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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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過了,怎麼沒見到半個呢?」 弘睿嘴也張大了,重新以一種崇拜的眼神看着雨洋說: 「你真的睡過……墳墓,和……死人躺在一起?」 「我當過小兵--戰争,你懂嗎?炮彈齊飛、漫天烽火下,常常連死人活人都分不清楚。

    我當時也隻有你這個年紀吧,個頭更小,不同的是,你玩假槍假劍,我玩真刀真槍……」雨洋覺得自己談太多了,小孩未必懂,便回到主題:「總之,人死了就沒有了,不會變成鬼,也沒有鬼。

    」 嘿!這麼恐怖刺激的東西兩三下就消失,也太沒趣了!弘睿不死心又說: 「可是我相信有鬼呀,中元節不是有鬼門關開嗎?晚上還有飄來飄去的黑影子,會吸人血的、會抓走小孩的、會七孔流血的……有一次萱萱還被鬼壓住,去看收驚婆……對不對,萱萱?」 旭萱點點頭,不敢出聲。

     晴鈴看弘睿愈扯愈離譜,想打斷這個話題時,雨洋揚起嘴角,以像是笑的無畏神情說:「好吧!下次你們如果看到『鬼』不要害怕,叫它們統統來找我就是了,我還真想見它們呢!」 這樣的似笑非笑,改變他臉上冷峻的線條,多了一份人性,沒料到他對孩子如此有耐心,防人心重的雲朋不也很喜歡他嗎? 更奇妙地,當他拍胸擔保要鬼都去找他時,原本陰森森的屋子一下暖和起來,牆梁窗木不再魅詭地令人背脊發涼,燈泡放足光芒,照映出的隻有年湮代遠的老舊味道。

     「好啦!你們的正事是做風筝,别再浪費時間了。

    」晴鈴微笑說。

     雨洋還真有準備,從桌底拿出一個箱子,裡面有線。

    紙、細竹枝、剪刀、漿糊、蠟筆等材料,她再一次意外他寡言疏冷的外表下,有如此細膩的心。

     孩子馬上忘記鬼的種種,興奮地圍着箱子看。

     「東西買不齊全,紙質不太好,竹子削削勉強可用,我們就做最簡單的蝴蝶,待會你們自己塗顔色。

    」雨洋動手最難的架子。

     「又要你破費,多少錢,我們付給你。

    」晴鈴怕他額外負擔,快說。

     「若要你們付錢,我就不會做了。

    」他簡單說。

     「我可以做會叫的風筝嗎?」旭萱問。

     「我們沒有加竹笛或特殊的弓弦,它隻會安靜飛。

    」雨洋心血來潮又說:「嚴格講起來,沒有聲音的叫紙鸢,有聲音的才叫風筝,不過大家都不分了。

    傳說第一個成功的風筝是兩千多年前魯班做的,他的喜鵲在天上飛了三天都不落地。

    」 「哇!三天耶!」弘睿驚歎說:「飛那麼久不會壞呀?」 「最早的風筝不是玩的,而是傳消息和打仗用的。

    」雨洋說。

     正幫孩子裁紙的晴鈴忍不住說:「你還真的懂呀?」 雨洋用力纏線,沒有回答。

    心裡想,少小離家獨自在外流浪生活,誰不是十八般武藝樣樣都通一點呢?她這溫室裡長大的花朵一定很難想象吧! 晴鈴剪好紙樣,兩個孩子拿到桌上去畫。

    雨洋彎折竹子,臉部是專注的線條,手臂肌肉糾結起伏,使她想起那曾經防她摔倒的腕力;此時此地,在這暈暧的光影下,形成一副很溫馨的教子圖。

    他将來會是個好父親吧? 哎!怎麼想到那兒去了!為了掩飾自己臉紅的心思,她開始走動。

    屋内已沒有椅子,她幹脆坐在榻榻米邊上,離他睡覺的被鋪不遠,挪過去一些就能碰到。

     算是陌生男子的床了……但家教嚴格的晴鈴大方坐下來之外,還東張西望,彷佛在測試可侵犯他隐私到什麼程度……若先前有疑慮,也因為爬窗被他發現而完全消除,反正最壞的已經看過,就不必再忍那一點矜持和顧忌了。

