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關燈
法退腳。

    他有些害怕了:呆會兒怎麼下?危險感襲來。

    隔着枝枝桠桠的樹杈,看見下面許多仰望的小臉。

    黑色的樹杈奇形怪狀地交叉着,猙獰恐怖。

    但他沒有多想,還是往上爬。

    他總能爬上去,隻要小心找路,呆會兒也總能下來。

    他的直感相信這一點。

    他終于爬上去了。

     這次更高得多了。

    上次爬過的樹在不遠處,顯得很小很低了。

    隔過黑色的樹杈,看見河,河邊大樹的根部,一群小孩簇在一起仰望着像一朵花,每張臉像一片花瓣。

    擡眼看到更大的天地。

    忽然發現遠遠浮動着白色的霧海(自己那時沒見過海),覆蓋着田野村莊。

    霧不厚,比樹低,到處彌漫着,黑色的土地,黑色的河流。

    對面戲院灰色的瓦頂。

    那邊小鎮上的小房積木般排列着,賣花生米的小攤影影綽綽。

    往西看,迷迷茫茫的霧中不知是否流着黃浦江?他感到新奇。

    他看下面的世界,那是人們生活的世界。

    此刻,他暫時超脫了這個世界。

    (自己當時不懂“超脫”一詞,但确是這種神奇的感覺。

    ) 借一家出版社的會議室召開座談會,名稱叫“多學科綜合沙龍”。

    七八十人高談闊論。

     陳曉時左邊是郭策,右邊跟着冬平,一進來就有白露、蔣家軒、方一泓等好幾個人招手:來這兒坐。

    那兒一團人都是他的“嫡系”。

    一坐下立刻形成一股勢力,整個會議室的人都感到他的到來。

    近的招呼寒暄,欠身握手,遠的招手點頭,笑笑緻意。

     坐定,觀察。

    在座的有各種“家”:曆史學家,哲學家,經濟學家,評論家,作家,都是中青年。

    他對身旁的冬平輕聲介紹着在場的一些人,感到對她負有一種引導的責任:各方的人都有,所以叫綜合沙龍。

    冬平點着頭,這些人,這些活動,她都很感興趣。

     隋耀國,著名的中年作家,他的小說像大興安嶺的勁風刮遍文壇。

    一個岩石般冷峻的額頭,使風流倜傥的他更添了男子漢的力度。

    他開始講話了,聲音渾厚,手左右平掃着,如立在山頂橫指平原。

    他講藝術家的勇氣:我以為,為什麼我們許多作品沒有長久生命?就是功利主義。

    過去是為政治服務,現在呢,我看還有功利主義,能不能得獎了,能不能被吹捧了,能不能挂什麼頭銜了。

    我們應該超脫些,我們應該對曆史負責,對真理負責。

     陳曉時笑了:“隋耀國,我插一句,我看,想超脫于功利是不可能的。

    ” 隋耀國目光一閃:“絕對不講一點功利,當然不實際。

    我自己寫小說也是要掙稿費的。

    但是……” “我的意思是:一切創作,最終的、主要的原因都在于功利。

    ” 隋耀國眨着眼,看着陳曉時。

     “你寫小說不為得獎,不為地位,不為金錢,那為的什麼?你可以說為了社會的反響和轟動,那不也是一種功利?——别急,你還會說,我不追求一時的轟動,我要追求不朽的藝術力量,不朽是什麼,不是一種長遠的功利嗎?為了你在後人中的光榮。

    沒有功利就沒有藝術,關鍵在對于功利的廣義理解。

    各種人側重的功利不一樣而已。

    ” 隋耀國仰身很有氣派地笑了。

    他提高了嗓音對陳曉時說道:“咱們用的範疇不一樣嘛,我是按人們通常狹隘的功利概念講的。

    ” “通常的功利概念不僅狹隘,主要是虛僞。

    當我們那樣使用範疇時,本身說明我們沒有擺脫一種思想體系。

    ” 隋耀國不愧有大家風度,他哈哈的笑聲震動着胸腔:“好,就用你的功利範疇講話吧。

    我的意思是,我們應該超脫那些短暫的、一時的、個人的功利,追求長久的、永恒的、人類的功利,這樣說行了吧?” 陳曉時說:“我還得批判你。

    脫離個人的、現實的功利,并沒有人類的、永恒的功利。

    其實,并沒有一個人完全為着死後的不朽活着的。

    死後的光榮如果和現實的功利沒有一點聯系,沒有任何人能為之獻身。

    ” “那宗教的虔誠信徒呢?”隋耀國用一種玩笑的口氣诘問,表明他并不需很認真地辯論就能駁倒對方。

     “為了解救他個人的、現實的痛苦,為了他個人的、現實的精神滿足。

    ” “像塞尚、梵高呢?他們的光榮完全是死後才得到的。

    對于他們,未來的光榮和現實的功利并無什麼聯系。

    ” “起碼在他們心理中有幻想的聯系,如果毫無這幻想的聯系也是不可能的。

    何況藝術搞到一定程度也和宗教差不多,追求精神的滿足和享受。

    ”看到隋耀國這次稍有些反應不過來,陳曉時并不給對方再表現風度的機會,面對衆人講述自己的觀點:“我相信,在場的人,當然包括我自己,如果離開了個人的、現實的功利:金錢,物質,地位,性愛,光榮,權力,對世界的支配和影響,就必定沒有藝術創作和理論創作。

    你們承認嗎?恥于講功利是虛僞的,需要的是研究功利多層次的系統結構,包括個人與社會、現實與未來的關系。

    ” 冬平用英文速記着陳曉時的講話,朦朦胧胧浮出幻象,那是未來,陳曉時辦着一個大咨詢公司。

    她跟随着他。

    他上了小轎車,她也跟着上了,他開始講述什麼,她在活頁夾上速記着,車窗外掠過嶄新的世界……白露也在記錄着,她看到冬平與陳曉時相挨的脊背,有種嫉妒感,真想坐到他們中間去。

     饒小男接過陳曉時的話來發揮了。

    這位理論新秀早就按捺不住了,堂堂皇皇一廳人沒講出什麼有分量的東西來。

    你們坐得太規矩了,你們的地位太平穩了,你們的思想太秩序了,這是一個“井井有條”的迂腐秩序。

    這個世界太保守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舊文化把一切都規範得周而密之,像高樓大廈的腳手架,大框架,小框架,綁成一體,什麼玩意兒。

    你們這麼深刻,那麼尖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