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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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不清楚;西四,道窄窄的,早年的牌樓也不知啥樣;北海,車過白石橋,沿拱形上,沿拱形下,南邊中南海,波平水靜,亭閣掩映,北邊北海,滿湖小船,隐約笑聲;故宮、景山相對,到處是照相的攤子;沙灘;美術館;又到了王府井,剛才吵架的場面又迷迷晃晃在眼前出現。

     羊士奇外語講得好,在聯歡會上大出風頭,他含笑和外國人頻頻碰杯,又和身旁那個一塊兒坐車去的漂亮姑娘碰杯。

    姑娘外語肯定不如他,崇拜他,這下臉紅了,眼睛對着酒杯水汪汪發亮。

    照相機一閃,把他倆照在一起了。

    聯歡會,除了吃,還要跳,舞會開始了。

    羊士奇在大學學過跳舞。

    他伸手請姑娘,姑娘大大方方搭上他,倆人肯定轉着到了舞場中央。

    他摟着她,身子越挨越近,臉越挨越近。

    燈光越來越暗,黑了,舞場上不知會發生什麼事。

    好一陣,燈又亮了,人們一對對又從黑暗中雕現出來,還裝模作樣地跳着。

    羊士奇和姑娘手拉手離開了舞場。

    有的是休息的房間。

    倆人把門一關,鎖一響,聽見姑娘格格的浪笑,半推半就的嬌嗔:你别這樣嘛。

    笑聲沒了,隻有彈簧床微微顫響,汗氣從門上小窗飄出來。

    她要擂門捉奸,風是風火是火,一想不好,再看個确實。

    她踩着凳子,扒着門,從小窗往裡看,唿通,凳子翻了。

    她跌下來,一頭撞在了前面座椅的鐵背上。

    電車又到了一站。

     她和羊士奇離婚了。

    她又老又難看,在寒風呼嘯的街上獨自走着,買糧,買菜,買油,買醋,然後縮着頭頂風回家。

    一輛小卧車開過,看見羊士奇和一個漂亮女人在一起說着話,仰頭大笑…… 晚上,丈夫回來了。

    小心翼翼地察看她臉色。

    飯,他在聯歡會上吃過了。

    聯歡情況,她想知道他就說;不想知道他就不多嘴。

    她能感到他掩飾着的興奮。

    和漂亮姑娘厮混一天能不美嗎?可她悶着臉居然沒發作。

    老吵鬧,隻會把丈夫往外推,這道理她冷靜時全懂。

    有的事是自己疑神疑鬼,上次電影票不就是? 熄了燈,倆人在雙人床上睡下。

    她仰面躺着,看着天花闆想她的事。

    他也仰面躺着在想他的事。

    夏天夜晚悶熱,汗沾着席子,身下粘燙,可她不動,他也僵着,不敢翻身動一動。

    他摸不清她今天心中啥譜,生怕觸怒她。

     我上初中時聽過一個故事,是個謎。

    她說,看着窗外天藍藍的發亮,黑的樓頂上,懸着一塊紅薯似的金黃月亮。

     是嗎?他立刻表示感興趣地說道。

     有一個勇士,又英俊又勇敢,不知犯了什麼罪,國王把他抓了起來。

    最後判決是:明天把他押到角鬥場上。

    角鬥場有兩個小門,讓勇士自己選擇一個門,赤身裸體走出角鬥場。

    一個門通向一個鐵籠,那裡有幾隻餓獅會撕了他,吃得骨頭都不剩。

    一個門通向一間新房,那裡有美麗的公主在等待,将許配他做妻子。

    誰也不知道兩個門後怎樣布置。

    這一夜勇士被關在監獄裡。

    給他送飯的是國王最信任的一個使女,她深深地愛着勇士。

    她知道國王将如何布置兩個門。

    現在問:她會告訴勇士走哪個門?讓他去送死,還是讓他得到公主?我們班女生們為此竟争論了好幾天。

     當然是讓勇士走公主那個門了。

    羊士奇笑了笑。

     我也說是這樣。

    可現在我才明白:我那時錯了。

    如果那個使女真的愛勇士,肯定會讓他去喂獅子。

     靜默,聽見呼吸。

    羊士奇感到黑暗中到處都是獰厲的牙齒,空氣很恐怖。

     你聽明白了嗎?她轉身狠狠抓住他。

     好了,半夜了,睡吧。

    他勸道。

     不行,我今天要讓你和我鬧。

    她把他往自己身上抱。

     這太讓他難堪了。

    今天别了,我太累了,活動一天,已經精疲力盡了。

    過兩天吧。

    啊? 不行,我就要你今天。

     你知道我身體不太好,這種事本來就…… 本來就什麼?男人發胖才不行,你這樣的瘦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别見了老婆就不行。

    什麼,真的不行?我有辦法。

     一個粗胖燙熱的女人在他身下扭動着,一雙粗胖燙熱的手臂搓揉着他,上下抓弄着他。

    他被這臭烘烘的熱浪颠簸着,瘦瘦的身體像支牙膏被擠壓着……他終于疲軟地在一旁躺下,滿身虛汗淋漓,惡心得要嘔吐。

     于粉蓮卻從床上坐了起來,開了燈,氣洶洶地嚷道:你今天到底和哪個婊子胡搞了? 他什麼話也不想說,閉着眼搖了搖頭。

     你還扯謊,你把正經東西流哪兒去了?剩下這點兒灰水水來打發我? “你現在不能提離婚,起碼你在‘譯林’工作時不能提,我給你立字據擔保了的。

    ”阮無非看着羊士奇說道。

     羊士奇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麼,這輩子的最大錯誤就是結婚。

    這個包袱簡直比過去二十年中出身不好的包袱還重,再無重新選擇的自由。

    還沒提離婚,已經有各種槍口瞄準了你,他快精神失常了。

    于粉蓮每日在眼前晃動着,他對她又憐憫又厭惡,又懼怕又仇恨。

    一天下雨她回來,氣籲籲地說:剛才差點被汽車撞倒,滑了一跤。

    你以後當心點。

    他說,心裡卻湧上一個念頭:她真被撞死就好了。

     人被逼到這份兒上,什麼惡都能生出來。

     除了和編譯打交道,他八小時之外的全部生活樂趣是女兒薇拉(他起的名)。

    早晨送,晚上接。

    女兒雖然是要來的,但成了他的親骨肉。

    每天晚上給她洗臉,洗腳,哄她逗她,教唱歌,教識字,再拍她睡。

    星期天抱着她出去玩。

    她格格地笑,她用小手抓他,她叫爸爸,他快活得想流眼淚。

    于粉蓮一旁看着,無言,目光複雜。

    他喜歡女兒,于粉蓮似乎并不高興,但也從未表示過什麼不高興。

    女兒不僅是爸爸的心肝,也是他的盾牌。

    每當于粉蓮訓斥指使他時,他便說:我給薇拉穿衣服呢,喂她吃飯呢,給她擦鼻涕呢,為她釘紐扣呢。

    她瞥一眼再不能說什麼。

    我的薇拉。

    他親着她的小臉,用胡子刺撩着她。

    她格格格地笑着,用肉嫩嫩的小手胳肢他脖子。

    他雙手将她高高舉起,轉着,隻看見陽光,青草,藍天,白鴿,忘了身邊還有個亂糟糟的家。

     于粉蓮。

     從天壇公園回到家,羊士奇還沒回來。

    這一耳光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