     她當然還不明白這是戀愛女子的任性和沖動,人的感情總是先理智而行。

     眼中有神秘的光彩,心也愈來愈大膽,本來在膝上的手,摸一會紙門,旁邊堆着他的衣服雜物,很自然地,就翻探起他的私密來。

     旭萱問了色彩的事,聲音吓晴鈴一跳,她忙抓出一本書,正襟危坐假裝閱讀。

     書薄薄的,封面煙綠,下半部是幾株随風搖擺的蘆葦草,上半部則是孤傲的三個白色字體《零雨集》,作者「雁天」。

     打開看,是印得很雅緻的詩集,長短句子錯落着,每首詩名都是兩個字,〈北祭〉、〈忘川〉、〈七夜〉、〈冷月〉、〈挽歌〉、〈潮音〉、〈千帆〉、〈羁旅〉……一眼望去的字裡行間,都有着濃濃的愁意。

     嘿,還有一首叫〈風筝)呢,晴鈴默念其中的幾句: 瘦紮的沙雁與雲訣别 纖小的手承不住九天的哀恸 斷了,眉心的點碧化血淚 遠了,眸外的花顔成寂寥 空無是生平 喔,好悲涼呀!晴鈴雖然不常接觸新詩,但也是散文和小說的文藝愛好者,很容易被美好的文字吸引。

    她蹙着眉擡起頭,雨洋正注視她。

     「我剛好翻到這本詩集。

    」她有些不好意思說:「雁天是誰呀?我對現代詩不熟,很多都看不懂,但我喜歡雁天的詩,很入我的心。

    」 「雁天幾年前死了,連同他所有的作品,就像一顆快速墜落的流星,已經沒有人記得了。

    」雨洋聲調平闆,目光移回手上糊的竹和紙。

    「妳最好别看,也别喜歡他的詩,那是禁書。

    」 「就跟阿Q一樣嗎?」她說。

     「妳知道阿Q了?」他揚眉。

     「嗯,他是大陸作家魯迅筆下的一個人物,也是禁書,我特别去問我姨丈的。

    」晴鈴又加一句:「我姨丈還反問我是從哪兒聽來的阿Q。

    」 「妳怎麼說?」他緊張了。

     「我當然沒有說你啦!如果他知道他的司機專看禁書,會吓昏的。

    」她說。

     真不該再讓她靠近了,雖然那純真是擋不住的誘惑,但她多無辜! 雨洋不再言語,悶頭紮完兩隻風筝,急切地讓翩翩蝴蝶系着彩帶飛走…… 「好漂亮呀!明天我們就去放!」兩個孩子拿到成品,開心極了。

     「還要看天氣和風向,好風筝一定要好天放。

    」晴鈴也很高興。

     唯有雨洋後悔應允了這一晚,情緒有些沮喪,隻想快點送他們離開。

     才八點鐘,月還在上升中。

    這院落最深隐地已經比别處陰暗,像彙集了天地所有的黑顔色,孩子們又想到傳說中的吊死鬼。

     有陽氣重的雨洋在,晴鈴沒有半點懼意,還說: 「我一直很好奇,榕樹區前面有不少空房,你為什麼偏偏選這一間?」 他又回到十棒子打不出一句話的陰陽怪氣狀态。

    晴鈴也不逼他,走到她自己的後窗下說:「手借一下,我才爬得進去。

    」 雨洋沒有選擇,臉色不佳地搭手讓她踩。

    晴鈴輕巧一縱坐在窗台上,雙眸笑彎了如月,直直看入他比黑夜還黑的眼睛,令他忍不住說: 「我住這裡,是怕閑雜人吵,但似乎躲下掉,閑人還是來。

    妳呢?妳又為什麼住樂樹區的最尾一間呢?」 「我媽說離馬路遠,住宿才安全呀!」她回答。

     最安全處反而最危險,她也躲不掉,壞人仍然來。

    若不是他還有一點良知和自制力,這與世隔絕之地,他必會帶她一起沉淪,那麼,後悔的将是她了。

     走遠一點,聽到沒有,離我愈遠愈好……雨洋在心中低喃着。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躺在榻榻米上,他注視一隻忙着結網的蜘蛛。

    牠不知有人在看牠。

     而她呢,在後窗偷窺,不知造物者也正在暗中偷笑。

     在至高無上的牠眼裡,人與蜘蛛皆同,慣于陷入自己編織的網中。

     聰明的人,學會把網編得比較漂亮而已。

     一根絲、兩根絲、三根絲、四根絲……對她,他也犯了許多錯誤,有意的,無意的;存心的,不存心的。

     沒辦法,結網是本能,隻要她别傻傻地跳進來就好。

    詩人說: 不要靠近我 怕妳失去自己的影子