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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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了婚,還是朋友,互相幫助……”吳鳳珠低弱無力地慢慢說道。

    孟立才感到着身後的範丹妮,他閉一下眼,做了隻有吳鳳珠能看見的回答。

     孟立才走了。

    張海花、王滿成也走了。

    天快黑了。

     吳鳳珠又昏迷了,緊急搶救了一番,她又微弱地睜開了眼。

    這一次,她知道自己是真的不行了。

    範書鴻坐在旁邊也感到她已奄奄一息,範丹妮從醫生的眼睛裡讀到了結果,她快步離開病房,給範丹林打電話,也給心理所領導打了電話。

     都走了,隻有範書鴻坐在身旁。

    病房内空寂寂的,範書鴻顯得蒼老疲倦。

    從此,她将把他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上了。

    她此刻才明白:在這個世界上,丈夫是她最親近的,幾十年的共同生活這時顯出了全部聖潔和寶貴。

     書鴻,你聽我說,她喃喃低語着,這是她最後的時間了。

    我對不起你,‘文化革命’中——我一直沒告訴過你——我曾經想過給你貼大字報,草稿都想好了。

     ……她在曆史研究所的大字報欄前移動着,在人山人海中擠着,尋找着每一張批判範書鴻的大字報,尋找着每張大字報中有關範書鴻的字句。

    她的原則很清楚,隻要範書鴻的性質被定為敵我矛盾,她就貼大字報和他劃清界限…… 鳳珠,不說這些了。

    我當時也認為自己就是反動權威。

    範書鴻說道。

     不,她還有忏悔的話要對丈夫說。

    在巴黎,年輕時,曾有個叫黎倩的女同學很愛慕範書鴻,黎倩多次寫給範書鴻的信落在她手裡,她都撕了。

    後來我們回國後,黎倩也給你來過信,兩次,都很長,我都沒有告訴你。

    你能原諒我嗎? 範書鴻的心呆滞,但仍然有一些震驚:這就是妻子做的事情?她一貫誠實,認真到迂腐的程度,然而她也騙人,而且欺騙他。

    黎倩是自己年輕時惟一真正為之動心的女友,他一直以為是她有意疏遠了自己,這曾讓他痛苦。

    而這一生的誤會竟是吳鳳珠造成的,如若不是吳鳳珠的手段,他可能是另一種生活了。

    然而,他還說什麼呢?面對妻子期待的目光,他隻能點點頭。

    一切都過去了,惟有他們幾十年的共同生活存在着。

    他們的兒女,他們的患難。

    看着妻子那浮腫多皺的臉,想着她的忏悔,他心中不禁生出一絲憐憫——這多少破壞了他那悲哀難舍的心情。

    人在一生中,出于利益考慮要做許多違背良心的事情,臨近生命終結時,卻希望得到寬恕。

    為什麼生前不能不做虧心事呢?或者做了,當下就坦率承認,求人寬恕呢? 他也有對不起妻子的事情,一件件在心中放着。

     人做了虧心事是不會忘記的,他現在也交待出來,求得妻子寬恕嗎?不。

    他不想破壞她的安甯了。

    然而,倘若她現在恢複了健康,他就會對她承認嗎?他在心中微微搖了搖頭,不會。

    他也終于明白了:人在告别塵世時才會真正忏悔,人在塵俗中是很少忏悔的,他們有利益,有虛榮,有暧昧,有僞善。

     他眼前隐隐浮出一個幻象。

    他管理着一個大庫房,很高,很深,很暗,窗很小,裡面一排排、一垛垛、一層層、一箱箱堆滿着物品,夾出許多橫橫豎豎的巷道,散着陰冷的氣味。

    他在裡面走來走去巡點着。

    大門嘩啦啦敞開了,瀉進一大塊耀眼的陽光。

    參觀檢查的人來了,他們在巷道中走着,上下觀察着,他任他們看。

    倉庫裡有幾處藏匿着他的隐私,誰都很難看見,但他自己卻無時無刻不感到着它們的存在。

    突然,他驚愕了,檢查的人群中居然有吳鳳珠。

     “你想什麼呢,書鴻?”吳鳳珠在他眼睛裡讀到了什麼,聲音微弱地問道。

     噢,我突然想到那年在河北管倉庫的情景了,想到你給我寄去一條毛褲。

    倉庫裡很陰,毛褲一收到就穿上了。

    他沒有全說假話,但他也沒全說真話。

     吳鳳珠眼裡露出回憶往事的幸福:“你還記得我給你寄的毛褲?……那天下着大雨去給你寄的……” 範書鴻點了點頭,這一刻他是真正地憶起了。

    就在這一刻,他感到自己有了忏悔。

    忏悔過去,也忏悔剛才。

     “丹林怎麼還沒來……”吳鳳珠喃喃着又一次昏迷了過去。

     濃蔭在烈日下把月壇公園籠罩成一個綠森森的孤島。

    為了避開遊人,他們不得不站在幾棵枝葉稀疏的小樹下,被篩弱了的陽光仍然白晃晃有些曬人。

     “你想找我說什麼?”範丹林含笑看着陳小京問道。

    這個會說一口流利英文的中學生,他是在一天晨練時偶然結識的。

    今天接到她的電話,原以為是她爺爺,經濟學界的老權威陳子越找他有事。

    及至到了她家,她早就在樓下等候了。

    我想和您說點事,不能讓别人知道,要緊的,行嗎?她請求道。

    他們便來到了公園裡。

     “和父母吵架了,還是和老師鬧矛盾了?”範丹林問。

     陳小京用腳輕輕踢着青草,她依然穿着短袖的紅色運動衣,白色的運動短褲,露着兩條很健美的腿,勻稱的身體散發着青春的生氣。

     “是不是想偷偷做件一鳴驚人的事情?” 陳小京疑問地看了他一眼。

     “比如,翻譯一部長篇小說?” 陳小京慢慢搖了搖頭。

     範丹林忽然間有了朦胧的感覺,差不多猜到是怎麼回事了。

    但他仍含笑問道:“那你有什麼事和我說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