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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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聯系?你女兒多大了,找對象什麼标準?不是本科的行嗎?你在學氣功,效果如何?你吃什麼藥治好的?哪個大夫開的方子,那方子你還留着嗎?你們單位還要人嗎?你們毛紡廠内部賣毛線嗎?…… 很多人來這個追悼會,同時是為了見人社交的吧。

    這大概也很正常,也算是死者的一點貢獻吧,是她把你們集合起來的。

     人們久久不散。

     範丹林與林虹也在禮堂門口的樹蔭下。

    範丹林雙手插褲兜筆直地立着,這些天我越來越感到有一種忏悔,覺得自己對母親沒盡好孝道。

    這兩天我越來越多地想起童年,母親那時很愛我,但我長大以後常常和她發生沖突,很疏遠。

    最近幾年我才對母親又親近起來。

    我感到自己過去對母親也缺乏理解,我不該苛求她。

    現在她離開了,想起她的許多好處。

     “她當然是很愛你的。

    ”林虹說道。

     “是,她病危期間還說,如果能看到我和新娘穿着結婚的禮服在床頭站一站就好了。

    ” “丹林,你是該結婚了。

    ” “談何容易。

    ”範丹林聳了聳肩。

     “又說找不下合适的?”林虹笑了,“你會找到的。

    ” 範丹林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太難了。

    ” 林虹感到雙方有着的一絲不自然,這一瞬間她也明确了自己應該說什麼了:“丹林,我給你提個建議好嗎?” “請吧。

    ” “我以為,咱們這代人不必把家庭看得那麼至高無上,也不要那麼理想化。

    如果需要——感情上和實際生活上,又有差不多的對象,就可以組成家庭。

    不能期望什麼都在家庭中得到,家庭以外的生活還很多。

    ” 範丹林微蹙眉心,思索地看着林虹。

     “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以為,這種事情上過分認真也是一種矯情,我現在就很不願意結婚。

    ”林虹說道。

     範書鴻獨自呆在家中,吳鳳珠再也不會回來了,兒女們又外出了,屋裡空空落落。

    失去了她,世界一下冷清了。

     書房裡拉着厚厚的窗簾,下午,屋裡顯得黯淡。

    他靠在沙發上,聽見老式挂鐘在嘀嗒嘀嗒地響,隻有牆上一軸水仙畫陪伴他。

    細長的劍狀綠葉晶瑩如翡翠,開着白花亭亭玉立,似乎散着幽香。

    他喜歡水仙,他的故鄉在浙江舟山地區。

    那裡有一座小島,叫洛迦山島,相傳是南海觀音菩薩修功之處。

    島上無人居住,隻有一座尼姑庵,島上生長着漫山遍野的天然水仙,每到元旦、春節期間就鮮花盛開,乳白的花被,豔黃的副花冠蓋遍山野。

    離開故鄉幾十年了,老了。

     ……帆船朝前駛着,大海颠簸着,他坐在船頭眺望着。

    正青年時代。

    那兒就是洛迦山島。

    一個黑點正在海平面上一點點變大。

    他掄起衣服興奮地喊着,好像洛迦山島能聽見他的呼喚?海浪一個個撞着船頭,砰砰砰響。

    每個海浪都是快樂的,無拘無束的。

    島越來越近了,看得清了,船可以停靠了。

    他脫下上衣卷起褲腿,赤着腳往下邁,一腿還騎在船舷上。

    兩腿間至今還留着這一瞬間使勁分開時被抻疼的感覺。

    然後蹚着齊腰的水朝島上跑去。

    後來,船又離了島,他坐在船尾,海風吹着他,他突然生出一種依戀。

    島越去越遠了,在海上變成一個點了,最後點也沒了,隻有茫茫的大海了,虛無了…… 那像不像人生啊。

    當你奔赴它時充滿激動向往,編織着無數的夢。

    然而,一旦踏上它時,并不像想像的那般美好,水仙花沒有那麼茂盛,尼姑庵也挺破陋,可當你離它而去越來越遠時,又充滿依依惜别的怅惘了,還是它最美好? 人生是什麼?自己往往看不清自己。

    吳鳳珠的一生結束了,擺在面前清清楚楚了。

    她的一生有何意義呢?“絕對之探求”?人活着不都在“絕對之探求”嗎?不同的人探求的目标不一樣,但探求而不得,難道不是人間的苦痛之一嗎?佛教講人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别離苦,怨憎會苦,所求不得苦,五取蘊苦,其中“所求不得苦”不就是指這一點嗎?吳鳳珠死了,八苦都曆經完了。

    自己呢?除了死苦還沒有,病苦還未大至,也都差不多了吧? 吳鳳珠病衰的面孔又在眼前浮現。

    前幾天她還活着,現在已化為灰燼,有的已化成二氧化碳飛逸到空中。

    這個事實太殘酷了,讓他難以接受;其實又很簡單:不過是萬物在周而複始地循環。

    二氧化碳進入植物,光合作用,不又是有機物?植物被動物食用,不又變成更高級的生命?天空,田野,河流,草木,大自然的圖畫在眼前閃現,無數示意的箭頭連成循環的圓圈,表明萬物的旋轉。

    雲變雨,雨落地,植物根吸入,光合作用,又被葉子蒸發,升到空中變雲……他神思恍惚了。

     “書鴻,給我講點什麼聽吧。

    ”吳鳳珠在病床上無力地說着,那是幾天前的事情。

     “你要聽什麼?”他問。

    似乎什麼都講過了,但什麼又都來不及講了。

     “講講佛教吧。

    ” 他是曆史學家,寫過一本書《佛教在中國的曆史》,過去她從未過問過這本書的内容。

    “佛教,我也并不是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