    她不會忘記他,可多少會淡漠他。

    到那時,如果自己真的有靈魂,一定會遊蕩來看看的。

    二十年後了吧,女兒的房間裡燈光明亮,隔着粉紅色的镂花窗簾,有她做母親的微笑,有搖籃,有冒着白汽的奶鍋,有舒适的沙發軟床,有穿着銀灰色毛衣文質彬彬的丈夫——他正在往奶瓶裡倒奶,有溫馨的一切……他在黑夜中不禁深深地惆怅了…… 這個世界,生着的人有無數困擾和折磨;但除此,他們還有一個簡單而巨大的問題,那便是死。

    其實世界上原本隻有兩個問題:生與死。

     如果自己能重新生活,該有一個什麼樣的妻子?什麼樣的家庭?眼前又飄動起粉紅色的镂花窗簾,明亮的燈光,二十年後的女兒已做母親……自己将翻譯許多書,寫許多書,将随代表團出訪,将面對微笑與鮮花,将再有自己的女兒…… 後半夜了,他再一次走到女兒床前,她酣睡着像一個春天。

    他把今天新買的衣服放在她枕邊。

    又凝視了一會兒,俯身輕輕吻了吻她的小臉。

    再見了,我的好薇拉。

    爸爸要出差了,你乖點。

    爸爸刮了胡子了,這一下不會紮疼你的,好好睡吧,祝你幸福,我的好孩子。

     他走到門口拉開門,又回過頭停住了。

    他已經把鑰匙解下留在桌上了,他邁出去,碰上門,就再也進不來了。

    他在門口猶豫着,他該不該再回到床邊看女兒一眼,再輕輕吻她一下?不,他感到自己的動搖了。

    内心沖突着——既劇烈又平常,既長久又短暫,還沒來得及有任何明确的思考與結論,他已然把門輕輕拉上了,碰鎖已咔地響過了,他和女兒永别了。

    人生中許多重大的抉擇就是這樣作出的吧? 秋天的深夜已經清寒,月亮好高,接近正圓,冷冷的照下來,讓人想到宇宙浩渺。

    一塊薄雲浮在碧空,像一個頭朝西的娃娃,又像個頭朝東的熊貓,還像幾個頭朝南的小企鵝。

    世界人生都像這朵雲,你看像啥就像啥。

    他又在空中看到于粉蓮那張難看的大臉了。

    此刻,他對她什麼感情?仇恨?厭惡?敵視?不知為何,他多少感到可以懲罰她一下的快感。

    他真想向空中發一聲喊:你好好活吧,你發瘋吧。

     他沒有喊,隻是有些高一腳低一腳地走着。

    道路不平,整個城市,要不是明亮的月光,要不是黑暗的陰影。

    他鑽出黑暗走入光明,又鑽出光明走入黑暗。

     好了,到了他選擇的地方了。

    神聖的地方,威嚴的牌子,黑魆魆的樓影。

    空寂,冷清,樹杈。

    他将在這裡寫下一生的句号。

    死是生命的否定。

    然而,死是否也能算生命的一部分呢?如果這樣,他是在一生中做出最後一個勇敢的行動了。

    他要發一聲呐喊…… 晚上,妻子回來了,陳曉時原本以為自己克制得很好了,會有相當的風度與溫和,連最初要講的話與笑容都是反複準備好了的。

    但這一切表演沒維持多久,他就發作了。

     你們一天幹什麼來了?一定是他請你吃飯或者你請他吃飯了。

    你不要解釋,你一見他就想起了許多難以忘懷的往事了。

    你又把他的弟弟妹妹拉出來幹什麼?純粹是謊話。

    你見了他一定是纏纏綿綿了,他處境不好?哼,那才激起你的同情呢。

    同情不是愛?是不是愛,可有了愛再同情,那就是加倍的愛了。

    讓我别喪失自信?我當然自信。

    我隻是對你不相信。

    為了你那一點淺薄的感情享受——你還不承認那是你的享受?——你不惜傷害我們之間的關系。

    你太自私了,太拙劣了,我根本不相信你的解釋。

    你别給我做解釋,你不要把别人拉進來。

    你們倆在一起怕什麼?他老婆不在,房間窗簾一拉,你們願意怎麼表達感情就怎麼表達,你可以補償夙願。

    我胡說八道?我才不胡說八道。

    我沒有涵養,沒有胸懷,對了,我就是這樣,你願意去癡情就癡情吧。

    孩子可以丢在家裡,一切都可以犧牲,你就要實現你那一點感情上的虛榮與快樂。

    我知道你好,對什麼人都善。

    那是你初戀的對象,你更得善了。

    你要安慰他,鼓勵他,你要讓他感到溫暖,感到人生的價值,你要讓他永遠為他過去失去你而痛苦,你要讓他覺得你偉大,你要在一種又傷感又美好的情感中獲得陶醉。

    那多刺激啊,我才不嫉妒呢。

    他算什麼?不過是不值一文錢的僞君子。

    我罵他你急什麼?我誣蔑你了,我蠻橫無理了?我罵他你就是心疼嘛,要不你急什麼?和那樣一個痞子能在一塊兒混一天。

    我看不起他,也看不起你。

    你和那些跳來跳去的女人沒什麼兩樣。

    你不惜破壞最寶貴的東西去滿足自己的低級趣味,你根本沒有想到過自己還有這個家,還有孩子。

    你去吧,你以後可以天天去,願意去哪兒就去哪兒。

    我不想見你,根本不想你回來,你永遠不回來才好呢。

    …… 妻子解釋,妻子屈辱,妻子頂撞,妻子不吃飯,妻子趴在床上痛哭失聲,妻子長時間地抽泣着。

    他終于發洩完了,終于知道妻子受的折磨已超過他受的折磨了,終于明白自己是在冤屈妻子了,理智回來了,他平息了,開始在屋裡走來走去,開始勸妻子吃飯,開始撫摸妻子抽動的肩背,開始認錯,開始捧起妻子雙眼哭紅的臉來親吻,開始有了溫情。

     晚飯後,很久。

    妻子鋪好被子,坐在床邊,看着他的背影,溫柔地諷刺道:你還是哲學家,搞人生咨詢呢。

    你真是太“理解”人了。

     他正坐在寫字台前發呆,略略醒悟過來,回了一句:再偉大的人,其實他也很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