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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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樹幹也和自己連着,還感到樹根,樹根下的大地。

    這棵大樹是從地裡鑽出來的,現在托着他。

    他突然感到一種沖動,他看見爺爺在下面走,奶奶在下面走,左鄰右舍的人在下面走。

    他大聲喊叫起來,有一種快感。

    他不叫他們爺爺,奶奶,叔叔,嬸嬸,而叫他們名字——他從未這樣叫過他們。

    他們在下面驚慌地四處張望,及至他們都仰起頭時,他發現爺爺的臉都變白了。

    下來。

    爺爺喊着,不敢發怒,怕吓着他。

    他不下,格格地笑着,最後還是下來了。

    爺爺伸出雙手接他,一下把他抱下來。

     爺爺是強健的。

    他能種地,能擔糞,喝酒能喝一斤,吃肉也是一斤,罵人能罵一上午,前村後村都聽見。

    爺爺的爺爺,聽說是從安徽跑來的,逃難,他的鐵掌能劈斷青石闆。

    自己的血液中留下了父輩強悍的遺傳基因。

     回到家,先打開信箱,還是沒有電報。

    他着急了。

     前天晚上妻子領着兒子坐火車回上海老家了,昨天下午兩點鐘就該抵達。

    如果有人接站,三點鐘就可以到父母家。

    不順利,把沿途上下公共汽車、換車的麻煩都一一考慮在内,三點半也能到了。

    拉拉家常,安頓安頓,半個小時——四點整。

    然後出來打電報,到郵局兩站地,不坐車二十分鐘也到了,四點二十分。

    十分鐘,最多二十分,就把電報打了,四點四十分。

    按規定,電報六小時就該送到家中,也就是昨夜十點四十分該收到電報:“平安”。

    他才能放心,才能松口氣。

    可昨晚等到半夜也沒收到,不平不安地睡了下去。

    今早七點離家前,還是未見郵遞員來。

    現在,中午一點多了,信箱裡依舊空空如也。

     到底怎麼了,妻子忘了打電報?不會,她知道他萬事愛操心的毛病。

    退一萬步,她昨天下午忘打了,晚上還想不起來?郵局出故障了?地址打錯了?郵遞員送錯了?都有可能。

    兒子在火車上突然高燒,半途下車緊急搶救?兒子走前除了稍有點咳嗽,并沒什麼不适啊。

    火車出事故了,中途停車,兒子跑下去玩,妻子沒看緊,開車鈴響了,找不見他了。

    隻好再等下一趟?如果妻子上車後才發現兒子丢了,那就更可怕了。

    莫非妻子病了? 該弄中飯了。

    拉冰箱,關冰箱,什麼也沒拿出來,隻看見裡面燈亮了,碗碗罐罐的挺多。

    劃火點着煤氣竈,炒菜?煮挂面?做湯?吃什麼?味精瓶下壓着一頁紙,那是自己預定的食譜:面包,方便面,煎雞蛋。

    左邊坐水,右邊熱炒鍋。

    别心不在焉了,弄飯吧,下午還有事。

    看看表,已經一點四十五分。

    這不是,敲門,人來了。

     先進來的是冬平。

    她這些天常來找自己,弄得妻子都嫉妒了。

    你還沒吃飯?她問。

    吃什麼?我來幫你。

    她向後攏了一下頭發,多年前那濃密的黑發曾不止一次地撩在他臉上,此刻又散發着撩人的香氣。

    隻煎雞蛋?這水做什麼,你怎麼有些心不在焉?冬平瞅着他。

    他笑了,漂亮女性的出現分散了他的焦慮。

     又進來的是中學同學郭策,心理學家,沒說兩句話也發現了他的心神不定。

    面對客人的疑惑,他隻好如實說了。

    郭策一笑:你太婆婆媽媽了。

    從北京到上海,坐火車能出什麼事?正在煎雞蛋的冬平扭過頭來很有趣地看着自己。

     我這個人是很矛盾,好像兩個人。

    有時是個最牽腸挂肚的人,有時倒挺看得透,隻做大文章,什麼都不怕。

     你搞理論行,搞政治不行。

    郭策說道。

     可能吧。

    孫子講:“故将有五危:必死,可殺也;必生,可虜也;忿速,可侮也;廉潔,可辱也;愛民,可煩也。

    凡此五者,将之過也,用兵之災也。

    覆軍殺将,必以五危,不可不察也。

    ”你看,過于愛民,會多受困擾,都成不了大軍事家。

    搞政治,搞軍事,要有點冷酷,什麼都丢得下才行。

    像曹操,劉邦,大家風度。

    我可能不行。

    他心中卻說:現在沒讓我搞政治,真讓我搞,肯定比許多人搞得漂亮。

    生性善良隻造成為人品格;搞政治依靠的是洞察形勢,估計力量,權衡對比,抉擇策略的智慧。

     快吃飯吧。

    冬平把煎好的雞蛋、煮好的方便面連同面包放到他面前,又洗了兩個西紅柿,切成片,碼成一盤,灑上白糖:“沒有蔬菜不行。

    ”最不愛幹家務的她,現在卻非常有興緻地做着這些。

    郭策稍有些不自在:陳曉時,快點吃,該走了。

     冬平很閑散地站在竈前煎雞蛋,蛋青鼓起一個個黃白色的透明泡,像圈柔和的風暈圍着金黃的圓月。

    油叽叽叽地輕聲唱着,月暈越來越白,把雞蛋翻個個兒,嘩一陣爆響,又變成叽叽叽的歡唱。

    她周身很放松,動作很從容,用菜鏟有一下沒一下地撥着雞蛋,感覺着自己眼裡漾出的微笑。

    做個女人,在明明亮亮的廚房裡給自己所愛的男人做點菜,也會有一種幸福感呢。

     你們說,真不會出事?陳曉時仍在不安。

     忽聽樓下高喊:電報,陳曉時的電報。

    他放下筷子就下樓,拿到了:“平安”。

    舒了口氣。

    對妻子的牽挂頓時化為惱火:你這是幹什麼?折磨人。

    可一回屋裡,面對着客人,火也就過去了。

    咱們準備開拔,舌戰群儒。

     他從小好強,總想攀高。

    院前這棵樹已經爬過了,不感興趣了。

    河邊還有一棵更高得多的大樹,很粗,幾個人也抱不過來。

    樹皮有許多疙瘩,裂縫,窟窿。

    它略有些傾斜地伸直着身軀,巨大的樹冠高高罩在河的上空,周圍幾個村沒有一個人敢爬上去。

    他那時還小,六七歲,卻不怕。

    往上爬,河邊圍簇着許多小朋友,有的咬着手指頭,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他抓住樹上的疙瘩,裂縫,腳小心翼翼地探着、踩着一個個凸出的地方,慢慢向上爬。

    很多地方隻能上,不能下——他有幾次想退下來,改變一下向上的路線,發現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